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尔威没有回答,反而温柔的轻拍艾米肩膀:“好了,我们不再需要你的服务,去做……不管什么你正在做的事情吧。”等艾米愁眉苦脸的退出门口,德汉姆不耐烦的迅速咂了下舌:“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得耐比探长,我觉得我们应该更专注在这个谋杀案上。”
“我也不确定有什么意义……”杜尔威小心翼翼的把碎布片放到收集用的袋子里,纳入怀里,“但——不管怎么说,警探长,我恐怕还有一些消息你并不知道。”
“波琳——波琳,你有没有……”
“嘘!乔治,不要现在,不要现在。”波琳紧张攒着手中已经被泪水浸湿的手帕,瞳孔大张的淡褐色眼睛不住四下乱瞟,“我拜托你,不要现在!”
乔治满是油膏的黑色头发乱成一团,粗暴的抓着波琳手腕不放:“那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波琳,我们需要谈谈。”
“你弄疼我了乔治!”波琳试图把手抽出来而不得,远处传来足音,慌乱下波琳把乔治推进身后开着门的房间,没看清楚就把门紧紧锁上了。
这是风岩馆的书房。等墙高的书柜占了整整一面西墙,上面全是品种繁杂的各类精品书。横过房中间的是一个来自中国的竹青色屏风,上面绣满了繁茂的竹子和某种黑白相间的动物,正在竹子下抱团玩耍。屏风前是几张舒服的扶手软椅和上好的桃心木办公桌,上面除了墨水瓶和羽毛笔外,就是大叠散乱的文件,而屏风后竖立着一个大型衣柜,一张小型茶几和座椅,正对着巴洛克风格的玻璃落地窗,窗外青翠草地和枫树林一览无遗。
但此时落地窗厚重的玫瑰色印花窗帘正紧紧扣在窗前,连一丝阳光都没有透进来,书房内唯一的照明就是放在装饰桌上的牧羊女台灯,从她高举的牧羊杖上发出淡淡的蓝色光芒。
乔治困兽一般的在原地踱步,英俊脸上全是走投无路的烦躁:“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波琳紧张的扭曲着手帕,趴在门上听着足音远去,突然就被一股力量往后大力撕扯:“乔治!”
乔治狠狠抓着波琳两个手臂:“是不是——是不是——”波琳深深注视着乔治慌乱的绿色眼睛:“……你……你以为是我做的是不是!”波琳受伤的试图往后退,却没办法从乔治的桎梏中松开,“你以为是我!是我!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眼中的悲痛欲绝和羞辱让乔治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咬着牙摇头道:“不要再骗我了,波琳,波琳,”乔治哀恸的用双手捧住波琳满是泪痕的脸,强迫波琳躲避的双眼正视他,“我都知道了波琳……我都知道了……”
波琳几乎停止了呼吸,大张着浸泡在泪珠中的眼睛盯着乔治:“什——你,你知道了……”
乔治痛苦的把额头贴上波琳的:“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你不用再骗我了。”
“不、不——”波琳突然激烈的挣扎起来,狠狠甩开乔治双手,失去控制的大嚷大叫:“就算是这样,就算是这样——你怎么可以怀疑我!我!我绝对不会,我从来……我绝不会碰姑姑一根毫毛!”
乔治哽咽的向波琳伸出手去,但波琳却颤抖的扭开房门,扭开脸转身往楼上跑去。乔治站在原地呆了十几分钟,才突然清醒过来一般把脸擦干净,整理好紊乱的呼吸,从书房里走出去。但他不知道,在他走后,一个人影从黑暗的屏风后转出,安静的拧开阖上的房门,悄悄溜了出去。
“什么!有个伪造者——而你居然现在才告诉我!”
杜尔威赶紧露出赔罪的笑容,看着明显气得火冒三丈的警探长:“请你务必原谅我,警探长——”
“原谅你!这么重大的情报!这么——这么——快去把琳达夫人的房间保护起来!”德汉姆显然气得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表达他的愤怒,而他的脸色已经可以用充气过头而接近爆炸边缘的红气球来形容了。吉比在他的怒吼声下颤抖的跑出房门。“我有非常好的原因这么做,如果你能冷静下来……”看德汉姆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的样子,杜尔威暗暗叹了口气,提高声音道,“我还有个重大的情报!”
德汉姆盯着杜尔威的样子就像是想把他的头一口咬下来:“说出来,不然你还打算继续瞒着我吗!”杜尔威眨眨眼,犹疑道:“在这之前,恐怕我必须请求你不要做出任何鲁莽——我是说,迅速的行动。”
德汉姆重重的狞笑一声:“得耐比探长,我恐怕你已经失去讨价还价的地位了——”但出乎他意料之外,杜尔威极为顽固:“恐怕这点我必须要坚持,警探长,在受到苏格兰场督察的委派时,他就特别给予了我见机行事的权力,而现在只怕我必须行使我的这项权力。你得给我你的保证,你们不会因为我说的任何话而做出急躁的举动。”
“苏格兰场督察”这几个字似乎成功的找到一个神秘的方法进入德汉姆警探长的死脑筋里,他很快的在深呼吸中平静下来,尽管面色仍然很不满意,但却在喘着粗气足足一分钟后,粗鲁的道:“既然你这么认为,好吧,我给你我的保证。”
“华纳伯爵!”推开门的威廉上将惊讶的看着转过身来,涨红了脸的伯爵,“你在这里做什么。”
“噢,没什么,只是一点——感情用事的怀念而已。毕竟她生前是如此的高贵和整洁……”华纳伯爵咽了口口水,略显慌张的整理起他的衣领和背心,故作夸张的用一种怀念的眼神四处看了一遍:“夫人的房间仍然是整理得那么好。你说呢,上将?”
上将怀疑的目光迅速收敛成同样的怀念眼神:“是的,是的,我也是,只是想来悼念我们共同的朋友。”一瞬间上将的眼神变得利刃一样刺人,但很快的他就把视线集中到他整理胡子的手上:“非常的——非常让人怀念。”说到“怀念”二字时,上将听起来几乎是真诚的。
“那么,”华纳伯爵踮起脚尖动了动,挤出一脸干硬虚伪的笑容:“我想我们该离开了,让——灵魂安息,如何?在你之后,上将。”
上将矜持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华纳伯爵念念不舍的转头最后看一眼身后的书桌,但在上将起疑之前,他也迅速的离开了琳达夫人的房间。
在两人走后,吉比安排的两名警察才慢悠悠的出现在楼梯口。
“乔治承认了他伪造者的身份——而他还跟琳达夫人大吵了一架!?”
杜尔威可以发誓此时德汉姆的声音听起来就跟被偷了鸡的诺丽太太一样,他在伦敦的女房东,而那个时候她的声音可以说是非常的……不能让人愉悦的。眼看警探长已经站起来张开口让“逮捕令”三字在他的舌尖蓄势待发,杜尔威不得不往前大跨一步,盯着德汉姆双眼认真道:“你给过我你的保证了,警探长,你不会做出任何轻率举动的。”
德汉姆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几分钟,终于还是无可奈何的妥协了,但却强硬道:“我必须抗议,得耐比探长,你一定要向我解释清楚你怎么做的理由,不然——”
杜尔威举起双手,紧抿嘴角压下笑意:“自然,自然。我一定会这么做的。”说罢轻轻鞠了一躬,“我没有先把这两个情报先告诉你,是因为我想知道——在审讯期间,哪几个人会说出这个信息。”
“但——没有人?”德汉姆仿佛意识到什么般困惑的看着他,“他们没有一个人……”
“对的。”德汉姆几乎可以从杜尔威双眼里看到高速旋转的思绪,“他们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件事——而我不得不说,这是非常有趣而能显示事实的。”
“为什么?”德汉姆现在看上去就跟真正陷入迷宫里的孩子一样。
“或许因为他们都不想背叛波琳夫人的两个孩子,或许他们自己不想成为告密者,又或者……”杜尔威若有所思的理了理乱糟糟的棕发,“是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秘密,而他们不希望说出的这件事,可以联系到他们自己见不得人的过去。”
“那我们更应该把他们再审问一次!”德汉姆急躁的交换着左右的重心,看上去恨不得自己冲出去把每个人再重新一个个的拽进来一般。
杜尔威连连摇头:“不不,警探长,我恐怕你又开始急躁起来。事实上我觉得……”杜尔威沉吟几秒,坚定道:“不,我确定,就连琳达夫人都不知道那个伪造者是谁,而像她这样深处四大家族核心地位的人,连续搜寻三个星期都不能找出来的秘密,我不觉得我们的审讯能够找出答案。”
“你确定?你怎么知道的,琳达夫人告诉你的?”
“不,但你仔细想想,”杜尔威双眼闪闪发光的看着德汉姆,“为什么琳达夫人要冒着激起如此大动静的风险,在四大家族聚会的晚餐上宣布这种损害名誉的事情?为什么要让伪造者得到事先通知从而得到掩盖自己踪迹的机会?为什么不偷偷的与伪造者做接触?琳达夫人已经说过了,她不希望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只要伪造者与她私下接触并做出保证,那么她就会忘掉这件事——那么,如果她真的已经知道了伪造者的身份,直接私底下接触不是更直截了当吗?”
杜尔威摇着手指,接着道:“不不,我非常确定她在做出详尽调查之后仍然没有办法得知伪造者的身份,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在餐桌上做出这样的宣言,希望能把那个伪造者吓出来。”
“但是,”德汉姆不服的抗议道:“乔治不是马上就承认了吗,她怎么会不知道?”
杜尔威戏剧性的举高食指:“乔治真的承认了吗?警探长,你千万不能忘记,乔治的说法是琳达夫人试图通过‘抹黑’他的血统,从而剥除他继承四大家族的机会,但你必须仔细想想,这个说法本身就是荒谬的。作为舍尔家族的领头人,继承人本来就是她一手指定的,如果她真想要剥除乔治继承人的身份,不过就是她一句话而已,又何必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她这么做,无非是真的认为有这么一个伪造者存在而已。”
德汉姆有点窘迫的咽下了嘴里的抗议:“那——那为什么乔治会这么以为?”
“……确实,为什么呢。”杜尔威眼睛闪了一闪,“这是一个问题我们尚不能回答,但我们必须记得,他很聪明——乔治·舍尔,他非常非常的聪明……”
鲁克坐在三楼阳台上,默默的把视线落向远处,身旁飘来一阵香味,换了衣服的雪赫拉心烦意乱的在旁边躺椅上坐下:“噢,鲁克——这一切,这一切都太让人难受了。那么恐怖的事情……”
鲁克把手覆上雪赫拉搭在他臂上颤抖的左手:“会结束的。所有这些,都会结束的。”雪赫拉有点惊吓的把手抽开:“你怎么会知道,鲁克?你怎么会知道?”
鲁克淡淡的注视着雪赫拉困惑双眼:“总会结束的。不管是什么事情,有了开头,就一定会有结束。”
“琳达夫人的死亡,那个难道就不是结束了吗!”雪赫拉有点生气的站起来:“我真不懂你,鲁克,有时候你真让我困惑,难道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的死亡吗?”
“……雪赫拉。”鲁克突然无比认真的看向雪赫拉双眼深处,那个神情慎重得甚至让雪赫拉不知不觉重新坐了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谋杀——不,听我说。”鲁克制止了雪赫拉试图说什么的急躁,继续慢慢的,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慎重思考般的道:“自然,总会有一些凶手逃过谋杀的制裁,但那只是针对法律而言。在他们的内心——当他们有了那个意图,当他们真的亲手终结了一个生命……他们内心的某一部分也就随着那条生命而死去了,灵魂,善良,纯洁和一切美好,那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雪赫拉眼睛快速的眨动了起来,鲁克哀伤的看着她:“我想,我的某一部分也已经死去了……”
雪赫拉骤然站起,险些踢翻了她的躺椅,近乎尖叫的高声道:“胡说八道!你在胡乱说些什么——!我不想再听这些,我不要再听这些了!”
注视着雪赫拉身影慌忙跑远,鲁克转头再度模糊了视线焦点:“……噢……雪赫拉……”
第六章:天堂里的平静
那天中午的午餐是在异常压抑的氛围下开始的——事实上,没有一个人愿意集中到那个被莱德福祖先高高在上注视着的餐桌下去,每个女仆都被告知了他们的主人要在房间里入食。
风岩堡女厨实在的认为这是非常粗鲁的行为,毕竟她为了这顿发生在谋杀后的午餐下了极大的心思,本尼迪克特酒加上嫩豌豆烧的羔羊脊,米兰生菜海扇和熬得极为浓郁的玉米浓汤——在女厨心里,就是当时最为出名的伍斯迪大酒店都没办法提供如此丰盛而精致的膳食。
但那群毫无教养的女仆们就像一群饿狼般瞬间瓜分了她的食物,而没有留下任何一句感激的话就纷纷撒腿往她们的主人处奔去。
女厨不满的呸了一口,骂骂咧咧的把她的炖锅扔到水槽里,但在转头的时候却看到还有一个女仆仍然站在原地,这让她不由得有点期待的盯着女仆打量起来。那是一个有点奇怪的女仆,头上的白丝带简单粗糙得不像其他人,此时脸上茫然的神情看上去就跟掉入了兔子洞里的爱丽丝一样。
意识到自己的赞美很可能根本就不在这个女仆的脑海里转悠之后,女厨失去兴趣的回头刷起了她的炖锅,哗啦的水声几乎掩盖了所有的噪音,直到水龙头被关掉女厨才意识到那个女仆似乎在跟她说着什么。
“……我好害怕……霍莉亚丝太太,我一直觉得我应该说出来,但是……”
“什么?心肝,你在咕噜些什么?”
艾米看上去像是被这个问句给迎面扇了一巴掌:“什——不,我,我只是……”霍莉亚丝太太的视线从上到下在她身上转动了一圈,才转身把炖锅扔到堆叠的碗筷上:“心肝,在我来的地方有一句俗语,‘真相会像地狱犬一样追着你到地狱——除非你把它们说出来’,所以不管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最好赶紧说出来,不然,哼,相信我,你不会想被那头大狗在你脑袋上咬一口。”霍莉亚丝太太豪放的笑出声来,但显然艾米没有分享到那点幽默细胞,事实上她现在看上去更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