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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子——by月朗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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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越溪低着头,慢慢摇头,声音低哑地道:“请管家回上王爷,小人知错了,以后不敢逾越,求王爷他饶了小人罢!”

王升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倒也不斥责,只道:“府里头公子们的住处有五六处,水月轩离王爷的寝殿最近,景致也最好,其余地方,都是两三个公子同住,水月轩里,就只有公子一人,服侍的人也都特意挑的伶俐的。王爷待秦公子算不错了。”

秦越溪不再说话,只是摇头。

王升只得自去回复萧雁南。

萧雁南倒没有生气模样,淡淡点头,道:“由他!”

便也由他,衣食供给一如从前。秦越溪却再未在他面前出现。练武场子也不去了,镇日只呆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无聊时便练一会功,翻来覆去不过一些花拳绣腿。虎父无犬子,可若不是那一回萧雁南挑上了他,秦振只怕未见得还记得这个儿子,哪会有空教他?不过他功夫虽然没有,打架倒还不错,都是以前在将军府里被人欺负得狠了,忍不住还手的时候练出来的。

过得半个月左右,胡侍卫忽然过来,道:“怎么都不来了?场子里没了你,做什么都没兴头,赌钱也总是输!走走,跟胡大哥去赌两把。”说着扯了他便走。

秦越溪又是感激,又是羞愧,挣扎几下,没有挣开,心里也怀念先前的日子,虽然惶惧难免,终于还是跟着他去了。

到了练武场,里面的人见着他,脸色多少有些怪异,有同情的,也有皱眉的,好在很快也就恢复过来,都来打了招呼。秦越溪低了头,只装看不见,一一回应了,缩在胡侍卫身后蹭到一边,和众人胡乱赌起来。

几番输赢下来,大家终于都渐渐放开来,又吆五喝六起来。男人多数都爱厮混爱酒肉,讲的是男儿意气。天大的事情,往酒桌赌桌上一摆,也就变小了,何况众人也都清楚,那事并不能全责怪秦越溪,王爷又没有当真收了他,虽然心里总是别扭,面上只当没那一回事就是了。

日子便又大致恢复到以前的模样,现在秦越溪终于放下了原本就不该有的幻想,但他对母亲的思念却越来越深,白日里热热闹闹的还好,夜里更深人静,便往往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这么些年来,母子二人相依为命,那时是为了萧雁南才狠心抛下母亲,暗地里未尝不是盼着等到了这里,在王府里站稳脚跟之后再设法接母亲过来相聚,可这时,却是这样光景,这十八年来,他从未如此时这般后悔过。

看看到了阳春时节,春风日见和暖。这一日在练武场里,众人赌了几把,忽然一侧头顶上方飘飘荡荡一只风筝飞过,有人抬眼看见,便道:“天气这样好,咱们什么时候也去放放。”另有人道:“放甚么风筝?你几十岁人啦,又不是小孩子。”先前那人道:“年长年幼的有什么关系?我们那里,放风筝是可以求福的!”

大启有这样风俗的地方不在少数,当下便又有数人跟着道:“我们那里也是。”

也只说说便罢,赌兴正浓,哪个肯特地去买个风筝?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几句,也都不往心里去。

却听秦越溪忽道:“我会做风筝。”

众人都咦了一声,纷纷看过来,道:“你会做?”

秦越溪点头:“我会做。”他四岁时,母亲云氏便失了宠,没多久,母子两人竟连伺候的人也没了,虽是当朝大将的妻儿,却只能勉强得个温饱,他自小要玩什么东西,要么得不到,要么就母子两个自己做。风筝便是母子两个做过的。云氏因嫁了秦振,弃了老父故里,跟着他四方辗转,后来却落得这样的结局,每每想起,悲伤难禁,便依着故里风俗,制风筝以寄思念之情。

旁边的人来了兴致,都道:“你做起来,大家去放!”府里侍卫人等多数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汉子,老成的没有几个,都还是喜玩爱闹的年纪。

做起来倒是很快,搭好了竹架子,粘上纸,再拿了笔一点点地染色,涂几笔停一会,想一下母亲的音容笑貌,再涂上几笔,一笔一笔,都是思念。

只是他自小不曾得秦振为他请先生教导,虽然好歹跟着母亲认了字,琴棋书画却是决计无缘的了,连字也写得不太能见人。何况以前做风筝时他都只给母亲打的下手,心里只依稀记得风筝模样,笔下画出来的便全然不对。

好容易画好了,众人拿起来,看一个,笑倒一个,看两个,笑倒一双,也不嫌丑,闹哄哄地就拿到外面放起来。

这日风势正好,这丑风筝居然也就飞得极高,在空中飘来荡去,半天也不落下,底下众人大呼小叫,轮番执线,个个兴高采烈。

忽然边上另一只风筝飞过,两只缠到了一起,摇晃一会,一起落将下来。这时执线的正是秦越溪自己,一时急了,回手一扯,却将那线扯断了,风筝摇摇晃晃,往里面深处飞了过去。

大家一起跌脚,都道:“快去拿回来。”秦越溪站在原处不动,踌躇片刻,摇头道:“还是不要了。”看那风筝的落处,正是萧雁南的寝殿,那地方如今他哪里敢去?

他嘴里说着不要,脸上神情却殊为不舍,胡侍卫便道:“我去拿!”舍了众人,绕过几处回廊,往萧雁南的寝殿走去。

王爷的寝殿自然不同别处,里头一侧另布置了个小花园,虽然不大,里面花木亭台,假山小桥,无一不备,无一不精,那风筝看模样便落在了花园里面。胡侍卫和门口的守卫弟兄说了一声,大家都是熟识的,便放他进去,只叮嘱他王爷正和齐小将军说话,小心不要惊扰了。胡侍卫满口答应,悄悄进了花园,看那风筝缠在一颗树上,幸喜并不太高,当下施展轻功跃上去,将风筝拿了下来。

正要下来,冷不丁底下不远处有人喝道:“什么人?”

胡侍卫吓了一跳,凝目看去,见是萧雁南正和一名白袍青年坐在不远的凉亭里,喝话的是旁边的侍卫。

胡侍卫忙跃下来,奔过去跪下道:“王爷安好,齐将军安好,属下来取回风筝,不知王爷和将军在此,有所惊扰,请王爷恕罪!”

萧雁南倒是不以为意,他方才正和身边的青年喝茶说话,偶然见着只风筝落下来,也没放在心上,这时见胡侍卫拿了来,一眼瞧过,不由得摇头失笑道:“哪里买的这样丑风筝?”

那风筝粗看起来倒也没甚大不妥,做一副大鸟模样,只是上色歪歪斜斜,晕染得又厉害,看去全不成章法,只能勉强看出中间的鸟身是褐色,两侧翅膀里面是白色,边缘做黑色,头部便十分复杂,黑白红褐乱成一团,他看了一阵,除了大致能辨出那黑色当是两颗眼珠,其余的便再看不出了。

胡侍卫不愿牵扯出秦越溪,唯唯诺诺应了。萧雁南旁边的白袍青年却咦了一声,道:“这似乎是……云州的风筝?”细细瞧了片刻,越发肯定,沾沾自喜地道:“是云州的风筝没错,架子的搭法和形状都和别处略有不同的,有个名儿叫做鸿雁。做成这副模样,真难为我居然还认得出来!”

这面目英挺的白袍青年便是齐小将军齐飞,三年前告老还乡的三朝元老齐老将军的幼子,极有才干的一个人,和萧雁南是打小的交情,若非他年纪太轻,历练不够,如今这边关大帅的位置,哪里轮得到秦振?

云州?萧雁南顿了顿,道:“你倒厉害!”

齐飞得意道:“自然!我好歹在云州呆过一年的,这风筝做得虽然丑,寓意倒是十分好,是思念并祝福远方的亲人福寿安康之意。你这府里有云州的人么?”云州在大启南面边界,和燕回部交界之处,齐飞曾在萧雁南安排下在云州历练过一年。

哦!萧雁南放冷了脸色,道:“这风筝是秦越溪做的么?他的风筝,怎么要你来拿?”

府里并没有云州人氏,但秦越溪的母亲却是云州人氏,当年秦振戍守云州的时候遇上了她,这一点,是他和自己提过的。

胡侍卫心里只是叫苦,呐呐地说不出话来。他想着自己是知道秦越溪为什么不愿意来的,可是那些话都只是猜测,更不敢就当着萧雁南的面说出来。

萧雁南哼了一声。这许久了,秦越溪人影不见,他也不甚在意,但这时忽然知道他这样存心躲着自己,却陡然不悦起来。只是这时身边还有齐飞在,他不愿给朋友看笑话,静默片刻,只对胡侍卫挥了挥手道:“你退下罢!”

胡侍卫应了声是,逃也似的退下了。

走到外面,众人纷纷道:“怎这许久?”他随口支吾了几句搪塞过去,心事重重,只是想着方才萧雁南的模样,总觉得心惊肉跳,想着可要提醒秦越溪小心,但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忍住不说,只是暗自叹气。说也无用,徒然惹他惊吓罢了,只盼王爷贵人事忙,忘了这事。

里面齐飞思索一会,问道:“秦越溪……就是你从秦府里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这事他是知道的,只不曾问过究竟,这样的小事,他这等贵人自是懒得多问。王府他常来,秦越溪也偶尔见过一两回的,记得是个俊秀异常的孩子,一双眼睛尤其生得好,灵动风流,清清亮亮,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让人一见心喜,但除此便没有别的印象了。这时见了萧雁南这样异样的神色,这才关注起来。

萧雁南只淡淡嗯了一声。齐飞便知他不愿多谈,当下也不再提,转回先前的话题。两人又说了一阵朝中局势,齐飞便告辞回去了。

萧雁南命人送了他出去,自己仍是坐在凉亭里,沉吟好一会,向一边的侍从吩咐道:“去叫秦越溪过来见本王!”

他等了好一阵,秦越溪才磨磨蹭蹭地挨进来,远远地在亭子前面跪下磕头,声音又低又涩,道:“王爷安好!”

萧雁南忍不住皱眉,道:“过来吧!”

秦越溪站起来,仍是低着头,慢慢地走过来,在亭前站住了。

一片沉寂。好一会,才听得里面萧雁南冷冷的声音传来:“秦越溪,你到底是胆子小得不敢看本王,还是胆子大得……敢忤逆本王?!”

秦越溪一惊抬头,看着亭子里那个曾经让自己爱得不能自已的人,此刻正一脸冷淡地看着自己。

他眼里毫不掩饰的惧意终于让萧雁南笑了一笑,他缓和了声音,伸手道:“过来!”

秦越溪走到他面前,有些茫然,若是从前,他便顾自坐下了,这时却不能确定接下去该再跪下来还是怎样?他只是个挂名的将门公子,到这里之后也没人正式教过他,王府礼仪什么的,他还是不太懂。

萧雁南手伸在半空,迟迟没有人接应,渐渐又眯起眼睛。

秦越溪心里却慢慢定了下来。他重新跪了下来。

萧雁南的手缓缓落在他脸上,在那细滑的脸蛋上轻轻抚了几下,挑起他下巴细细审视,目光停顿在那微微张开的唇瓣上。旁人看秦越溪,看的最多的是他的眼睛,他却最爱那丰润柔美的双唇,吻起来清香温软,那是谁也比不上的好滋味。

身子当然也够销魂。这就够了!男宠罢了,除此,还需要什么呢?

手指轻轻地在那勾人的唇瓣上滑过,他缓声问道:“心里可是在怨着本王么?”

秦越溪摇头。他不明白萧雁南究竟为何会如此待他,却是真的不怨。

萧雁南脸上现出浅淡的笑意,道:“你要留在本王身边,就得懂事一些,不该想的,就不能想,明白么?府里头这么多人,哪个不比你有心计,什么手段本王没见过?你那几下子,还是藏拙罢!”

秦越溪心里又苦又痛。原来自己在他心里,是这样拙劣可笑。可他又能怎样?他就只会这样的法子。

萧雁南脸上愈加和颜悦色,又道:“你模样虽然不见得比人更出挑些,本王也不知怎的,倒是喜欢你比人更多些。以后好好听话,别再胡思乱想,要本王最宠你,又有什么难的?今儿就搬到水月轩里罢,除了不该要的东西,你要什么,本王给你什么!”

秦越溪怔怔看着他,听他一句一句,柔缓清晰地说出这样残酷的话语。大约在他看来,这真的已是莫大的恩宠了。

他极缓慢地摇头。

萧雁南皱起眉:“你还想要什么?”

秦越溪白着脸,不住摇头。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想要回去。”

这句话,这段时日已在他心里翻来覆去说了许多遍,只是那夜的经历太可怕,他想不明白究竟,心里却对萧雁南恐惧到了极处,说什么也不敢再来见他。然而除此之外,心里更隐隐有一份他羞于承认,却无法摆脱的可耻的疑心,疑心萧雁南或有不得已的苦衷,否则又如何解释那一路同行,分明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甜蜜?

可怜他情窦初开,犹自懵懂的少年,哪里知道这世上就有那么些人,天生地就有这样的本事、热衷于这样的游戏?

于是这一句本该一早说出的话,就在这一则不敢,二则不愿中,生生拖延了下来。

但到了此时,仅留的一丝幻想终于也破灭了,话说到这份上,便要自欺欺人也已不能。他在萧雁南眼里,不过就是个男宠,和旁人并没丝毫的不同。

萧雁南脸色顿时一沈。

秦越溪道:“王爷,我很想我娘,她一个人……您知道的,我想回去照顾她。”这是实话,却不是真正的缘由。真正的缘由,彼此心里明白,又何必多言?徒然自增羞辱罢了!这一个不是借口的借口,就算是给彼此留点最后的颜面罢!

萧雁南想起那个丑风筝,淡淡笑道:“哦?”

秦越溪道:“原本做人质,我也比不上那三个……我三个哥哥。”他平时偶尔说到这三人,便是在萧雁南面前,也从来都是毫不客气,连名带姓地称呼,这时却忽然不敢了,只得勉强叫了哥哥。“王爷是知道的,我爹自来便没将我放在心上,王爷扣着我在这里,一些儿用处也没有,倒不如让我回去,换人过来的好!”

萧雁南到秦府选人质,秦府原本闹得人心惶惶,三兄弟你推我让,乱作一团,后来却意外圆满解决,带走了个谁也不在乎的。秦越溪虽然不甘平白帮自小到大都痛恨着的父兄这样一个大忙,但他那时已然倾心于萧雁南,萧雁南那日又着实帮他扬眉吐气了一回,迫着秦振连声答应日后好生照顾他娘亲,他心里欢喜,也就不计较了。

谁知到了这里,却是这样光景,想到那父子四人此时正不知如何地逍遥,或者在心里偷笑也未可知,心里便越发的悲凉,不由得便心中恨恨。

换人过来?你道我这摄政王府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想来便来,要走便走?萧雁南心中连声冷笑,嘴里却漫不经心地道:“好啊!不过这事还得秦将军答应才好,这样罢,我写封信给他问问。你暂且安心住着。”

秦越溪倒不料他竟会轻易答应,心里欢喜之外更有止不住的凄凉,心想他说放就放,可见丝毫未将自己放在心上。但这已是最好结果,他低声道:“王爷肯就好,他是您的臣子,生死都在您手上的,何必要他答应?”

萧雁南心下愈怒,不欲再论,挥了挥手,道:“你退下!”

秦越溪也无心再说,涩声应了声是,起身快步退了出来。

回到住处,坐着怔怔发呆许久,起身慢慢收拾行李。

世人多势利,秦府里那等地方更是如此,秦振虽然并不看顾,倒还不会刻意折磨,正房母子四人对他母子却委实十分痛恨,没事也要寻事来欺辱一番,连带府里仆佣之流也时常顺势来踩。他自小给人欺辱多了,又是求告无门的境地,反而激出了他的性子,表面和谁都能笑嘻嘻的,骨子里竟是倔强到了极处,人待他好,他便要待人十倍的好,人若要欺他,他能反抗便反抗,反抗不得时,可也绝少肯低头。萧雁南这样待他,他虽然一时还爱意难灭,心却已然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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