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夏，傍晚。
路灯亮起的时候，天空还没有完全变得黑暗，行人也可以勉强看清脚下的道路。不过行车道与南方综合医院内外的灯却好像有感应般，全部点亮了。医院大楼内明亮的白色灯光，似乎让微凉的夏风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灼热。
五楼住院部忙碌了一整天的年轻护士们，听到街边小音像店里远远传来了嘈杂的音乐声，她们频频看着墙上的时钟，期待换班的同事快些到来，好让她们尽快下班去与男友见面。
这个时候，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楼道口传来。来人没有乘坐电梯，这有些反常。因为这个时候医院的电梯运作并不繁忙，一般也不会运送患者，前来探视的人通常都会选择乘坐电梯，以便节省体力和时间。
“余先生，你来啦。今天，你似乎晚了一些。”一个端着盘子，年纪略长的护士看见出现在她面前的男子，微笑着向对方打招呼，脸上露出一副见怪不惊的表情。
轻轻点头回应这名护士的热情招呼，来人没有说话，他修长的身影很快没入了医院长长的楼道，走向这层楼左边最里面的一间病房。
“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好心人吗？”护士站中一位新来的护士好奇地盯着来人的背影问道。很显然，她虽然在这家医院上班不久，但已经听说了很多事。
“不错，他就是余数、余先生，是5018特护病房患者的朋友。”
“他叫余数？这个名字也太奇怪了一些，莫非这位余先生的父母是数学教师吗？”
“别胡说了，在背后嘲笑别人的姓名有些不礼貌，让人家听见就不好了。”
“对啊，这位余先生非常善良，你们不要取笑人家。这两年来，不仅是他支付5018患者在我们这里所有的高额费用，他还每隔一天来探望，帮助患者翻动和清洗身体，并从我们这里学会了如何护理与按摩，减轻了我们不少工作量哪。” 之前招呼来人的那位护士笑着说下去。
“余先生每次来都不会乘坐电梯，应该是担心吵到了他的朋友。其实5018特别护理室距离我们护士站这样远，再说里面的病人已经在床上重度昏迷快两年了，电梯启动的声音又怎么会传到他那里？只能说余先生的心太细也太好了。”
“也是，换我就做不到。听说那名患者只是余先生的大学同学而已，他喝醉酒失足从教学大楼的顶层摔下，不过离奇地捡回一条性命，只是伤到了大脑，成为植物人。这两年仅仅是维持他生命的费用就高得吓人，更何况余先生还这么精心地护理他，真是难得。”
“那位患者的家人难道就心安理得的，让一个外人出所有的治疗费用，也不来看护他吗？”
“你不知道吧？那位患者进来的第一天，我们全院就传开了，因为他是被人从孤儿院收养的孩子，他的养父母在他出事前一个月相继因病生亡，家里的亲戚哪有这么好心管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是死是活？”
“那些人根本没有来过医院。唉，人情淡薄又涉及到大批的治疗费用，他们就连外人也不如。好歹那位患者刚刚住院的时候，他的同学和爱慕者们倒是来了一大批，总比那些亲戚强。不过探视者见病人没有苏醒的迹象，慢慢的都没有再来了。只有余先生一直照顾他，从未间断。”
“郑姐，你们口中那位余先生难道不用上班吗？他家里很有钱吗？否则他哪会拿出这么多钱照顾一个半死不活的朋友？”
“我听说余先生原来是某名牌大学计算机系的高材生，他为了随时照顾那名患者，辞退了很多知名企业的邀请，目前在家里替一些公司做软件还是什么程序代码赚钱？因此他的工作时间比较自由，赚来的钱全部都用在他那位朋友身上了。”
“我觉得余先生很够朋友又讲义气，现在像他那样的好心人，已经很少见了。再说，我也比较喜欢见到干干净净，脾气很好，个性又温温柔柔的好男人。”之前被叫为郑姐的护士将手中的盘子放在护士站后的桌子上，接着又重重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最近余先生的经济状况似乎有些紧张。这几次的费用，他都迟交了一、两日。”
“难怪我刚才见这位好心人有些不修边幅，脸上还留着似乎是连夜赶工后长出来的小胡须，哪有郑姐说的干净温柔感觉，好像一个大叔哦。”
“什么大叔，人家最多只有二十几岁。”
“那也只怪他看起来太……那个了嘛。”
此后就是一片充满同情和感叹的唏嘘与轻叹，这里的女人们无关痛痒地谈论着那位好心的探病者，心中却没有真正留意。
因为就算是长得再帅的男人，如果没有刮掉那种在短时间内因赶工长出来的多余小胡须；如果不注重着装；如果不存钱交往女友，那么他看起来始终给人一种邋遢、不求上进的宅男感觉。
更何况，好心不能用来过日子，年轻美貌的她们当然不会把心力和时间浪费在一个自毁前途，为了朋友就不顾一切，银行帐户里没有一点儿存款的傻男人身上。
然而就在这些护士换班的时候，楼道另一边突然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刚刚还缓步行走，被众人当成话题的余数突然紧张地奔到这些护士面前。
他一反之前的小心翼翼与心情凝重，掩在黑色刘海下面的眼睛里闪耀着熠熠的兴奋光芒，让人止不住诧异，难以将之前看到的那双，刻板得近乎麻木的眼睛和此时这双明亮生动的眼眸联系在一起。
“他醒了，他醒了！请你们快叫医生过来！”几乎是拍着护士站的大理石工作台说着，之前还那么沉稳的余数欣喜若狂地大叫，催着用震惊和诧异眼神看着他的护士们快让医生过来。
看着高兴得甚至忘了按铃让她们赶过去的余数，护士们感慨之余连忙随同余数赶到5018室，看到床上毫无知觉昏睡了近两年的病人真的睁开了眼睛，这才慌忙跑去请医生，心中都认为眼前所见或许算得上一个医学上的奇迹。
主治大夫很快赶来，他们请兴奋得在病床后不住探听情况，显然有些兴奋过度而情绪失控的余数先出去。经过一阵精心的反复检查之后，医生终于判定病人生理机能恢复，有了清楚的意识并奇迹般脱离了危险，可以将一些维持其生命机能的仪器撤走了。
目睹近两年来堆放在这间病房里的医疗设备逐渐被运出去，余数仿佛看见了病人完全康复的希望，他一直紧紧捏着拳头终于松开，竖耳倾听走出病房的医生详细讲解病人的现状，看似非常认真却因心情澎湃激动漏听了不少话。
幸而很快，心神恍惚的余数在医生微微有些不悦的接连提示下回过神，他慌忙向对方和四周抿着嘴，看他窘迫神情的护士诚心致谢，这才让眼前这位医生心满意足的带着高傲的表情离去了。
再次走进变得空旷的病房，余数看到床上的病人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他，不自觉随着对方的目光摸了摸下巴，微微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杜涛，你躺了这么久，难道脑子睡迷糊，不认识我了？”
“我只是没想到……你留胡子，也这样帅。”
听到床上的年轻男子不连贯地低声说着，余数忽略了对方现在沙哑得有些难听的语声，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翌日清晨，昨天下了早班，刚刚接替夜班同事工作的几名护士听到电梯在启动，她们不经意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瞪大了双眼。
“早。”迈出电梯桥门的人，语声如有微风般轻柔，跟着他似乎对这群护士浅浅笑了笑，然后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向他的目的地。
直到这名最早的访客完全消失在护士们的注目中之后，她们才回过神。
“郑姐，刚刚那个人是谁？”最年轻美貌的一位护士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询问她的同事。
“你没有开玩笑吧？他明明就是余先生啊，你们昨天才见过面的。”略年长的护士有些好笑地看着同事晕红的脸，“他不过是理了头发，刮开净了胡子，再换了一件白衫衣，你就认不出来了？”
“不会吧！”之前问话的年轻护士满面的不可置信。
“你不相信？两年前，他送他的朋友来我们医院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啊。明明知道朋友的病情不容乐观，但他仍然一直坚持为他的朋友治疗，并努力做到了最好。我很欣赏他那份好心和毅力，前几天还觉得他的青春和朝气在这两年里都快被病人掏光了很可惜，幸好现在一切又恢复如常了。”
她的话刚刚说完，另一位听得兴奋的漂亮护士却突然发出一阵尖厉的惨叫。
“干什么啦，你！不要突然发出这样凄惨的大叫，很吓人啦！”
“我觉得有些不妙，因为刚刚看着那位余先生的时候有些心动的感觉唉。”
“咦？你昨天不是说对好心的穷人没有兴趣吗？”
“但我不知道他，他原来那么帅！这样俊美漂亮的一位穷人，就算钓着让他充当体贴的男友也不错啊。”
“少来了，你别做梦了！我看啊，余先生这两年来眼睛里只有他那位朋友，从来没有对我们搭讪……说不定，嘻，他有问题哦。”
“有什么问题？”
“就是那个啦……”
“呀，讨厌，怎么可能是你说的那样嘛？拜托你，不要认为好男人不是已经结婚就都是同性恋。说不定是人家看不上我们。”
“你这个没有骨气的，看见长得好看一点的男人就发花痴，难道凭我们这样的条件还会让男人来挑吗？”
“我哪有说错了，你有见过余先生偷看过我们的大腿，或是向我们的胸部瞟来瞟去的吗？”
“余先生那样好的人，怎么可能像某些下流恶心的家伙一样做这种没品的事？”
姓郑的护士听到这里连连摇头，提醒后辈们，护士长快来了，这才止住了这群年轻护士就工作之外展开的谈论。
余数听到护士们在身后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他当然不会关心她们的话题，所以根本没有听见她们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这些活泼的女孩子似乎比平时兴奋。
怀着快要按捺不住的愉悦心情，余数走进5018室，看见床上的杜涛和昨天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头朝着门的方向，似乎正等着他的到来。
注意到恢复意识的病人在见到他的那瞬间，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甚至还有淡淡的痛苦，余数握着门柄的手紧了紧，不过他很快面色如常地从容走到病床边，从摆放在床前小柜子上面的果篮里拿出一个苹果。
“昨天夜里，我问过查房的护士，知道你守了我快两年了。”杜涛先挑起了话头，由于近两年没有说话，他的吐词有些缓慢但仍能让人听得清楚明白。
余数削着苹果，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微微用眼光瞟了瞟对方。
“怎么？你这样看我……是不是觉得，就算我现在瘦了不少，但还是帅气逼人，让人不得不爱啊？”
“你老实点吧。”余数白了床上笑得自大的男人一眼，却没有反驳对方的玩笑话。因为在他心中，眼前这个不管如何精心护理，下半身肌肉也因缺乏运动开始萎缩的男人，真的仍然与学校那个超受男男女女欢迎的风云人物是一样的，丝毫没有改变。
“学校是不是传开了，我为了一个人渣跳楼自杀啊？”杜涛突然一脸不满地发问，语声里带着几分调侃和自嘲，他不等余数回答又提出下一个问题。
“当年你拒绝了风头正健的我，所以我才和别人交往；为什么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你反而无怨无悔地精心照顾了我这么久？”
“你的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多。”余数将一片切好的苹果轻轻递到杜涛嘴边，淡淡开口：“那个时候，我只是说要考虑，是你急着选择了别人。”
“好吧……唔，那算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杜涛嚼完余数温柔塞到他口里的苹果，像哄小孩子那般没有诚心的道歉，神情轻松随意。如果忽略最初在他眼中看到的那丝迷茫与痛苦，眼前的这个男子，根本不像是一个得知自己将永远无法站起来，而陷入绝望之中的病人。
“不过现在如果有谁再对我说，圈子里的纯‘零’是绝对不会和女人结婚的这种鬼话，我一定会扑过去和他大打一架！”
听见这句话，余数终于又闭上了嘴，他轻轻叹息着，看向自说自说，好像受到不小教训的杜涛，眼里微微涌上一股怜悯。他和杜涛以前就读同一所国中，之后进入同一所高中和大学，感情一直非常要好，不过他与杜涛的生活圈子和性格却截然不同。
余数明白他是那种能在初次见面时能迅速吸引别人注意力的人，可惜他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个性又太认真，再加上缺乏幽默感……所以，尽管他渴求能与四周的朋友融入一片，但往往事得其返。
由于不爱说话，成绩又好，男生们普遍认为他是一个心机深沉、有事憋在肚子里，暗暗算计别人的坏家伙；女生们在接近他之后，又因他不懂浪漫、性格太认真而心生不悦。
“啊，讨厌啊！余数看着挺养眼的，可他的个性怎么那么阴暗。”
这几乎是大学时代每一个认识余数的女孩子对他的评价，对于这种别人抱有的普遍负面印象，余数没有解释。不是因为他高傲、不合群，而是他一直以为重要的人、能真正理解他、并走入他生命的伴侣只有一个就行了，所以他不喜欢肆意乱交的生活方式。
杜涛无疑是那个时候让余数有很重要感觉的人。因为杜涛虽然是被收养的孩子，但个性乐观开朗，他身上从未让人感觉到有什么阴暗负面的东西存在。
这个人随时向四周的人绽开灿烂迷人的笑容，凭借其高超的社交手腕与一副类似中西混血儿的英俊外表，还有高大挺拔的身材与华丽的足球技巧，在高中和大学时代都是学校里众多女生爱慕的白马王子。
他们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成为好朋友，原本已经让人感到非常诧异了，自从余数有一日和杜涛去游泳，在更衣室淋浴时看见好友健美强壮的裸体而勃起，清楚意识到他与一般人的性向不一样之后，杜涛不回避这个事实反而向他展开追求，更是让余数在那时有了一种无法适应的微妙感觉。
余数喜欢他这位魅力四射的好朋友，喜欢杜涛身上那种他欠缺的自信与活力，喜欢杜涛可以轻易让任何人崇拜并与之迅速亲近的手段，可以说杜涛一直是他憧憬暗恋的对象。
这样的一个人向他提出交往请求之时，余数差点就立刻点头了。
不过余数还是犹豫了，因为他无法肯定处处受人欢迎与追捧，好像大众情人般四处留情的杜涛是否像他那样，认定了一段感情就会对恋人忠诚，还会不顾一切的付出，将对方视为最重视和最宝贵的存在。
在他考虑的期间，杜涛却闪电般与另一个漂亮男孩儿同居，动作快得就像对方当初对他提出交往时那样，让他感到措手不及。余数苦笑郁闷之下也只好安慰自己，他没有那么快做出选择的决定或许是正确的。
怀着矛盾的心情继续陪在好像之前提出追求他只是开玩笑、仍然当他是最好朋友的杜涛身边，余数看着这个男人宠着、纵着那个让他非常羡慕的幸运男孩儿，继续维持与杜涛之间的友情。
不料杜涛却在将出国深造的稀少名额让给他选定的情人之后，突然收到对方提出分手并和一名美籍女子结婚，拿到绿卡，准备移民的消息。
杜涛身边一些知道这事的朋友纷纷指责那个男孩儿的不忠与背叛，但余数知道让杜涛深受打击的并不是被情人算计和利用，而是这个从没失败的男人无法接受被人抛弃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