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南以长时间的沉默作为回应。
苏晨不明所以,眼前的朱南,跟当夜在街上无理取闹的年轻人完全判若两人,这种从内心深处产生的质的变化,究竟是家族斗争的因素多一些,还是与简宁婚姻破裂的因素更多一些?
“伯爵大人,您……”
“真灵国的确需要稳定的商业体系,但体系下的每一个部分却是流动的。你的苏氏倒了,立刻就有别的企业顶上来,这对真灵国的经济活动、对员工、对国民的日常生活影响有多大?”朱南摊手,“你比我清楚。”
苏晨吃了一惊,“伯爵大人,您真的要……”
“首先你要明白,那种‘我已经很强大了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态度要不得。在公事上,无论什么都能商量,但私事坚决不行,你触犯了我的底线。”
朱南叫了两个手下进来,苏晨万万没想到,他这次来,居然没能回去。
他被强行蒙上眼睛带走,走了许久,当蒙眼的布条摘下来时,眼前竟还是一片漆黑。咔嚓一声门被锁住,他慌张四顾,发现这里是个非常狭小的密闭空间——一定不是密闭的,他静下心仔细寻找,屋角处有一些气孔,很小,数量也不多。
整整一周,每天只有少量的水,确保他不会死。随身物品都被搜光了,这七天来他不知时日,被无穷无尽的黑暗逼到无奈、逼到烦躁,最后逼到绝望。
在他的绝望攀升至顶点时,朱南终于出现。
苏晨身心俱疲,软趴趴地倒在椅子上,朱南端坐于办公室书桌后,喝着同样的咖啡,表情神色动作与一周前没任何差别。他瞬间恍惚,难道黑暗中煎熬的七天,都是幻觉?
“苏晨,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对付你轻而易举,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
苏晨呆滞的双眼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他看着朱南,目光却无法集中。大概是因为刚从黑暗中走出,眼睛还不能很好地适应光线。
“苏晨,你会尽心尽力为我办事吗?”
“这……当然,”苏晨双手交握,胳膊架在大腿上,才不至于摔倒,“您成为家主的那天,我就是这么说的。我愿意、也只能竭力为您办事。”
“那么从今天开始,关注简宁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苏晨一愣,朱南道:“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但现在你是为我做。我想知道的时候会找你问,也许我可能不经常问,但你不能放松,关于简宁的一切,查得越清楚越详细越好。如果让我发现你有私心和保留,你会死得很惨。”
“那公司……”
“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就放开限制机制。但竞争是必然的,看你们本事了。”
“是,我都明白了,”苏晨犹豫半晌,抬头试探道:“伯爵大人,我……我们能不能以私人名义谈谈简宁的事?”
朱南马上目露厌恶,“谈简宁?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
“伯爵大人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以我的角度谈你们的事,抛开身份,才能畅所欲言。”
朱南半信半疑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查他。”
朱南先是一愣,继而冷笑,“想用这种方法制止我?太低级了。”
“不,我并非想制止你。我想打个赌,如果现在我们俩有一次同时站在简宁面前,解释苦衷,并请求他原谅的机会,你猜他会原谅谁?”
朱南一怔,苏晨如何他不关心,他只知道,简宁不会原谅他。
苏晨道:“我敢保证,他会原谅我,但不会原谅你。”
朱南脱口而出:“为什么?”
苏晨道:“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苦衷。”
朱南恍然,苏晨道:“简宁没有复杂的经历,他对一切的判断标准就是对与错、应该与不应该这么单纯。表面上我是错了,但如果他知道我是因为朱林以家人的性命要挟才不得不那么做,他就会认为我也是受害者,他的愤怒和恨意会立刻减少。同时,以他那种高度自律又略有自卑的性格,接着就会想,他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为了家人的安危绑了他,这再正常不过。”
朱南明白了,苏晨分析得很对,在简宁心中,他没有任何必须成为家主的理由——即苏晨说的他不存在苦衷——他只是一个贪心不足、为了权力迫害亲人,欺骗、利用爱人的王八蛋。
“而你与我的状况完全不同……”
“好了,”朱南打断他,“简而言之,你说这些是为什么?”
“我……”苏晨顿了一下,“以简宁朋友的身份说这些话,你们真的不合适。即使你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又怎么样?一旦简宁知道了,只会更加讨厌你。他的厌恶我承受得起,但你能吗?紧追不放不是明智的选择,它只会恶化你们的关系,增加你们的痛苦。”
“你的意思是应该放手?”
“对,放手了,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地就会在记忆中留下对方的好,忘记不好。”
“我听简宁说你有过一段婚姻,你和你的前爱人就是这样?”
苏晨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朱南冷笑,“所以你们没可能复合。”
苏晨一怔,朱南道:“不论爱恨,时间足以冲淡一切,如果自己都放手了,那么即使是神也帮不了你。在我的概念里只有事实,没有不合适。”
“可是你们……”
朱南摆摆手,“跟你已经说得太多了,没什么好商量的,你只需要照我的吩咐去做。”
苏晨默然,此时此刻的朱南无论在气势上还是实力上都完全压过了他,根本没有表现出任何刚刚接手家族事务的不熟悉和青涩。他才二十六岁,以后……简直太可怕了。
办公完毕,朱南脑中不知那根筋动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来到小宝宝的房间,推门进去,只有小宝宝一个睡在婴儿床上,仆人大概临时出去了。
这是他……第二次看孩子,他自己都觉得愧疚,但平时就是完全没有要来看看的念头。
婴儿床很华丽很梦幻,床顶有纱,中央挂着一串漂亮的风铃。朱南探头一看,惊讶地发现小宝宝居然醒着,正盯着头顶的风铃看。
说实话,他有些害怕见宝宝,他害怕……从宝宝身上看到简宁的影子。
他默不作声站在一旁,印象中小孩子总是哭叫不断、要么就喜欢扭来扭去,最不济也会咂咂嘴笑一笑挤挤眼睛什么的,总之很好动、表情很丰富,可这个宝宝……
太安静了,他明明看到了自己了,却好像没看到,目光经过的时候,仿佛穿过一道普通的墙壁,没有任何变化。朱南奇怪,他不怕生人吗?
恐怕就是因为他太安静了,在家里听不见哭闹声,所以才会被忽略。
小宝宝圆圆的脑袋上有一层暗红色的毛发,眼睛不大,双眼皮,暗红色的眸子平静地一眨接着一眨……其实挺好看的。
朱南突然失落起来,别家孩子看到爸爸一定会兴奋地伸手要抱吧?这么想着,他掀开床纱,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捧起来,姿势僵硬地左右看看,不知道能怎么逗。
他不由地皱起眉,不知道是抱得不舒服还是爸爸表情太可怕,小宝宝一下哭了起来,朱南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将小宝宝直接放了回去。
然而就是因为这个绝情的动作,导致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跟儿子的交流非常困难。等他意识到想要改变的时候,已经晚了。
幸得此时保姆回来,看到朱南在这儿十分惊讶。
“啊!伯爵大人!”保姆抱起小宝宝边哄边说,“刚才去跟厨师商量小少爷这一阶段的菜谱,出去的时候他还在睡呢,没想到这么快就醒了,还哭了!”
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保姆连忙解释:“因为小少爷基本不哭,所以偶尔一哭我就很兴奋,终于能听到他的声音了!而且也不笑,这个阶段的宝宝已经会笑了,可不管我们怎么逗他都没用。”
保姆郁闷地耸肩,朱南没什么能说的,看着儿子不过被拍了几下,就奇迹般地停止哭泣,觉得非常震惊。然后他就走了,下一次父子会面,还不知远在何时。
第五十章:爱之冲动
简宁跟朱南发完脾气后低落了几天,然后渐渐理清了思路,他决定耐下性子多等些时候。
毕竟第一份工作很重要,与其仓促找个活儿将就过日子,不如给自己一个期限,去争取最好的结果。每天收集大量求职信息,分析选择、投递简历、参加面试;闲下来就看专业相关的书。
生活很没规律,一个单身汉没什么讲究的,只要不外出,他就能过穿着居家服坐在床边、面前是电脑、手边是水和面包、困了直接拉开被子倒头就睡的简单生活。
除非睡觉,他不能让大脑停止思考,否则会不受控制地想起一些不愿想起的事,那真像个黑洞,在毫无准备时将他吸入深渊,太可怕了。
封闭的日子过了两个多月,终于有家大型医院向他投来橄榄枝。虽是私企,历史不长,但由于资金雄厚、待遇可观,创立十多年来聘到了不少人才,规模越做越大。
简宁考虑再三,虽然不是他最初属意的那几家,但总的来说也不差。
谈好合同,他以产科医师助理的身份开始了为期半年的实习,实习期满通过,将转为正式员工,到时职位去向由院方与员工个人双向选择,自由度很大。实习期只有底薪没有绩效工资,薪水虽然少,但总算有了个较为满意的落脚点。
签约当天,简宁一扫近来的阴霾,胸中开怀,如释重负。乘地铁通勤,有份不错的稳定收入,他仿佛回到学生时代,理想终于实现的快乐油然而生。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他的住处离医院有点儿远,上下班地铁单程要坐一个多小时,而且拥挤异常,苦不堪言。正好医院有免费单人公寓,水电费网费还给打折,规定里也没说一定要正式员工才能申请,简宁便试着申请了一下,居然获批了,他又惊讶又兴奋,兴冲冲搬了进去。
然而美好的生活仅维持了一个月,具体情况他不清楚,总之就是突然有一天,医院来了一批新员工,他被告知必须从公寓搬出来——这要求很不合理,他是在职申请获批的,即使后面来再多人,怎么能让他搬出去?但简宁照做了,现在还在实习期,想继续呆下去,就只能忍气吞声,不能惹事。
结果祸不单行,之前住的房子已经被别人租了,现在只有一楼的一间还空着,这里房屋老旧、一楼尤其阴冷潮湿,价钱却没变,简宁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租下。
心情再次低落,最近几天下班后他并不直接回家,而是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看到人来来往往,压抑感还能少些。然而每当黑夜来临,他又会觉得孤独。
简竞每隔几天就打电话来,要么聊天,要么叫他过去,他基本都是拒绝。
不是不知道他们的心情,不是不知道亲人的重要,而是……正是因为知道他们心疼自己,所以才不懂该如何面对。
街上的店铺亮起五颜六色的灯,简宁眼神迷蒙,脚步虚浮,来到一家酒吧门口,他站在那里,生平第一次有了进去的冲动。
一开始酒吧里人不多,放着舒缓的音乐——现在他听音乐不会睡着了,这都是可仪的功劳——简宁鼻子泛酸,开始想“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哲学终极问题。
不久后突然涌入很多人,音乐也变得热烈而暴躁,简宁受不了,心底深处的危险意识跟着作祟。
于是他走了,八点到十点,节约的习惯让他点了最便宜的酒,从头喝到尾。
回去躺在床上,身上残存着酒精的味道,脑袋开始发懵,即将睡过去时,突来的腹痛将他弄醒。
坐起来按着肚子忍了一会儿,等疼痛稍轻,去洗手间解开裤子一看,果然下身又出血了——这是孕囊两次破损和生产的后果,离婚后饮食、用药、休息都不规律,现在有时痛、有时痒、有时出血,应该是炎症,他一直没有用心治过,提不起精神,无论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心里叹了口气,这里定时供水,现在冷水热水都没了,昨天又忘了存,想洗洗都没办法,只好简单擦了一下,换了内裤,吞了两片药,回到床上抱着被子睡倒。
这就是所谓的离婚后遗症吗?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朱南没什么留恋,即使离婚也不会太伤感——虽然曾经有过依赖的感觉,虽然曾经想要说爱他,可他坚决认为,那是因为他还不够强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破罐子破摔,至少为了不让父亲和弟弟担心,他要活出个样子来。
巧的是,就在第二天,朱南找苏晨问简宁的情况,结果就听到了这一切。
桌上的一叠调查资料让他心痛,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靠在椅子上抽烟冥想。
资料底下压着一张红色烫金卡片,是陆钦生日会的请帖,陆家以面邀、电话、邮件、请帖各种方式连番轰炸,要他务必到场。
继任家主以来,他的手段一直很强硬,而现在情况又有不同,为了稳定局势和长远发展,他需要把气势收敛一些,对内包容、对外联合。
另外四大贵族兰、白、青、墨四家家主都是长辈,个个老奸巨猾,且多数手握重兵,上次兰家摆平朱林的事已经算给足了他面子,或者是因为没摸清他的情况,想借此做个试探,他已经欠了人情露了怯,在这个庞大的贵族体系中孤立无援,实在不是件好受的事。
和陆钦的婚事是陆家的期待、朱家的期待、也是其他四大贵族的期待,因为他们无时无刻不希望总是保持神秘、一贯置身事外的朱家走进他们的圈子,相互利用。
而且和陆钦结婚,孩子的位置就不再尴尬,简宁的处境也会安全许多。
只是那样的话他们的过去就会被彻底尘封,他不甘心。
朱南很郁闷,接连好几天都在想这件事,其实已经有了定论,可心里却极其不愿承认。
挤出一个下午,朱南来到简宁住的地方,把车停在对面一个小巷里,他甚至无厘头地带了个望远镜,活像个跟踪狂。简宁的房子是一楼临街的那间,想必对着车窗的那扇窗户就是了,他想用望远镜往里面看看,又觉得自己有病——现在简宁还在上班,看也看不到他,有什么意义?
虚耗一下午,七点钟天色开始灰暗的时候,简宁出现了。
朱南痴痴望过去,双目一眨不眨。
他原以为他会浑身发抖心跳砰砰,但他没有;他原以为会忍不住狂奔过去,但他没有;他原以为他会时而痛苦时而高兴情绪疯癫,但他没有。
他只是看着他,就像以往无数次看着他一样。
他把手掌放在心口,那规律的跳动中,隐藏着少许无奈与哀愁。
他瘦了,脸色也很差。
他还是那身打扮那个背包,一如他们第一次偶遇,他在街的这头,他在街的那头。
然而初遇那次,他想也不想便开车冲过去挡在他面前,以各种恶劣的方式取得他的姓名年龄电话号码,但现在,他只能呆呆地看着,看他走进楼里,消失不见。
朱南翻腕看手表,等了一下午,看了他半分钟。
天色完全黑下来,朱南抱头靠在车座上,不想走,又不敢过去。分针秒针滴答滴答,朱南越听越躁动,他为什么不敢过去?为什么为什么?!
心底问得越强烈,他的行动就越受阻。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婆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