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南也沉默了一路,简宁便识相地没问他们的谈话内容。
总之,可仪的意思传达给自己,自己的意思传达给朱南,朱南一定能懂。
晚上简宁在床上翻来覆去,朱南从身后抱住他,轻声问:“怎么了?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简宁摇摇头,看着朱南那关切的眼眸和认真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好幸福。他心里一阵悸动,忍不住翻过身缩进朱南怀里,将头靠在他肩窝,喃喃自语:“我心里难受。”
朱南右手插进他头发里缓缓按着,淡淡问道:“因为可仪?”
简宁点点头,闷声说:“她今天拉我的手,我就试了试她的灵力,她体内的平衡已经被打破,灵力全乱了。后来你们谈话的时候,我去问医生,医生说治疗一直在进行,但她的身体却是完全排斥的状态,什么都接受不了。”
“也就是说,她现在是纯消耗?”
“对,一天天下去,身体耗干了,她也就……”简宁眼睛泛红,身体微微颤抖。
朱南叹了口气,“人各有命,死神降临,谁也无法抗拒。我们只能尽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你可以多去陪陪她。”
“可以吗?”简宁抬眼询问,“上次不是说我这样做对家族不好吗?”
“特殊时期,顾不了那么多了。”
简宁一想也是,人都不行了,难道他还在意别人的眼光?
“我真的很讨厌朱林,甚至是恨他,没有他可仪就不会发病,更不会弄成这样。”
朱南摇摇头,“朱林只是正好成为了事件触发人,可仪是否长命百岁,跟他其实没多大关系。”
简宁一愣,朱南一直头脑清醒,他却感情用事,随便发生点儿什么就无法理智判断。
哎,他跟朱南差距好大。
“宗家现在闭门谢客,你虽然被允许自由进出,但越是这样,就越要保密跟可仪有关的一切,尤其是她的身体状况。”
简宁略一思索,明白过来,郑重地点点头。分家虎视眈眈,家主之位摇摇欲坠,如果这时候放出家主病危随时可能过世的消息,绝对会造成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分家摸不清真相,就都不敢轻举妄动。相反,谁第一时间获得准确情报,就占据了绝对主动。
朱南亲了亲他的额头,劝道:“你别太伤心,人……总是要死的。换个角度想,可仪身心备受压抑,过得这么痛苦,或许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我明白,但真正面对了,又怎么能这么快想通?”简宁叹了口气,“虽然我跟她认识才几个月,见面也不多,但真的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当时我还想,是不是老天眷顾我了,要送一个知心朋友给我,结果……”简宁苦笑,“我还是运气差,唯一的好朋友,眼看着又要失去了。”
朱南静静听他讲述,眼神迷离,望着虚空里的一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注意到她头上那个玫瑰发饰了吗?”
“就是那个叶子是银色的红玫瑰发饰?她好像一直戴着。”
“对,就是那个。”
“那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很特别,尤其是对贵族女孩子来说,”朱南换了个胳膊抱着简宁,“但凡贵族有女孩诞生,家里就会打造一个以族色为主色的首饰作为诞生礼,等这个女孩过了十六岁,就每天佩戴,直到她订婚那天,那个首饰会送给未婚夫。”
“哦,”简宁恍然大悟,“诞生礼物、成人礼物、订婚礼物,原来贵族也挺节俭的嘛。”
朱南笑着摇摇头,“本来关于这个首饰的说法,是女孩子主动选择,将它送给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亲人、老师、朋友,谁都可以,不送也可以。不送的话,首饰会在去世后作为陪葬品,但一般都会送出去,因为送出去的意义是,这个世界上有人与你共存,有人重视你,如同你重视她。可由于大部分女孩子都乐于送给恋人,久而久之,大家就习惯了将它作为订婚礼物。”
“原来如此。”
朱南道:“你可以请求她把发饰送给你。”
简宁一惊,“这……不合适吧。”
朱南耸了下肩,“为什么不合适?它本来就不是订婚礼物。你不觉得它的意义很重要吗?对可仪来说尤其重要。”
这个世界上有人与你共存,有人重视你,如同你重视她……
简宁一想是啊,可仪最需要的,不就是这个么?如果发饰作为陪葬品跟着她一起走,感觉好伤感,就像她根本没存在过似的。
朱南晃了晃他的肩,“你既然想为她做点儿事,那就试试看,就算她不同意也没什么,况且我觉得她一定会同意。”
简宁听朱南一解释,越想越激动,那种感觉,就像自己为她延续了生命,真的太有意义了。
“但是……”他怀疑地看着朱南,“你不吃醋吗?”
朱南无所谓一笑,“你觉得呢?”
简宁别开头,“我觉得不出来。”
朱南还是淡然地笑着,没再说什么。他用被子将两人裹紧,聊了这么长时间的天,简宁心里不那么难受了,抱着朱南,很快就睡了过去。朱南却一直盯着他,目光深邃,难以言说,最后在他眉角印下一吻,闭上眼睛,疼惜地将他搂紧。
第四十章:伯牙子期
一周后可仪再度发病,情况危急,抢救了一天一夜,总算从死亡线上将她拉了回来。简宁再去探望她时,竟发现她居然下床了,而且精神不错。
简宁先是惊异,接着就想到了某些不好的东西,再看医生和仆人的脸色,看来他们的想法一致,所谓回光返照,可仪所剩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可仪心知肚明,所以越发珍惜现在最后这短暂的时间。与简宁共用午餐,她破天荒地吃了很多东西,不再忌口,也不再遵守什么餐桌礼仪,两人想说就说、想笑就笑。
饭后来散了会儿步就直奔琴室,她一首接一首地弹,好像要把所有曲子在今天弹完,简宁坐在一边,什么都没听进去,看着可仪那只想争取生命最后一分一秒的坚持,心里难过极了。
后来可仪终于停下,她好像明白过来,无论再怎么抓紧时间,都不可能将自己的愿望一一实现,生命那样美好,有时候,却也这般残酷。
她示意简宁坐近一点儿,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叹气道:“我恐怕见不到它出世了。”
简宁拼命摇头,“不会的,还有半个月就到预产期了!”
“半个月,”可仪抬头喃喃自语,“好长……”
“你要相信自己,一定可以的!你不是说,以后要教宝宝弹钢琴吗?”
“对不起简宁,我要食言了,”可仪无奈苦笑,低声念道:“子期死,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
简宁蹙眉,“你说什么?”
“这是我以前听到的一个关于古代人类的故事,”可仪道,“讲了两个人,一个是善于弹琴的俞伯牙,一个是善于倾听的钟子期。俞伯牙弹琴时,心里想着高山,钟子期便说你曲中弹的是巍峨高山;俞伯牙想着流水,钟子期便说你曲中弹的是潺潺流水,两人引为知音。有一天钟子期死了,俞伯牙觉得世上再无知音,便摔了琴扯了弦,发誓终身不再弹琴。”
可仪一解释,两人都心生怅然,相对无言。
片刻后可仪摇头笑道:“不对,我们俩位置反了,这故事不合适。”
“不,”简宁红了眼眶,坚决道,“这个故事很合适,我们就是对方的知音,不仅仅是弹琴,还有许多其他的事,都只有我们才能理解对方。可仪,除了你,今生我也不再听任何人弹琴!”
可仪一惊,“你……不必为我这样。”
“我心甘情愿这么做,因为除了你的之外,我理解不了任何人的音乐!”
简宁信誓旦旦,可仪被深深震动,半晌后仿佛想通什么,道:“好,我谢谢你对我如此看重,那么现在,我为你演奏或许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首曲子,也是我专为你创作的。”
可仪闭上眼睛,灵感来时就如滚滚潮水,她的手指在琴键上飞翔,时快时慢;她神色祥和而幸福,时而微笑时而舒展,好像在美丽的梦中徜徉。简宁震惊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即兴创作,太厉害了。而他也终于真正体会到,音乐就是感情的肆意抒发,同时也更加懂得了那个故事的含义。
一曲结束,可仪闭着眼,似乎在回味什么,片刻后睁开,一脸满足。
两人相视而笑,简宁问:“这首曲子有名字吗?”
可仪道:“既然是为你写的,就以你的名字命名。”
简宁受宠若惊,下意识道:“能教我弹吗?”
可仪一愣,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
两人坐在长凳上,可仪把曲谱默写出来,然后手把手、一句一句地教他。简宁很认真,但隔行如隔山,他又没天赋,学得很慢,到下午才勉强能弹两句。
然而有这样的成果两人都挺满意,他们离开琴室,在夕阳下跳舞。舞步流转中,简宁看着可仪发髻上那支栩栩如生的红玫瑰发饰,几度想要开口,却终究没下定决心。
晚饭后朱南来接他回家。简宁坐在车上,右手插在裤兜里,反复摸索里面几张折叠成块的纸。那是与他同名的钢琴曲曲谱,可仪最后的礼物,有生之年里,他有希望完整地将这首曲子弹下来吗?看着窗外逐渐降临的夜幕,那浓重的黑色,仿佛关闭了人心中所有的希望。
突然左手一热,他回过神来,见朱南握着他的手,一脸笃定。
简宁情绪很不稳定,每天必须跟朱南说说发生的事和自己的困惑不安,听听他的开导,才能安然入睡,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产前忧郁症。
朱南最近很忙,经常心事重重心不在焉,更经常在他睡着以后才回来,又在他没醒的时候就出门,弄得他都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回来过。
身心的双重压力,他不断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只要坚持过这一段就一片光明了。
可仪将不久于人世早已是意料中的事,简宁听到消息时并没有太震惊,只是尽一切可能赶去见她最后一面。他问朱南要不要一起去,朱南拒绝了。顿时他有种极其异样的感觉,分辨不出是什么,然而时间紧迫,根本来不及多想。
临走前朱南再次叮嘱他,无论如何不能把可仪的任何消息透露出去,在宗家少说话,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就打电话问他。一瞬间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来了,简宁脑中一团乱麻,随口跟朱南说知道,人已经出门上车。
赶到时可仪已经昏迷,他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停地叫她的名字。原始方法在关键时刻很管用,可仪奇迹般睁开眼,对简宁露出极度虚弱的微笑,很明显她还有意识。
“简宁,你来了……”她气若游丝,“我……很高兴。”
简宁的眼泪突然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简宁、简宁……”
可仪去握他的手,可努力了半天都没成功。她的声音微弱得仿佛从天边传来,甚至让简宁有种错觉,好像他们现在已经身处不同世界了。
“可仪,你想说什么?”简宁尽力弯下腰,将耳朵贴在她嘴边。
接着,他听到可仪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你……永……远……记……住……我……”
简宁鼻子猛地一酸,“可仪你放心!我一定会永远记得你!一定会!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更是我最好的、唯一的妹妹!”
可仪露出满足的笑,接着呼吸更加急促,脸色泛白。简宁目光上移,看到那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发饰,在可仪弥留之际仍漂亮地插在那里,好像象征着她的生命永远不会停止。
他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可仪,把你的玫瑰发饰送给我,好吗?”
可仪虚弱的面孔猛然一僵,眼神中满是惊异、震惊和不解。管家和下人也都震惊地看着简宁,然而简宁背对他们浑然不觉,更没从可仪的表情变化中看出不妥。他只以为,那是对贵族女孩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随便送人,便更加诚恳地请求。
“可仪,如果你认为我是你重要的人,那么请你送给你,我愿意……”
我愿意珍藏它,与它一起活下去,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
可惜话没说完,就被可仪剧烈的猛咳打断。可仪面色通红,最后用已经空洞的眼神盯着简宁,艰难地说:“我明白了……我、我明白……了……”
力气回来了一些,她一手抓着简宁,一手颤颤巍巍地从头上拔下玫瑰头饰。
“伯爵大人!”管家上前大喝一声,“您真的要……”
可仪一顿,看看管家,又看看简宁,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头饰放在简宁掌心。
简宁盯着那沉甸甸的头饰看了许久,然后握住,小心翼翼地放进怀中。
可仪还是盯着他,张嘴,有话想说,却说不出来。
“可仪……”
简宁终于发觉她跟刚才有些不同,她的目光有些冷,更有些陌生。
“可仪,我……”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是因为已经结婚了再要她的头饰很不礼貌?或者说她想歪了?不对啊,她应该能理解的。
可仪无力地躺回枕头上,闭着眼虚弱地摇头。
简宁手足无措,“可仪,我不是……我只是想为你做些事。”
可仪一愣,复又睁开眼睛,红眸如血,就那么盯着简宁,直到再次闭上,就再也没有睁开。
屋里的人纷纷下跪行礼,哭声响作一片。简宁心痛地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突然朱南打来电话,简宁接起来,哽咽地“喂”了一声。朱南:“你怎么了?”
简宁:“可仪她……过世了。”
朱南顿了一下,“你现在在哪儿?”
简宁:“在她房间。”
朱南:“好,你呆在那儿不要动,什么话都别说,等着我,我马上就到。”
朱南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与强硬,简宁还是觉得怪,但他已经完全混乱了,只能听话地照朱南的吩咐做。
第四十一章:爱恨转瞬
二十分钟后朱南到了,简宁迎上去,见他身后跟着四个手下,神情严肃,好像将有大事发生。
朱南以指腹抹抹他红肿的眼睛,“别太难过。”
简宁胸口有块很明显的突起,他把手按上去,“这是什么?”
简宁把玫瑰发饰掏出来,“可仪把这个送给我了。”
朱南双眸猛地一缩,“她亲手给你的?”
简宁点点头,朱南又问:“当时有谁在场?”
“管家、医生、还有几个仆人。”
“他们说什么没有?”
简宁不明所以地摇头,“当时根本没时间说话……怎么了?”
朱南略一思索,也摇摇头,“没什么,这个你先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