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含笑看了他一眼。
只有在电脑的面前,小九才是真正的小九,而这样意态飞扬的小九,真好。
又过了许久,久到我连晚饭都将就着吃完了,半靠在床上,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的时候,易玖忽然从椅子上一蹦三尺高,激动地吼着,却还是压低了声音:“哥!我破了!‘X’打开了!果真是从他自己的名字里演化出的密码……”
我被他从周公身边叫回来:“……什么?”
却见易玖又坐回了电脑前:“哥你先睡会儿,我这边还要费点劲……”
半睡半醒间被吼醒,我却再也睡不着了,索性靠在一旁看他摆弄电脑。
又是半晌,易玖终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唇边挂着相当满意的笑容。
我猜他是成了,于是开口问道:“成了么?”
易玖一惊,转过身来,“你怎么还没睡?”
“不大睡得着。怎么样?位置图找到了么?”
“嗯,”易玖志得意满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都装在这里面呢。”
我冲他一笑:“那就好。”
易玖坐到床沿,静静看着我:“维梵哥,你再等一段时间,我一定帮离开这里。”
我摸了摸他光顺的头发:“我信你。”
其实离开这里,能不能做到是一个问题,而要不要去做,却是另一个问题。
我要,那就够了。
然而,即使我无比想要逃离这里,三日后的葬礼却还是不能缺席的。
多悲哀,小诗之后才多久,接二连三的葬礼又拜访了易家。
我穿着平素里尺码的黑色西服,却空落落的松了一圈。
易铭和我从头至尾并无交流,连眼神都没对上过。他现在是家中长子,一切事务自是靠他操办,寒暄,谢礼,宾客……前前后后忙得脚不着地,再加上父亲也来了,虽然他的面容一派平静,丝毫看不出接二连三失去儿女的悲伤。
但就算忙到了这个地步,易铭仍是不放松对我的监视,自己没有空,自有两个有空的保镖一步不离地跟着我,24小时完全不间断,搞得周围所有人都对我这个“八少爷”避开三分。
想来,易家儿女接踵的死讯,小九和我失去的自由,在场每个人,都该是一清二楚的吧?
只是我实在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有哪一点异禀,值得易铭这样执着?
我甚至想着,我改还不行么?
可到了后来才知道,那并不是执着,而是另一种幼稚。
不要觉得我在说梦话,因为这是到了最后的最后,父亲亲口对我说的话。
都说我易维梵天真幼稚,殊不知,最最幼稚的,实则是看似成熟的易家四少。
易铭。
而幼稚,是不该出现在易铭身上的。
第十一章
敞开你的门,任那要走的走吧,因为阻拦反倒得不偿失。——《流萤集》
作为一个出色的理科学生,易玖把逻辑性和缜密的思维结合得淋漓尽致,出逃计划拟攥得相当具有可行性,就连我看了,都忍不住开始幻想起真正独立生活的日子。
那曾是我做梦都不敢去想的场景,如今,却实实在在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而且,就放在我的手机里。
——TXT格式的文本文档,文件名用了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作为掩护。
易铭素来知我爱书,特别是文学方面的书籍,因此我的电子设备里总是少不了数以G计的电子书,那一份精密的出逃计划隐在其中,犹如一滴淡蓝色的水滴融入大海,难以觅得踪影,也难以落下证据。
然而,距离出逃的时限越近,我的心却越发地浮躁不安起来,常常呆怔地看着窗外的熟悉景色陷入沉思:我真的,要永远离开这里了吗?我真的,能够适应外界的生活吗?
细心的易玖很快就发觉了我的不对,他白日里常来同我聊天,总是会握住我的手,暗暗传递着力量,而我只要一抬起头,就能看见他清澈的瞳仁里堪称“决绝”的神色来,还带着一丝鼓励。
他竟是这样有信心?
如此,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成或败,总要试上一试。
我才不过23岁多一点,大千世界的绚丽多姿却从未尝试了解过,更从未亲身经历过,只是窝在这华丽的房子里,实在太过失败。
很快就到了逃离这夜。
这夜变故迭生,最近一向不沾家门的易铭居然难得回了家,但却是从某个酒会而来,带回了满身的酒气,平日里锐利的视线也平白多出了三分迷蒙,不似往常犀利。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要知道,比起一个难以掌握行踪的厉害的易铭,这个醉倒在家里的迷迷糊糊的易铭要好掌控的多。
从下属的手里接过他,再跌跌撞撞将他扶到床上。
可真重啊,我刚想转身去浴室替他取来热毛巾擦脸,却不防他猛地使力,将我拽进了他的臂弯,灼热的呼吸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酒气喷在我的脖颈间。
这才发现,比起现下的醉汉模样,他还是清清爽爽的精英形象更讨人喜欢些。
我有些厌恶他周身的浮华气息,想抽身离开,却被他更大力地按了下去。
“维梵,不要离开……”
心下猛然一惊,下意识就向他看去,却见他只是闭着眼睛轻声呢喃,想来是脑子混沌不清,意识朦胧间脱口而出的醉话。
不由想起那一日他对我说“维梵,你想离开了”时神伤的样子。
我有些黯然,纵然他喜欢算计人,对我的这份心,却总还是有几分真的。任他搂了一会儿,我还是轻柔地挣开了他,去浴室取了热毛巾来。
一边帮他擦着脸,我一边心想:易铭,纵然你有千般理由,却还有万般不是,你害死手足,犯下的过错不能用那些荒唐的理由来搪塞。你虽也失去了许多,可你得到的更多,不像我,失去了一切,亲情,爱情,还差点连自己都丢了。
我至少,还得保留些自己的根骨不是?
逃离的计划其实并不复杂,用易玖的话来说,越是简单的步骤,实施起来越是没有难度,破绽也越少,因此施行的相当顺利。
顺利到当我和易玖被易铭堵在别墅外的巷子口时,我已摆不出任何讶异的神色来,反倒松了一口气。
用脚趾头想想也是,精明如易铭,怎会一无所察?
一晚上的顺利之旅宣告结束,我七上八下的心也终于回归原位。
易玖的脸上现出愤恨和不甘:“棋差一招!”
易铭神色冷然:“你差的何止一招!易玖,或者,我该称呼你为多米尼财团的首席黑客,nine?”
易玖身子一颤:“你……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
易铭并不理他,只直直看向我:“维梵,我给过你最后一次机会,就在今晚。”
我苦笑:“你那时果然是装醉。”
我还道他怎会忽然回了家来,只是想不到堂堂易家四少爷,易氏的代理家主,也会玩这种不入流的把戏。
“可惜被你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是。”我承认,苦笑因而更甚。
不知这算不算是亲手绝了自己的最后一条退路?
几个壮汉一拥而上,动作坚决地把我押到旁边去了。
易铭说:“维梵,今晚本该让你看一出戏,可我怕入戏太深,局面难以控制,万一乱起来把你弄丢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转向脸色惨白的易玖:“小九,你一定在疑惑,为什么到现在,多米尼财团都不派手下来接应你。现在你不必疑惑了,”他顿了顿,“因为我在半路把他们给截了。”
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静静看着面前这一幕,心中好笑易铭还说什么,本该让我看一出戏,现在不是演的正好么?
虽然是独角戏。
确实,易玖这段日子以来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强大的自信令我心生疑窦,可那也不见得就要在这种屈辱的情势下,用这种伤人尊严的方式,被他易铭揭开那层遮羞布。
我刚想开口阻止,却被易铭下面说出的话惊得住了口。
他说:“你为了把维梵偷渡出国,竟不惜联合意大利的多米尼财团,将我易氏的秘密情报卖出去,以求那少得可怜的路费。你可知,多米尼财团的背后,有意大利黑手党的支援?你可知,小小的易氏,一旦惹到了意大利黑手党,会是怎样的下场!?”
最后一句话严厉尖锐,仿佛携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向易玖击去。
我只觉得心口剧痛。
多米尼……我见过这个名字,在易铭的所谓“Zone”里,那是造成易珊珊意外死亡的间接元凶,也是造成上一次汽车爆炸案的罪魁祸首,以至于我曾一度以为,多米尼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是易铭的合作伙伴,是易氏的盟友。
易玖的脸色已经由惨白变得蜡黄,他转过头,眼巴巴地看着我,哆嗦着问:“维梵哥……你信他?”
语气充满了绝望的期待,仿佛只要我说出一个“是”字,他下一刻就会死去。
我不答。
易铭虽然已无什么值得我相信的地方,可这十多年的相处,我深知他的性格,他不是一个会说谎话的人,从来都不是。
可此时此刻,这话叫我如何说得出口?索性保持缄默,一言不发。
沉默是金。
“维梵固然疼惜你爱护你,却也是个易家人,他和我之间,本是易家内部的事,你硬是要掺和一脚也就罢了,偏还联合外人害我!害我也就罢了,偏还要害易氏!你可知,这才是犯了维梵、也是犯了我最大的忌讳!”
我缓缓闭上眼睛。易铭,易铭,你真是了解我。
我虽向来不希望自己是个易家人,可到底从小被父亲从孤儿院收养回来,没有父亲,就没有我的锦衣玉食、生活无忧。父亲于我有恩,易家于我有恩,我再不明事理,也不会心存害它的念头。
易铭冷哼一声:“维梵,先别慌灰心丧气,还不止呢。”
易玖猛然看向他:“你……”
“想问我还知道什么?除了你是多米尼的首席黑客nine和你将Zone的情报卖给他们之外?”易铭伸手入口袋,从中拿出了一沓照片,“啪”地一声仍在地上,溅起水花点点。
天,一直在下雨。淅沥小雨,湿衣看不见,却在地上留下了一洼洼光圈晕亮的水坑,每个水坑都映着无数的人脸,而我,成了被众人观赏的物品。
“要不要我告诉你亲爱的哥哥,你的公寓里,从头到尾,贴满了他的相片!?”
易玖的身体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各个时期,不同角度,正面,背影,侧身,真是什么样的照片都有……易玖,你真的去国外念书了么?还是,你一直打着在国外念书的幌子,每天偷偷地跟踪维梵!”
“不是——!”易玖尖厉地叫道,“我没那么龌龊变态!那是我请的私家侦……”
声音戛然而止。
易铭冷笑:“哦?请私家侦探就不变态不龌龊了么?”
戏终于看不下去了,我抬起脸,勉力挤出一个微笑,看向易铭:“你还是喜欢这样,为了让我死心,就把所有的事实真相都摆在我面前,”上次那个易氏的员工是如此,这次小九的事情也是如此,“可你难道不知道,人一旦真的死了心,就对任何事物都不会再有眷恋了么?”
易铭不为所动,面容无波无澜,我也不恼:“我只问你们一人一个问题。”
“易铭,你是何时在我房间里装的监视仪和窃听器?”
“小九,Zone的情报已经到了多米尼财团的手里了么?”
这两个问题太过一针见血,因此注定是无解。
果然,四周一片寂静,徒留下雨滴落地的清脆声响。
我微微笑着,任那些壮汉将我重新送进别墅。
一道银色的闪电劈过,将天空分裂成两半。
我的世界,终于彻底毁了。
第十二章
“让我点亮我的灯吧,”星星说,“永远都别争论它是否有助于消除黑暗。”——《流萤集》
那之后,我再没见过小九。
我彻底失去了人身自由,而易家,也终于只剩下了最后两个人。
很久以前易铭对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和他不受打扰地生活在这世上,再不用去考虑曾经的血雨腥风。
我想,他做到了。
但我没想到的是,易玖的事情一经曝光,父亲竟立刻不远万里度重洋而来,亲自为即将成型的蛊王奉上最后的饵食。
本以为冷血如他,是不会有心情管这些事的。
午餐后,空旷的客厅里,我,易铭,父亲,三人相对而坐,各自面前的热茶蒸腾出袅袅雾气,蕴着茶香,纠缠着飘散在空气里。
父亲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略有些感慨地看向易铭:“你还是把路走到了这一步。”
我在心中冷笑。还是?除了这条路,他有别的选择么?
“接下去……你们有没有打算过怎么办?”
我颇有些不解地望着父亲。为什么他的神情这么无辜而和善,好像在问一件事不关已的事?好像他的话题里涉及到的人,都和他没有丝毫关系似的。难道当年牵着每个人的手,把他们分别从孤儿院接回易家别墅的人,不是他自己?
抑或说,面具太多,戴得太久,一时间混淆了什么场景下该换上哪一张来应景?
易铭沉默了一会儿,忽而伸手过来握紧我的手,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
“我想带维梵去国外。”
我想挣,没挣开。
只得承认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父亲沉思着点了点头:“也好,西岸到底没有这边严苛,民风开放些,对维梵内向的性格也是个促进。”他话锋忽地一转,“可你有没有考虑过,易氏的基业要怎么办?”
“我想过了,”易铭回答的很坚决,“我会把易氏的产业慢慢移到西岸去发展。”
“哦……”父亲“哦”的别有深意。
片刻之后,他转过身来问我:“维梵,你的意思呢?”
我是一个被允许拥有自己的想法的人吗?
对他们的谈话实在没什么兴趣,我起身向卧室走去,“你们说怎样就怎样吧,我没有意见。”
我需要的,只是结论。
远远地,还能听见俩人对话的声音。
“……维梵还是这样……”
“总是需要些时间来平复的,而且……”
而且什么,我没听清了,不过,也没想去知道。
正值午后,窗外日光和煦,我站在阳台上,闭着眼睛,感受着徐徐的风穿过我的身体,感受着自己一寸寸变成行尸走肉的过程。
有些凉。我转回身看着自己的卧室,壁橱里,柜子里,抽屉里,尽是些我见都没见过的奢华品,我知道那是易铭在尽力满足我,就好像每一个金主对着自己的宠物那样。可是天知道,如果有一个机会,我愿用它们中的任何一件去换得一次旅行,一场聚会,一顿与家人一起享用的美食……而不仅仅是外表上的光鲜亮丽。
我从未享受过人生本该拥有的绚烂多彩。
我忍不住去想,为什么世人多爱奢侈浮华?为什么多得是想尽办法妄图一步登天的人?为什么多得是不甘现状走歪了路的人?为什么多得是不珍惜身边所拥有的人?
那么,倘若拿我的前半生与他们交换,不知他们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