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解。”杜尔威诚恳点头,“当我意识到或许你是真心喜欢她时,我就不由得怀疑,你们的冷淡有多少是真实,又有多少是彼此感情的相反。我常常发觉,当一个人越发急切的试图隐藏某种感觉,他反而会不自觉的表现出相反行为,越恨,越微笑;越爱,越冷淡,‘爱情啊,你的荆棘,已刺伤了身陷其中之人的双眼’……”杜尔威深思视线转向苏珊娜,“相反的,当夫人表现得如此惧怕,胆小,脆弱,我就不由得在想,她底下是不是有着一层截然不同的面具——我或许会是错误的,但我想,”苏珊娜嘴角浮现冷酷微笑,露出一排雪白利齿,“这次,我是正确的。”
“……我恨她,我恨你,只有我的詹姆斯……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人!伤害到我的孩子,我唯一纯洁的天使,我的小心肝,我的一切……”苏珊娜眼内是疯狂神色,面上却是冷若冰霜。
杜尔威站起身,看着这一对夫妻彼此间相隔距离,叹息不由得滚出喉舌:“你们的秘密在我这里是安全的。尽管夫人在三年前的行为——但既然琳达夫人选择了沉默,我将会尊重她的意愿。但夫人,”杜尔威紧紧盯着苏珊娜不屑双眼,“我将会看着你,你必须谨慎,非常谨慎,如果你不能把你的仇恨收在心里,那么——我会出现。”
当杜尔威推开书房门时,他并没有想到会看到鲁克坐在书桌前,双手交叉搭在腿上,神情平静的注视着他。
但是只用一眼,他就知道鲁克是为何而来。
“他说他是来看衣橱的,”德汉姆近乎恼怒的向杜尔威嘶声低吼,“衣橱!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肯吭声——”
鲁克眼神再度露出相同神色,那种能让杜尔威内心软化,颤抖的视线:“……你……发现了?”
鲁克默默点头。他垂下眼睛,又慢慢抬起看向杜尔威双眼深处:“我没办法证明第一次,但我想第二次……”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杜尔威震惊的站在原地,这是什么呢?这种四肢酸软,思绪颤抖的感觉,从他脊椎里慢慢爬遍全身,每一次微弱的移动都会刺激这种感觉在血管里更深蔓延。他从来没如此渴望安慰一个人,就像是某种硬物卡在脾脏里,逼迫着他伸开双手把他拥入怀里,用最温柔的声音吐露最轻柔的爱语,用最温暖的碰触安抚最冰冷的心灵……他经历过心疼,经历过同情,但这两种情感揉合起来的十倍却仿佛也比不上现在的些微末角,让他恨不得用双手把他视线遮住,对天起誓他会用一切把他眼中神色抹去……
杜尔威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开,不要看!他几乎在脑海里尖叫,不要看他的眼睛!那是魔法,巫术,所有迷惑人的幻术加起来才能让这双眼睛对你产生这种影响,不要再看了!是什么样的力量给予了他如此影响力,是哪位邪恶的异神散播了如此氛围,才会让自己总是看向那双黑色眼睛,总是在寻找——杜尔威想起他们几次简短交谈,这个男人与他单独相处的时间加起来或许还不到三个钟头。他曾经在审讯中途被他的眼神软化过,颤抖过,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鲁克突然站起,向他方向移动,杜尔威几乎被笼罩在阴影下时才勉强抬眼,把视线固定在鲁克下巴刚硬线条。他在紧抿唇角,啊,那么第一次在阳台上见面时,他上翘的嘴角当真是因为他的缘故了,毕竟现在他的唇线是如此干冷和紧张。杜尔威不自觉往鲁克脸上瞥去,他仍然面无表情,但杜尔威却可以向天发誓他在担心,非常担心,这种认知让杜尔威有一种翻天覆地的眩晕感。
有一种感情突然在他身上萌芽,而他却不知道是什么。
德汉姆好奇脸色落入视线,他们在沉默中交锋太久,久到德汉姆似是在怀疑他们在用某种神秘视线语言交谈,旁人无从得知。
“警探长,没有关系,让他去看衣橱吧。”
空气里有个漩涡在慢慢吸干空气,德汉姆不理解,但他却没办法在如此紧(窒)氛围里张口吐出疑问,剩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示意两人跟他转到屏风之后,打开衣橱。
衣橱里挂满各种各样的化妆舞会服饰,德汉姆可以发誓他看到了人鱼一样的鳞片和某种透明白沙。杜尔威和鲁克几乎同时伸手向一套服饰靠近,但杜尔威却在几乎碰上时骤然收手,差点往后倒退一步。
他们之间……德汉姆用眼角余光好奇观察,他说不上来,但他想杜尔威的脸一定比刚才红了一点。
鲁克慢慢收回手,似乎对杜尔威发出一个无声讯号,德汉姆不理解,但杜尔威却踏前一步,仔细从衣橱里拣出一套女仆服装,一条白丝带,和一条白色围裙。
“这是什么?”
德汉姆的问题落在空气里,没有人回答。
在把德汉姆不断打探的视线关在书房门外之后,杜尔威深吸一口气才僵硬转身:“你是怎么发现的?”
“一旦知道是谁,方法很容易就能推敲出来。”
杜尔威能感觉鲁克的视线在他脸上巡视,眼睛,鼻子,嘴巴,又是眼睛。他知道鲁克沉默的疑问,他在回避视线接触,但他没办法……杜尔威害怕那种陌生的感情,过于汹涌扫荡全身,而他甚至不知道他该如何处理。
他只能埋头把所有证据摆列出来。
黑色手枪。一块烧焦的布片。蓝色蓬松长裙。一条白丝带。女仆服装。白色围裙。
鲁克深思的用食指轻点桌面,杜尔威不受控制的注意到那是非常修长而强壮的食指,动作优雅……但那不是他该注意的事情,集中!
“或许——这没办法吗?”
杜尔威摇头:“不。合理疑问太多了,一个好的律师就能够说服至少超过一半的陪审团无罪释放……我们需要一个陷阱。”
杜尔威抬头,一瞬间感觉巨大哀伤让他手足无措:“你一定不想……我很抱歉。”
鲁克没有吭声,只是坚决不断追寻他的视线,最终杜尔威受不了空气里沉默的压力迎上注视,第一次明白了被他审讯的嫌疑犯们是什么感觉。
在他们视线相遇的一瞬间,杜尔威绝望意识到,那个未知萌芽已经在简短交汇里迅速抽根发芽,茁壮成撑天大树,而他还在无助的扒着树根,试图弄明白这颗该死的种子意味什么。
“你知道柯丽爱尔丝的结局是什么吗?”
“不。”
鲁克从胶着视线中抽开往书柜走去,杜尔威在他背后不自觉重重喘气,看着鲁克右手在高处划过,抽出一本古老厚皮书。
“柯丽爱尔丝……”翻开的书页停在中间,鲁克低沉嗓音在房内如舞女裙裾般散开,“异教女神。曾经一度被奉为爱情女神,外貌极为美丽,是一个有透明双翼的人鱼,唯一的人鱼和妖精后代,两个国度的女王,也是所有美好事物的统治者,美貌,爱情和诗歌的掌管者。在她繁荣统治下,人类世界灵感不绝,绝妙的艺术作品登峰造极,一部分诗人便刻意塑造了她的雕像昼夜崇拜。但这位骄傲的女王因为无法把自己从她的统治里区分开来,渐渐相信她才是真与美的唯一,人类世界的崇拜已没办法满足她,她开始从虚幻映像里寻找与她相称的唯一影子,阴与阳,暗与明,并最终找到了她在水面上的倒影。”
杜尔威微微吐一口气,鲁克语音似是幻化成广袤海面,静如深渊,孤独女神站在中央只看到唯一自己,和沉默影子:“她已没办法把她的爱再给众生,她的爱将只被她独有,并被她狂热地全部献给了她不言不语的影子。人类世界灵感渐渐枯萎,诗人愤怒地打碎雕像,但所失去的已经无法挽回。女神失去信徒,最终断绝所有外界联系,只能痴狂地不断试图呼唤影子回应。在无数次尝试都失败后,女神选择跳入海中,与她的影子合二为一。”
鲁克抬头,面容沉静而哀伤。杜尔威喃喃:“我很抱歉……”
“不必。我宁愿相信——”鲁克上前一步,微微闭眼把额头贴上杜尔威的,二人呼吸交错,世界褪成脚下一点,只剩下鲁克声音漂浮,“她已从无尽渴求中解放了。”
第十一章:谢幕
当缓慢的敲门声响起时,每个人应门的神情都仿佛是刚刚听到了末日钟声在耳边敲响。他们飘下楼梯,飘过走廊,飘过彼此身旁,最终仿佛浮萍飘入湖心般滑入饭厅中央,几个钟头内再次被召唤到这个狭小空间内,而这次,黑色阴影已经在头顶上不过几寸处汹涌堆集,幕帘已经拉好,就等英雄从幕后显露轮廓,扭转结局或举手投降。
有人在笑,唇边一线弧度隐藏得极好,啊,这难道不是非常美好的吗?当目标就在眼前,当成功女神在微笑,当所有事件都滑向他们该有走向,这难道不是最美妙的事情吗?
有人在窃语,那么多秘密,那么多怀疑,怎么能有人如此生活下去?这里让人窒息,扼杀所有仅存希望,当惨剧结束,当幕帘盖上,他们将从这里远远跑开,即便是伦敦浓雾,也比这里更加清晰,更加纯洁。
有人在咆哮,他们已付出所有,竭力挣扎,若是无辜仍然被玷污,清白仍然要抹黑,那么他们将不惜一切,保住最后希望,谁在乎他人眼光?即便这意味分崩离析,万劫不复。
有人在沉思,难关已经闯过,妨碍自动清除,如今只剩下美人娇语在前方招手,到时温香满怀,远走国外,又何必在意这里流言蜚语?只要能熬过调查,躲好怀疑,不出几日,他们便能远走高飞,逍遥自在。
但是所有思绪终结在鲁克一声咳嗽。
四大家族的主人和仆人们都不由得抬头仰视。鲁克并不算是特别高,他只是随意站在前方,面容沉肃,但或许是阳光的某种折射,或许是他身上的特殊气质,甚或只是多日来压抑的氛围:在他们眼中,鲁克此时就仿佛踏平了高崇山峦,爬上了最汹涌的浪尖,站在了最古老的参天树冠,占据了最险峻的悬崖顶端,当他低眼俯视,他的眼中将喷出雷电,扫平人世,而他的嘴里将吐出熔浆,燃烧罪恶。
他说:“我将说出所有秘密。”
就像雨天第一滴水珠,从高耸黑云中缓慢下落,漫长时光里只有它一线水痕,但当它终于碰触到地面,并溅起一圈涟漪时,无声效应骤然触发,倾盆大雨瓢泼而下,千万颗水珠淹没无垠平原,泛滥成灾。
沸腾噪音中波琳敬畏抬头,不自觉问出所有人都在想的问题:“什么秘密?”
鲁克微微低头,眼神仿佛刺穿所有伪装:“所有的秘密。”
当鲁克环视饭厅时,没有人胆敢喷出一点呼吸,他已成为神祗化身,他将掌握所有人生杀大权:“明天,我将给这个凶手到明天的时间。在那之前,我希望这个人能向警方自首,结束这场闹剧。不然——”
“我将说出所有秘密。”
“这能有用吗?”德汉姆怀疑的向杜尔威耳语,杜尔威担忧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怎么也要试一试。如果我们估算没错……”当杜尔威看向警探长时,警探长不得不惊讶于他的脸上竟能有那么多担心,“我们千万要小心。”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仿佛慢得时钟被调慢了二十倍,又仿佛快得一眨眼天边就落下半轮黛紫斜阳。杜尔威屏住呼吸,躲在慢慢暗下来的衣柜里,下意识裹紧身上风衣。衣柜里狭窄而充满香包的味道,杜尔威不得不痛苦的蜷缩在角落里,并开始担心麻痹的手脚是否真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衣柜外只有细微的书页翻动声传来,他并没有想到鲁克真能光靠看书就消磨一个下午,而那一点几乎消散在空气里的书香味是唯一能让他振奋精神挨过漫长时光的东西——基本上,是那一点香味和鲁克偶尔的念书声。
没有人会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突然开始朗诵书内精彩片段的,杜尔威知道鲁克只是在担心他。警探长在宣布调查毫无结果后已撤走大批警员,只留下几个看守,本来会抗议的华纳伯爵和上将似乎都因为过于疲累而忘记发表任何意见,但他们不知道,一旦入夜,警探长将会把这个沉默的风岩馆团团围困起来,绝不会再走漏一个凶手。
鲁克已经拒绝了所有用餐,只自己亲自去厨房端来一壶水慢慢饮用。他们都很饿,有时候杜尔威甚至能听到肠胃蠕动的抗议声,但他们永远不知道凶手会从什么方向下手——最保险的方法,就是迫使那个人只能采取唯一的方法袭击。
很粗糙的方法,杜尔威承认,这个陷阱明显得就跟站在馆内喊出他们所有计划一样,但凶手将别无选择,因为鲁克的沉默,没有人知道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如果他是凶手,他会怎么做?
杜尔威打了个冷颤,唯一避免走入陷阱的方法,除了弄来炸弹把风岩馆炸掉之外,就只能靠纵火,下毒和枪击了。纵火需要的时间太久,而鲁克随时可以跳窗离开,剩下的选择就只有一个。
他并不确定多一个人躲在衣柜里会有帮助,但至少能降低鲁克确实死在陷阱里的概率。某种沉甸甸的寒冷降到他胃袋里,鲁克死去的想法让杜尔威非常不舒服,他想,生平第一次,他愿意躲在发霉的衣柜里,向所有未知的和已知的神祗们祈祷:这个男人,千万不能死去。
至少不能在他弄明白他的感情前死去——当然,最好之后也不会。
光线在一点点的划走,他听到鲁克站起身,点亮台灯,又继续慢慢的翻起书页。那是一本丁尼生诗集,当鲁克从书架上抽出这本书时,杜尔威瞟到了书名。他并不是什么文学爱好者,但他确实享受丁尼生的韵律和节奏,当鲁克把这本书挑出来时,杜尔威事实上很惊讶他会选中唯一一本他会享受的诗集。
“她看见了睡莲花盛放,
看见了头盔和羽翎在飘扬,
也俯望了卡梅洛。
织网飞出窗棂,飘向原野,
魔镜已四分五裂;
她喊:‘诅咒来了,罪孽!’……”
鲁克的声音低沉和平静,就像是最轻柔的双手在顺着头发抚摸,杜尔威半阖眼有点控制不住翻涌的睡意。
“鲁克……”他似乎喊了句什么,杜尔威的意识飘荡在半空,四周一片详和,在几次挣扎的张眼闭眼后,最终他还是屈服在睡魔指爪下,任由意识飘散。
当他醒来的时候,杜尔威奇怪的发现自己身处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央,碧蓝海面凝固成深蓝玻璃,除了他的倒影外再无他人。一开始杜尔威只是好奇的在海面闲逛,但当这种死般寂静再也无法忍受之后,他渐渐大喊大叫起来,只是不管他怎么疯狂奔跑,怎么扯破喉咙叫唤,这片受诅咒的蓝色玻璃仍然没有反射出其他任何一点生气。
只有他一个人!
当杜尔威意识到这一点时,惊惧的恐怖感开始无边无际压缩而来,他不能呼吸,不能说话,甚至四肢的血液都停止了奔流,最后他不得不全身僵直的往海面摔去,眼前视线一片模糊白晕——
呯!
“杜尔威——!”有人在紧紧抓着他双臂向上猛拽,重力和拽动力量的相反撕扯让杜尔威骤然睁眼,眼前是鲁克焦急双眼和火红背景。
“着火了!快!”蜷缩多时的手脚根本不能活动自如,杜尔威忍着酸麻针刺感跌跌撞撞的从衣柜里滚出,鲁克搂过他腰部,把他一手绕过脖子架起,几乎是半抱着他往窗口跑去。
杜尔威才从梦境里挣扎出来的大脑还不算特别清醒,迷糊里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当鲁克先跳出窗外,再伸手撑着腋下把他从窗里架出来时,眼角某处余光终于让他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