呯!呯!呯!
“不——!”
杜尔威忍着胳膊剧痛,歪斜视线里只看到被他推开的鲁克跌跌撞撞向他奔来,瞳孔大张,一脸惨白,如果不是因为刚刚替他挨了一枪子弹,杜尔威想他一定会笑出声来。说到底,这个木头也不是如此面无表情。
他能听到德汉姆在背景处尖声呼叫,风岩馆似乎在火光里熊熊燃烧,到处都是被火光放大的奔跑剪影。每个人都在尖叫,女仆,主人,围拢的警官,还有火焰吞噬鲁克房间的噼啪声,但所有杜尔威能听到就只有鲁克在他耳边的轻柔低语和他无限急速的心脏跳动声:“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那几秒钟世界奇怪的模糊成了涂抹画像,火红背景和跳跃黑影,只有他们两个活人在混乱中紧紧相拥,鲜血横流。视线对视时,古老圣歌在天上回响,杜尔威能看到鲁克眼里所有感情,他是最沉默的人,然而他的眼睛是最多情的诗人——于是那一瞬间杜尔威忽然就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他的注意力会不断从雪赫拉转移到鲁克身上,明白了为什么他会那么享受他们在阳台上的谈话,明白了为什么当鲁克流露那种眼神时他会心疼得无以复加。
“抓住她——!”
世界抓住这个机会噼啪一声变回现实,杜尔威忍住胳膊疼痛站直,活动僵硬手脚:“只打伤了一只胳膊,另外两枪没打中。”鲁克似是终于能够放开紧紧搂住他肩膀的双手,颤抖嘴唇吐出一声叹息。人群似是陷入癫狂,某个人在挥舞着手枪渐渐后退,许多人在往前,许多人在往后,杜尔威盯着鲁克双眼,突然踮起脚双唇相贴。
血液咆哮着要从他身体里流干,巨大的耳鸣声让杜尔威头晕目眩,但当他放开鲁克时,热度淹没了他们脸庞,他能确定他们都想要更多。
但现在不行。
杜尔威和鲁克慢慢加入围拢警官,看着退向风岩馆转角的人影。
“放下枪,雪赫拉。”
雪赫拉·莱德福紧紧攒着手中短小的散弹枪,裹在雪白睡袍里的苗条身躯纹丝不动,瞳孔大张,面无表情,只有一条青黑神经在额头蔓延,鼓鼓跳动。
鲁克张开双手,缓缓向前,杜尔威忍下想把他拽回人群的冲动,紧紧跟在身旁:“一切都结束了。如果你能第一枪就打死我,把枪扔到地上,那么或许没有人有办法指证你,但是你射了三枪。”
雪赫拉不言不语,鲁克长长一声叹息:“妹妹,放下枪。”
雪赫拉突然癫狂大笑:“家人才是最重要的,记得吗!但是你要背叛我——你要背叛我!”黑黝黝的散弹枪口骤然对准鲁克,平稳得就像大理石雕像,围拢的警士们扣在手枪扳机上的食指不约而同纷纷收紧,杜尔威半掩在鲁克身前,感觉自己的神经在危机下急剧颤动:“他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来保护你——他只是不能够再继续让你错下去了,雪赫拉,你已无处可逃,为什么还要再继续伤害你唯一的家人呢?”一瞬间他以为他看到雪赫拉的眼睛因为泪珠而颤抖,但这张美丽面具却只有两只冰冷蓝色宝石反射着熊熊火舌。
鲁克深深闭眼,哀恸在他舌尖徘徊:“我的某一部分已经死去,雪赫拉,拜托,不要再让我失去你。”
雪赫拉扬起脸,半边在火光下熠熠发光,半边在黑暗影子里扭曲抽搐,声音嘶哑狂乱:“然后呢,你要我就这么举手投降,踏上死刑台吗?”
杜尔威能感觉得到鲁克在细微颤抖,仿佛吞咽巨大痛苦般绷紧脸上每根线条:“……我只希望你能回到过去,回到不管是什么疯狂改变了你之前。”
“疯狂?这就是你的回答,这就是你背叛我的理由?母亲让你发誓——母亲让你发誓了的!”狂暴的尖叫声如闪电般撕裂火红半空,“骗子——!叛徒——!”
火势燃烧得越发猛烈,巨大的倒塌声从风岩馆内传来,地面被震得上下抖动,警士们惊呼着俯身维持平衡,拉长空气被一刀切断,雪赫拉骤然甩头像枫林边缘跑去,起伏曲线仿佛夺命狂奔的野兽,咆哮着奔向未知终点。
德汉姆狂呼着甩出无数命令,警士们就如被放开颈上皮带的猎狗般嚎叫着追赶猎物,手电筒在红色风岩馆旁划出无数疯狂白光,摇摆中只能见到白色影子在草地死白轮廓上忽隐忽现,枪声暴雨般炸起,但杜尔威清楚知道,那头白色野兽跑在了所有子弹轨道之外。
“不——不!”
“不要开枪——不要伤到自己人!”
“抓住她!”
一时间千万声疾呼此起彼伏,高低警笛响彻平原。奔跑中风衣瑟瑟作响,杜尔威忍住左臂伤口抽搐疼痛,紧紧跟在疯狂追赶的鲁克身后。那个男人跑动的姿势就像最优雅的猎豹,致命而准确,几乎每一步都踩在了最大的幅度,杜尔威不得不把全身肌肉都绷紧到极限才能勉强跟在他身旁。
“雪赫拉——!”
那是撕心裂肺的呼唤,在这黯淡月光,残破薄云的雾夜里利刃般刺破前方氤氲,但那头狂奔野兽却头也不回的扎入枫树林里。在灌木和棕色树干淹没掉月光下隐隐闪烁的最后一点白色前,杜尔威隐约记起这应是第一天他看雪赫拉跑过的路线:“爱神池!”这个认知来得突然而毫无道理,但鲁克突然倾斜的路线却说明他也认同这个地点。
今夜月光蒙灰,枫树林里杜尔威只能看到鬼影重重,仿佛整个森林都被平压成了版纸画,而他们在无数黑色树干和蓝色灌木中跌跌撞撞,很快杜尔威就被地上突兀树根绊得向前翻滚,要不是鲁克及时回身接住他,杜尔威还不知道会被摔成什么模样。
只是这么一下耽搁,四下里突然就一片宁静,所有被惊吓的生灵都选择了这个时刻绝对寂静,杜尔威和鲁克同时屏住呼吸,却听不到任何一点草木摇晃的希索声。
鲁克静静握住杜尔威右手,用力压挤,掌心内一片冷汗。左方远处突然飞起一片惊鸟,骤然间蛙鸣虫吟都回到了树林里,二人认准方向再次飞奔,沿路磕磕碰碰,速度不知不觉落后很多。
浓雾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泛起,杜尔威几乎疑心他们是踩在云朵上般一脚深一脚浅,他的血还在沿着左手滚落,他的视线里全是模糊的黑色剪影,而他的力量则在飞快的离他远去,但他却没办法停止奔跑——直到所有黑暗里终于浮现唯一白色。
爱神池平静的在雾气中缓缓呼吸,杜尔威几乎能看到滑落的水珠和泛起的水雾,而在这片反射的星光和月亮下,一阵涟漪打碎了这完满玻璃。白色睡袍漂浮在水面中央,雪赫拉的金发已有一半被水波带着往外飘散。
“不……雪赫拉……”鲁克的声音近乎耳语,仿佛他也知道这头美丽野兽已经无路可走。似乎是这耳语顺着雾气终于还是落到雪赫拉耳旁,她优雅回头,抬起下巴。
“我将永远解放。”
最后一次,天上月光终于从破碎云层里洒落一圈白光,雪赫拉眼中星光闪烁,姿势闲逸的向着白光深处漫步。爱神池仿佛敞开了它的胸膛,在黑白交映的反光里把这头绝望野兽纳入怀中深处。
搅动的涟漪终于缓缓散开,平静水面在黑暗中褪成透明,站着的二人极力看去,仿佛还能看到一个美貌少女正摊开双手慢慢下沉,透明的白色睡袍绕着她缓缓浮动,一头漂亮金发在她脑后温柔散开,而她眼里还带着淡漠微笑,直到湖底黑暗翻卷而上,为她落下最后帷幕。
第十二章:秘密终将死去
当阳光终于破云而出,那个惨淡的夜晚仿佛也随之淡入梦境,杜尔威站在缓坡上,感受着左臂抽痛,恍如隔世的看着那一层光线扫过草原尽头,远处汽笛声飘过,红色火车缓缓进入视线,无知无觉的往左边移动。
他的臂膀已经被医生谨慎的包扎过了,子弹只是擦过皮肉,在那种混乱状况下这已是最好结果。德汉姆仍然在不死心的组织大批人马打捞爱神池,但不知道为什么,杜尔威知道——他们永远也不会找到雪赫拉。
三天时间,三天时间里他的世界天翻地覆,而当这一切结束,杜尔威却不确定他真的想要回到原来时光。
他需要下一个决定。
身后传来足声,某个精疲力尽的身影静立在他身旁,杜尔威转头,不意外的看到鲁克紧绷线条和沉默双眼。他的伤痛无人能帮,只有时间和他自己才能渐渐缓解,而杜尔威能看到,他眼里现在浮现的仍然是惨淡月光和平静湖心。
杜尔威把他完好右手放到鲁克肩上用力挤压,他不知道该如何让那个白色鬼魂停止出没,但他不想放过这最后机会:“听我说……”
当鲁克转头,杜尔威再度看到相同眼神,那个让他内心颤抖,心脏紧缩的痛苦眼神,但至少他能看到夜晚在渐渐消散,现在鲁克眼里只有他和无边哀恸。
鲁克失去的是他的半身,他的血肉,而作为独子的杜尔威根本无法想象那该是怎样一种痛楚,一刹那他的心脏紧紧一沉,对于鲁克来说,现在一定不会是合适时候,如果雪赫拉没有走入爱神池,那么他将会是把绳索套在她精致脖颈上的第一人。
她的死亡无可避免,但杜尔威却不想知道鲁克将会如何想他。
嗫嚅着收回右手,杜尔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呆怔感觉脸上血色渐渐褪去,留下唇角僵硬线条。他的感情已经开花结果,枝叶葱郁,但那个美丽野兽的死亡却挡去所有阳光,或许终有一天这棵参天大树将慢慢枯萎,而杜尔威不知道他要花多久时间才能狠心把它连根拔起。
或许他的脸色流露怯懦信号,或许他的嘴角忍不住喊出求救语句,又或许他的眼睛再次躲开对望视线,鲁克突然牵住他颤抖右手,默默握紧,就像溺水的人绝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希望某种奇迹能把他救出无底泥潭。他的眼睛又在述说无限诗句,而这次杜尔威骤然明白了他的使命。
他们都是溺水的人,而互相抓紧对方才是唯一生存可能。
“听我说——”杜尔威重新开始,感觉自己的咽喉在紧张收缩,就连吞咽唾沫都变得困难,“我在伦敦有间公寓……非常小,不过——你愿意来住一段时间吗?”热度几乎融化了他双颊皮肤,杜尔威忍不住伸舌舔舐干燥双唇,说点什么,他在心里祈祷,快点说点什么,让他不用再在原地紧张蠕动,局促不安的让虚汗直流。
某个黑影在他左边扬起,杜尔威惊吓闭眼,半晌突然感觉温柔轻触落在他半边脸颊,慢慢滑落到他颤抖唇角。
“为什么你会相信我?”
杜尔威紧张眨眼,等鲁克问题慢慢沉入脑海深处。他知道鲁克在问什么,毕竟他是雪赫拉的家人,这个陷阱从最开始起就有一个致命缺陷——鲁克随时可以警告雪赫拉不要咬下诱饵。
但是杜尔威知道他不会,从他第一次看到那个让他心疼无比的眼神开始,他就知道鲁克绝对不会。鲁克拇指轻柔划过他的唇线,这个简单动作奇迹般的蒸发了杜尔威所有紧张,他的内心再度陷入柔软,而他能觉得力量似乎又在汩汩涌出。他想起了许多诗句,想起来了无数赞美篇章,但他仍然觉得这种感情无以言表,除了敬畏臣服,哪个人类能抵抗爱神召唤?
“在饭厅第一次审讯时,”杜尔威抬眼看向鲁克双眼深处,“你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曾经见过相同眼神,在我八岁的时候。”鲁克无声露出询问神情,杜尔威忍不住嘴角微笑,闭眼落入回忆罗网,“那个时候,我很喜欢跑到家里后院里玩耍,特别是父母为我制造的小秋千架。他们花了三天,亲自砍下花楸木,涂上樱桃红,绑上最结实的绳子,作为我的八岁生日礼物——我开心坏了,几乎没有一天不在秋千上消磨时间。”
杜尔威轻轻靠上鲁克掌心,感受温暖慢慢染红脸颊:“有一天,当我正在努力把秋千荡到最高时……我想我的双腿一定伸到了最长,因为当我往后荡时,我能感觉自己后屈脚心踢到了某个柔软物体。我听到哀鸣声——当时我吓坏了,几乎在半空中从秋千上滚落下来,一瞬间我还以为是恶魔偷袭。”杜尔威抬眼,看到鲁克眼里似乎也因为那幅八岁孩子惊慌失措的景象而浮现微笑,“当我好不容易从秋千上挣扎下来后,才看清楚我到底踢到了什么——那是一只很瘦弱的小狗,栗子色的毛发,四肢和颈脖都是漂亮的雪白色,张着褐色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我。”
鲁克似是意识到什么,杜尔威因为回忆而双眼闪闪发亮:“当时她就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她一定才出生没有几个月,因为过于饥饿才会大胆的钻到我家后院,被我不小心踢到……我从没想到我会从一只狗的眼睛里‘听到’求救呐喊。”
“她已经走投无路了,才会在陌生人面前流露那种眼神,拼命喊着‘救命’,却不愿意向任何人展示软弱一面……”杜尔威偷偷观察鲁克脸色,发觉他神情复杂,却没有露出任何反对迹象,“当我向她走去时,她扑上来狠狠咬我——但她的眼睛是那么绝望……我没有反抗,只是抱着她不断重复我会照顾她的,我会照顾她的……。”
杜尔威收紧交握右手,用尽全身心的力气认真道:“我会照顾你的。”
鲁克看着他很久很久,终于低头在他嘴角落下一吻,双唇相触时在他唇边呢喃:“现在呢?”
杜尔威忍不住脸上灿烂笑容:“爱丽丝是我最优秀的保镖——房东诺丽太太总是说,她比她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还要聪明。”
一开始只是一点上翘嘴角,但在杜尔威屏息时,终于拉开了灿烂弧度,那是一个真心的笑容,鲁克双眼在阳光下恍如最迷人的闪烁星光:“那么,我保证,我会成为比她还要优秀的保护者。”
杜尔威落下虔诚一吻在鲁克掌心:“我从不怀疑。”
伦敦一如既往的充满着浓雾和喧闹人群,马车和汽车交错纵横在女王路上,泰晤士河在阳光下平顺漂浮,波浪尖闪着微弱反光,载着商船上人们热闹的互相吆喝。
每一个转角,每一个人群,每一份报纸都有相同的窃窃私语在四处流窜,每一个吐出的词语中都蕴含了无数兴奋和期待,最终蒸腾爆发成了衣香鬓影的绅士小姐们,顺着拥挤门口挤入古老豪宅。
距离风岩馆惨案的发生已经有三个月了,人们的注意力早已从衰落的四大家族中转移到了舍尔家族的新崛起,没有人再去在意洛伯兹家族的谋杀丑闻,米森家族的私生子谣言,和最为惊人的,莱德福家族的疯狂血脉。当乔治·舍尔在家族危难中顶风站起,把偌大生意迅速掌握到他牢固掌心里,并被对外宣布他将与莱德福家族联手撑过这次经济危机时,整个伦敦经济中心都震惊了。
人们嘲笑,争吵,辩论,观望,但当舍尔家族的矿井和莱德福家族的钢铁当真签下巨大订单,并源源不断的为利物浦,南安普顿和普利茅斯运去港口和船只建设材料,创造了无数就业机会时,没有人再能怀疑这两个家族的联合确实掀起了经济复苏的起始浪潮,并最终在年中爆发了全国性的商业融合和洗牌,带动另一波繁荣生机。
而今天,是成功的庆祝和未来的展望——舍尔家族排场盛大的订婚典礼。
当人们得知波琳·舍尔原来是在一个悲剧的非活产女婴后,秘密安排的收养子时,乔治和她神秘而充满罗密欧与朱丽叶意味的罗曼史迅速成为了上流社会里最热门的谈论话题。在人们浮华的想象里,正是风岩馆惨剧给这两个注定无法联合的爱人提供了牵手的机会,而现在,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们终于能够站起来面对世俗眼光——这是多么的浪漫和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