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达姑姑跟谁都处不来,那个老处女就跟恐怖的黑猫一样到处乱窜收集秘密,我敢打赌她知道四大家族所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几乎处于沉默的状态的乔治不甘寂寞的又发表了一句对琳达夫人的不满。
“好了,乔治!”
“波琳,轮到你了。”雪赫拉用下巴点了点波琳手中的牌,“我都快忘掉了,说起来,从那之后,展示架的钥匙好像就不见了。”
突然之间,那个千斤的重量又回到他们头上悬挂着,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它掉下来,等那个巨大的,黑沉沉的重量……
大概是瞥到杜尔威骤然警觉起来的眼神,雪赫拉突然大笑起来:“噢!你这个傻瓜探长,那没什么,肯定是鲁克不小心把钥匙放到某个橱柜里了,最后它总是会出现的,像所有失踪的东西一样。”
波琳咕哝了句什么,以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方块4。”
雪赫拉动作优雅的从中间抽出一张牌,看着鲁克温柔的把牌放到桌子中央:“红桃4。”鲁克面无表情的回视了她。
杜尔威可以发誓鲁克和雪赫拉对视的时候有某种意味不明的讯息用神秘的方式交换了,他喊了“不要”,鲁克也慢慢的喊了“不要”,波琳就像一只忠诚的小狗一样跟随着喊了“不要”,雪赫拉赢了。
鲁克一定是故意让雪赫拉赢的,杜尔威略显嫉妒的看着雪赫拉整张脸都因胜利的喜悦而光彩焕发起来。
随着雪赫拉动听的笑声在牌室内回响,那个无形的巨大黑影仿佛被驱散得无影无踪,房内的气氛又慢慢的活络起来。但没有人知道在杜尔威的微笑下,他仍然可以依稀的看见一个阴影,一个攀爬在墙角,躲在房间角落,潜伏在每个布满蜘蛛线的阴暗角落里,伺机待发的邪恶阴影……或许他的到来,并不只是一个弄错的意外而已。
“进来!”威廉上将不耐烦的推开窗子,点燃手中古巴雪茄,重重的吸了一口。这是上好的舶来品,味道醇厚悠长,配上手中的爱尔兰威士忌,上将一直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平稳暴怒神经的方法。
一个女仆端着水盘进来,施了一礼低声道:“上将,你的冷水。”
威廉不耐烦的挥手示意女仆把水端到床边:“看在上帝的份上,再给那个女人灌一杯白兰地!”
在大红缎面的双人床上,苏珊娜·米森低声呻吟着辗转反侧,惨白双颊上烧着两团不正常的绯红,汗水从她额头淋淋滚下。女仆有点慌张的更换了苏珊娜额头上已经被浸湿的布卷,倒满半空的酒杯,却没办法把酒倒进不断挣扎的苏珊满嘴里。混乱中大半的酒反而被洒在了夫人脖颈之间,苏珊娜还穿着晚宴时的黑色晚礼服,脖颈上红宝石项链被酒液浸得闪闪发光,女仆不得不把酒杯放到一旁床头柜上,拿布巾帮苏珊娜擦拭起来。
“我,我不能——上将,夫人一直在挣扎!”
威廉爆发出一声不满的低吼,把雪茄按熄在窗台上,留下一大圈还在燃烧着火星的烟灰,并重重关上了窗户:“走开!”上将几乎是粗鲁的把女仆扯出床边,一手掐住苏珊娜双颊迫使她张大嘴,一手把还剩下大半杯的白兰地粗鲁的灌入她的喉咙里。
苏珊娜发出痛苦的窒息声,白兰地的烧灼感让她的眼皮快速的颤动起来,汗水几乎淹没了她的鹅绒枕头。威廉满意的松开手,苏珊娜顿时在折磨下难受的咳嗽起来,声音沙哑得仿佛濒死的狗在呜咽。
女仆为这虐待一般的举动惊呼出声:“真的,上将!这太不,太不得体了!”威廉居高临下的斜瞥她一眼,重重哼了一声,好整以暇的理好自己的领子和衣袖之后,才慢条斯理的指挥道:“别胡说八道了,苏珊娜的神经一向自以为是的脆弱,不采取点严肃的手段是没办法治好她习惯性抱怨的毛病的。去把她收拾干净,我可受不了这样子上床。”
“但是,你看夫人!她明明——”女仆还没有抗议完,就被上将暴虐的眼神吓得噤声,那是一种掌握大权的人常常会有的眼神,目空一切,冷酷而无情,仿佛转眼间就可以冷笑着轻易扭断任何人的脖子。
“去。”
女仆颤抖着低下头,默默施了一礼:“是。”
“站住!”
艾米痛苦的叹息一声,不安的撕扯起自己的裙裾,低垂头转身低低的施了一礼,光是听这干巴巴的声音,她就可以猜出来人是谁:“琳达夫人。”
琳达深绿色的眼睛在暗淡灯光下发出饿狼一般绿莹莹的光芒,但她脸上的皱纹已在常年累月的呆滞下僵硬成无可消解的深沟,即便在她放下头发,放松的穿着纯白色睡袍的此时,她的外形仍然与一尊没有感情的大理石雕像相去不远:“你的名字?”
两人正站在西翼通道的二层楼梯上,东翼牌室依稀传来某个人的大笑声,但在这个光线明灭的走廊里,她们就像身处某个劣质恐怖小说的杀人现场里,孤零零的被抛弃在所有温暖和光芒之外。
这个该死的女人!艾米愤恨的诅咒着。不管她如何尝试挑没人的地方走,这个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到处转悠的,的,老处女似乎仍然可以无可阻挡的出现在她面前!想起乔治的评价,艾米带着一丝泄愤的想法在内心里把“老处女”三个字翻来覆去的念了很多次:“艾米,艾米·林奇,夫人。”
琳达用一种评估的眼神上下打量她一番,那视线犹如实质般刺得艾米不安的动了动:“今天晚宴之前,我不是对你说过要你把外表弄得更整洁一点吗。”
艾米不安的点头:“是的,夫人,就在厨房,他们正在切柠檬的时候。”
“那么!”琳达骤然提高声音,越发显得干冷和严厉:“现在你的这幅外表是怎么回事,你的白色头带呢!如果你连外表都没有办法好好准备,我又怎么能指望你做好你的工作,照顾所有四大家族的人!?”
艾米急忙的用手去推她头上混乱的发型:“但是,夫人——”
“我不要听借口!”琳达威严的举起一只手,制止了艾米虚弱的辩白:“今天晚上我已经警告了你一次,现在是第二次,如果到明天你还是无法好好的打理你自己,那么恐怕这个风岩馆容不下不称职的人!”
艾米倒抽一口冷气,这个恶毒的,可恶的女人!不过是一条不小心被弄不见的白丝带,这个该死的老处女居然用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对她指手画脚——啊,死亡!她想,她从来没有如此渴望那个未知的死神能够用镰刀让这个高高在上的大理石雕像知道屈辱的味道!
“我、我是莱德福家族的——!”一时气冲头脑,眼前见红的艾米话才说出口,就急忙煞住尾声,琳达那双冷莹莹的绿色眼睛正用着最为冷酷的神情盯着她。上帝作证,那一瞬间她以为她正看向一双露出利爪的黑猫的眼睛,那里面连一丝人类的温情都没有。
“喔?”琳达故意缓慢的挑高尾音,果然就见到眼前这个放肆的女仆在心惊胆战下颤抖起来:“这么说,你是觉得我没有权利管教你了?”
艾米只觉一阵委屈,眼圈竟红了一片。半屈起身子,艾米低声下气的哀求起琳达的怜悯:“夫人,不,夫人,我不敢,真的,刚刚我是——我不是我自己,求求你,原谅我吧夫人……”
琳达胜利的抬高下巴,脸上残忍的满足让艾米颤抖:“明天,就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在转身走开前,琳达确保艾米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她知道怎么对付这些放肆的,毫无礼教,没有廉耻的女仆,一点恐吓,威胁,严厉的斥责,她们就会像是见到猫的老鼠一样吓得吱吱尖叫。她从来没失败过,从来没让人挑衅过,如果是在五十年前,她的母亲会确保所有放肆的仆人都被拖入阴森的地下室里经受一顿好打!
艾米注视着琳达女王般的退场,慢慢攥紧了拳头。那个白色睡袍就如黑暗里漂浮的鬼影般融入无穷无尽的墨色彼端,但一直到最后一抹幻影被黑暗吞没,艾米才慢慢的从愤怒蜷缩的爪牙里挣扎出一丝理智,那一点清明就像某种异教里被高声欢颂的灵光般骤然照亮了她脑壳内所有残余的逻辑思考——在这个时间,如此讲究的琳达夫人怎么会穿着睡衣在走廊上游荡?
一定有什么把柄,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秘密,一定有某种不可见人的交易,而一旦她掌握了这个神秘的未知……她便能趾高气扬在琳达夫人面前炫耀她的知识,而她——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琳达夫人,将不得不在她面前露出软弱的屈辱表情,颤抖的对她言听计从,那双又干又薄的双唇将不得不对她服从,并吐露一切她愿意聆听的欢言……巨大的欢愉秘密的席卷了艾米的身心,甚至让她在这个小小的白日梦里欢乐的颤抖起来,让这个该死的女人在她面前下跪!
艾米觉得自己就像是鸦片上瘾者一样,抓着这个念头吸允不断,直到形销骨立仍舍不得放弃这美妙的味道——她想了多久?时间在这短短一瞬成为永恒,即便是半个世纪已经消逝她也不会奇怪……但是艾米仍然可以听到,那个微弱的木头破裂声——琳达夫人走动的咯吱声。
她在往三楼走!
在这一时一刻,艾米下了一个决心,她的心内被愤怒和邪恶的念头煎熬着,而毫无防备的艾米就像所有脆弱的纯真孩子一般迅速被这两股魔鬼力量掌控了,她露出了不应该属于她的坚决眼神,挺直背脊,深深吸一口气后放弃掉了往牌室走去的打算,反而踮起脚尖偷偷跟在了琳达夫人身后。
琳达夫人和波琳乔治的卧室都在二楼,莱德福兄妹住在一楼,靠着书房,而三楼就只能是上将夫妇,华纳伯爵和杜尔威探长了。
古老的楼梯一旦放上任何重量就会发出低沉哀鸣声,艾米不得不小心的一点点往上挪动,等她终于走到三楼楼梯口,琳达夫人已经不知道进入了哪个房门。
艾米困扰的皱起眉,死寂走廊弥漫着一股难以言明的氛围。在半兴奋半惊怖的心情下,艾米毫无所觉的转了一圈,终于在没有发现任何线索的情况下,自暴自弃的趴在最近一个房门上听了起来。
那是上将夫妇的房间。几乎才把耳朵贴上房门,模糊不清的呻吟声就断断续续传了出来,黑暗中那模糊的音浪就跟在地狱里被烤于炎火的恶鬼在哀嚎一般,攥紧了艾米的心肝扭曲,那是如何的一种凄惨可怖!
艾米几乎尖叫出声的往后摔,心跳快得差点从她喉咙里跳出来。伸手紧紧的捂住自己双唇,艾米颤抖的迅速爬离房门,却在接近第二扇门口时突然听到有人高喊了一个句子。心慌意乱的艾米只留意到了句子中的一个短词,但是上帝作证,那个声音!
美好的幻想伴着仇恨再度回到脑海里,艾米跪坐在原地挣扎的摇摆了许久,终于还是抗拒不住诱惑的把耳朵贴上门。模糊的谈话声并没有断绝,伴着寒冷的空气一直往她脑袋里钻,但不管艾米再怎么努力,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却再也没办法听清楚哪怕是一个短词了。
第三章:爱神池的死亡
当第一缕阳光射到风岩馆时,刮了一晚上的狂风终于缓缓平息下来,像是被顺了毛的狂暴野兽,打着巨大的咆哮般的呵欠,渐渐陷入平静睡眠。云开的一刹那,暗白色风岩馆在草原上熠熠发光,远处传来悠长汽笛声,红色蒸汽车沿着长长的国道49在背景处驶过,在身后拉出一条雾线,像是一副明亮的油画上不小心被人抹开了一线污点。
杜尔威坐在三楼阳台的藤木躺椅上,眯着眼注视远处蒸汽车跑过。和煦晨风吹得他昏昏欲睡,才睡醒还没梳理整齐的棕色头发在淡蓝色眼睛前飘拂,有一刹那他什么都看不清,直到他把那缕头发拨到脑后,眼角才扫到一抹身影就立在他身旁,挡住了越来越刺眼的阳光。
在点燃一根香烟之后,鲁克收回了盯着半睡半醒的杜尔威的视线,在并列的另一个躺椅上坐下,两手架在双膝上,默默不语的把视线放到远处。
就像一个沉思者的铜质雕像一样——杜尔威斜眼看着鲁克纹丝不动的侧面,烟圈在一点点的从他嘴里冒出,那是一双又薄又硬的双唇,但却有着上翘的嘴角,他在享受这样的时光吗,还是那就是嘴角原本的模样?
其实杜尔威一点也不吃惊,鲁克会找一个这样的机会跟他单独待在一起。事实上,鲁克会支持让他留下本身就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一直弄不明白莱德福兄妹到底在想什么——严格来说,四大家族的人,没有一个他能弄明白在想什么。他们隐藏着太多的秘密,就连最亲近的家人,对视时似乎都在交换着不足为外人道的讯息。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鲁克的香烟烧到尽头,身后传来女仆打扫奔走的足音:“探长,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简洁,直中红心,而显然,那一套不知道谁寄来邀请函的借口已经没办法糊弄他了。杜尔威不意外的直起身,慢慢道:“总警督收到一封匿名信,内容非常的具有……警告意味。但在没有任何确凿证据下,他没办法派出大部队来保证风岩馆的安全,而我看上去足够的——没有经验,或许不会让四大家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太过反感。”
杜尔威若有所思的看着宽广草原,草尖形成的波浪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面对具有如此古老历史的四大家族,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事情:“那么,为什么你支持我留下来?”
鲁克取下香烟,眨动的眼睛看上去似乎陷入了漫长的思索,杜尔威沉默的等着。这对他而言并不难,风岩堡的风景比繁杂而灰雾弥漫的伦敦市要好上许多。他还记得气候最差的时候,站在家门口都几乎看不到街对面,他的房东诺丽太太为此在他耳边抱怨了一整天,法式面包又涨了多少基尼,排骨,牛肚,里脊肉的质量又差了多少——诺丽太太能做全伦敦最好吃的维也纳牛排和洋芋,她的罗姆酒水果蛋糕……几乎就在他的思维完全从这次简短对话中溜走的前一刹那,鲁克说话了,依然维持着他平稳冷静的音调:“我……有我的怀疑。”
杜尔威继续等着,但是鲁克紧紧闭上的嘴巴纹路却表明他不会再多说一个字:“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杜尔威试探的看着他的侧脸,他有种感觉,鲁克知道的比他所说的要多得多,“我能感觉得到,有某种氛围,阴影在这里徘徊着,一个私语,一个想法,某种眼神,甚或是一个不受控制的动作……”
鲁克的脸色暗了下来,是的,他也是这么觉得,杜尔威放低声音,近乎温柔道:“而往往人们……掌握着一部分真相的人们,总是抱着侥幸心理,‘是我神经过敏而已’,‘不可能会发生什么事的’,‘一切都是我在大惊小怪’——然后,voila……事情发生了,悲剧无可置止的上场了,就像是所有噩兆和凶迹所预示的一样。他们又会对自己说,‘如果当时我说出来’,‘如果我寻求了帮助’,‘如果……如果我愿意鼓起勇气说出真相’。但是,不,他们再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知道他能做到的,他对无数证人做过一样的事情。他们都觉得这个顶着棕色头发,有着一双干净蓝色眼睛的探长不过是个手忙脚乱的新手而已,除了友好的微笑之外什么都不会,没有魄力,没有威慑,没有逼问的能力……但是到了最后,他们总会说出来,杜尔威·得耐比,苏格兰场的年轻探长,总是能让他们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