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珣低着头看着月影,忽然悲从中来,他和岳骁可能这辈子都回不到过去了。
第二十一章:状元
仁德十七年春,会试在即,全部各地的举子几乎都聚集在了京城,等待半个月后的考试。希望能在考场上一举得中,然后鱼跃龙门,从此光耀门楣,成为万人艳羡的贵人。
凌珣俯身在状元楼二楼的栏靠上,百无聊懒的望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身穿三层儒服的士子,着绫罗绸缎的富贵之人,粗布麻衣的普通人家,各色各样的人混杂在一起,因为凌珏和岳兰舒的事情而郁闷了月余的凌珣忽然有些想笑。
“小珣,看什么。”朱怀礼从凌珣身后走到他旁边,也往下望去,而后笑道:“又是诗会。”
“非也非也。”凌珣一阵摇头晃脑,然后一本正经的说:“应该是赛诗会才对,一个个自以为才华横溢的书呆子牟着劲的比较。谁更有才我倒是没看出来,一个比一个呆的倒是又一大堆。”
“呵,”朱怀礼轻笑,道:“小心被人听了去,硬拉着你去比试。”
“哼,”凌珣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你是不知道,自从这各地的举子进了京,只要是家世厚一点的都来尚书府递拜帖。说是久仰我的大名邀请我去诗会,起初倒是没什么,可是去了第三次我才知道,那些人都是冲着我来的,本意就是要打压我!倒是把我气了一肚子火,以后有拜帖来我都让门房给推了。真不明白这些有什么好比,到了考场上能加分还是怎么的?要比,就在考场上分个高下!”
“呵呵,”朱怀礼又笑,拍了拍凌珣的肩,同情道:“你也别不高兴,听说公孙夫子比你还惨,为了躲避这天下名士的来访,天天往山里躲。对了,他还拉上了岳骁,前天见着岳骁还听他愁眉苦脸的对我抱怨来着。”
“抱怨什么?”凌珣近三个月没见过岳骁一面,甚至是远远的瞄一眼都没看见过,如今听朱怀礼忽然提到他,竟然不自觉的就问出了口,霎时肠子都悔青了。岳骁过得如何,关他什么事?
幸好朱怀礼没看见他脸上的懊恼,径自笑说:“公孙夫子拿他当挡箭牌,天天把他叫过去下棋。那些名士一打听,知道原来还有岳骁这么一号人物,各个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可一听人家早就参了军又消停了。不过,还是常有人递帖子到将军府去,希望能通过他的关系与公孙夫子见上一面。”
“我才是老师的嫡授学生,怎么老师找他不找我?”凌珣颇不是滋味的说,也不知道是因为公孙默,还是因为岳骁。
朱怀礼无奈一笑,说:“你酸什么酸啊,你比夫子还忙,他怎么可能猜不到?当然不会再把你拖下水啊!”说罢,又忽然用手肘撞了撞低着头郁闷的凌珣,小声道:“诶,你看,那不是岳骁么?”
凌珣一个激灵,猛地抬头望去,一怔。
“那个人是谁?”朱怀礼疑惑地看着岳骁身边的俊美少年,生的明眸皓齿,气质温文如玉,身材欣长站在岳骁身边却也还是矮了大半个头。朱怀礼看着那倚着岳骁言笑晏晏的少年,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走了。”凌珣忽然冷了脸,目光不善的看着遥遥而来的两人,转身下楼。
朱怀礼满脑门问号地跟上忽然就变了脸的凌珣,他们才刚来,茶都还没上呢怎么就说要走了!不过想了想就明白了,岳骁和那少年是往状元楼这边走的,想来也是要到这里来。唉,原来岳骁跟凌珣还没有和好啊!
状元楼下的赛诗会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往往你是方吟罢我来唱,巴不得把自己这多么年的墨水一次全倒出来以示自己才华灼灼。凌珣和朱怀礼目不斜视的走过大堂,任由那般士子们闹去。
因为人太多,凌珣和朱怀礼仍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走出来,恰巧与岳骁和那名少年对了个正着。
双方俱是一愣,凌珣则是冷冷地转过脸不看他们,站着不动,摆明了是要他们先让开。
朱怀礼则是暗暗扯了扯凌珣的衣袖,对岳骁笑道:“岳骁,这么巧?来吃饭?”
岳骁还没有回答,那名少年便出声道:“大人,这两位公子是您的朋友?”说罢,一双大眼好奇的打量着俩人,神情可爱又活泼。
岳骁进了三千营两年,凭着他的努力和本事便取得了坐司官之位,正七品武官,五司中掌执杀虎手、马轿及前哨马营上直明甲官军、随侍营随侍东宫官舍、辽东备御回还官军,为五司之首。同一年读书的同窗里,岳骁是最早得了官位的,并且还是武将的位置。如今许多人见到岳骁,都会称呼他为大人,少年也不例外。所以当他听到朱怀礼直呼岳骁其名,凌珣则是看都不看岳骁一眼时,便满心疑惑,暗想难道此二人的来头比岳骁更大?
“嗯。”岳骁没有给少年解释凌珣俩人的身份,表情冷漠的应了一声。
那少年盯着凌珣看了看,又暗想岳骁对他们也不是很友善,应该是从前认识的世家子弟,便笑道:“可是那又如何,大人您身居三千营,又有官职在身,这两位即便是大人的旧时,也不该以下犯上挡了大人您的道。”
朱怀礼眼神微眯,正要拿出王府的令牌给这不识好歹的少年一点颜色瞧瞧,便听得凌珣冷喝一声:“你让是不让!”
那少年被凌珣吓了一跳,眼眶红了红,正要对岳骁说什么,便被不耐烦的凌珣毫不留情的推开。
“哎呦!”少年被凌珣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好岳骁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不然肯定很难看。
“凌珣!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幼稚!”岳骁脸色难看的低喝了一声,微蹙的眉眼在凌珣看来竟是责难与厌恶!
凌珣死咬下唇,强忍眼中的酸涩,狠狠瞪了俩人一眼便跑了。
“小珣!”朱怀礼着急要追,想了想回头对岳骁道:“你怎能为了一个外人这样伤小珣的心?”说完就追了出去。
岳骁一震,放开了那少年,道:“这里就是状元楼,你自己进去吧,告辞!”说完也慌忙追了出去。
“大人!”少年气的直瞪眼,刚才那个粗鲁的少年是凌珣?誉满京师的凌大才子?哼,也不过如此!待他会试得了头名状元,定要雪耻今日之辱!
朱怀礼好不容易追上凌珣,气喘吁吁地拉着他道:“小珣你别气,岳骁从小就那样你也是知道的,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
凌珣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转头对朱怀礼笑的比那三月暖阳还要灿烂,道:“我刚才装的像不像?嘿,这下可给我出了口恶气!”
朱怀礼一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头,道:“你刚才是装的?”装的这么像?!
“是啊,我故意给岳骁那混蛋找难堪,让那娇滴滴的娘娘腔烦死他!”凌珣叉着腰笑的异常恶毒。
朱怀礼看了他老半天也看不出一丝破绽,便相信了凌珣的说辞,笑道:“你这家伙,从小就鬼主意多,我看岳骁这下得把那娘——那少年好一顿哄,你这招够绝的啊!”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凌珣鼻子翘的老高,一脸嚣张。
“得了,你没事我就回府了,会试在即,你也多温习温习功课。”朱怀礼拍着凌珣的肩道。
“那是当然的!”凌珣说,“行了行了,你快王府吧。”
朱怀礼走了,凌珣才垮下了肩,右转走进一条胡同里。在弯弯曲曲的胡同不知走了多久,走到脚都发麻了,凌珣才一边捶着腿一边蹲下来休息。捏着腿痛的小腿,凌珣忽然就哭了,无声的流泪,偶尔泄出一两声压抑的低泣。
在凌珣身后胡同的拐弯处,岳骁抱臂倚在石墙上,低垂着眼,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默念“对不起”。
日子虽然过得很糟糕,会试也不会因此而取消或是延迟,三月十五日,会试第一场开考。
贡院内,近千名考生鱼贯而与,拿着号牌找到属于自己的号房。第一场考试的内容为四书义三道及经义四道,四书五经凌珣自三岁起就开始学习,自是难不倒他,不过两个时辰,凌珣就已经写完誉好,盖了卷子。
第二场策论一道,判五道及诏、诰、表各一道,这对凌珣来说难度也不大,先不论他八岁时作出的那篇《万民赋》,单就他爹是户部尚书这一点,这些东西该怎么写,如何写最好,凌珣从小就耳濡目染,第二场比第一场的答题速度更快。最后一场考时务策五道,更简单,凌珣大笔一挥,写完收工!
从考场出来后,凌珣勾着朱怀礼的肩,大声叹道:“终于考完了!”
“嗯,结束了。”朱怀礼揉了揉疲惫的眼,然后又警惕的望了望四周,发现没人注意他俩,才小声道:“前些日子我听父王说今年会试的头名状元可能会被直接授予翰林侍讲学士。”
“什么?”凌珣一惊,也压低声音道:“历来状元都是函授翰林院修撰,怎么会一下子就授予从五品的侍讲学士?”
“听说是皇上和大学士的意思,今年翰林院的侍讲学士告老归田,皇上又对下面的那些人不满意,便不愿意从下面的人里往上提。大学士就给皇上提了这么个意见,想直接授予今年的状元郎。”朱怀礼小声说,“因为状元郎是新人,刚入官场什么都不懂,易于掌控,接受能力也比较强,看来皇上是想在内阁安排他属意的人选,便于将来更好的把握翰林院。”
凌珣听到这里已经开始忐忑不安了,翰林院自太祖开始便掌握了极大的权利,内阁的手可以伸到各个角落,甚至与自己的爹爹有时候也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凌家已经是树大招风,他爹爹凌伯韬是当朝户部尚书,哥哥凌珏又是通政司左参议,同时又与三军统帅岳伯父交好,万一自己入了内阁,那凌家就真的成为了众矢之的了!况且伴君如伴虎,即使他真的得了皇上的赏识,万一哪一天他老人家一个不高兴也有万种借口杀了你。前车之鉴太多,凌珣不得不怕!
一时间,凌珣心绪繁杂,转眼看向朱怀礼,便问:“你呢,你不比我差,皇上会不会有可能在自家人里选拔?”
朱怀礼明白凌珣所想,淡笑着摇头,道:“我的时务策全都答非所问。”
“啊?”凌珣没听懂,问:“什么意思?”
“最后一场试我故意乱写一气,所以绝对拿不到好的名次了,或许能勉强挤进三甲。”朱怀礼不以为意的笑着说。
“为什么……”凌珣呆滞地问,怀礼本就可以承爵不需参加科考,可是他却放弃了爵位,却又在科考之时胡乱作答,他实在想不通怀礼的心思。
“我……”怀礼看着凌珣,犹豫了一会,才道:“我想到岭南去……”名次越靠后,得到的官位月底,品级也越低,通常第三甲的进士都会被外放做官,像岭南那种南蛮之地,也就只第三甲的进士才去得那里。
“可是你总归有个世子的身份摆在这儿,就算你落了第也不可能把你派往那种偏僻之地。”凌珣总归是和怀礼一起长大的,明白他的意思后又忍不住心疼,为了怀阳牺牲自己的前途值得吗?
“这个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了,先乖乖的在京城里呆两年。然后再偷偷的外调岭南,到时候文函下来了,即使是我父王也阻止不得。”朱怀礼笑着说。
凌珣瞬间无话可说,只能无奈的揉了揉怀礼的头,说:“有麻烦要记得跟我说,我一定会帮你的。”
“嗯。”怀礼感激的点点头,而后又道:“我觉得,现在最应该担心的,是你。如果你真的得了状元,那……”
凌珣摆摆手,说:“先别担心,这个状元也不一定是我得了去,普天之下,才华横溢的人多不胜数。可能我连探花都捞不着呢。”
说话间,两家的马车已经来了。凌珣和朱怀礼道了别,各怀心事的回了家。
五日后,会试放榜。有人欢喜有人愁,全京城都笼罩在“轰隆”的鞭炮声中,笑闹声、恭贺声传遍了各个角落。凌珣早就穿戴整齐和一家人坐在大厅,等着送榜的官差到来。
凌珣紧张的手心冒汗,还跑了好几趟茅房。凌伯韬和凌夫人只当时小孩子紧张,笑着安慰了几句,凌珏抓着凌珣汗津津的手,说:“没事儿,就算当不上状元也不丢人,我们凌家一样以你为傲。”
凌珣勉强的对家人笑笑,心说他是担心能当上状元好吧!
“哐哐哐”的铜锣声由远及近,天没亮就手在大门口的下人们一路跌跌撞撞跑进来,又是紧张又是欢喜的大声喊道:“大人!来啦!他们来啦!”
凌伯韬率着一家人起身,送榜的官差一路敲锣打鼓走进来,对着凌伯韬一拜,大声恭贺道:“恭喜尚书大人,贺喜尚书大人!令公子凌珣金榜题名,成为金科头名状元!”
凌伯韬放声大笑,让管家重重有赏。凌珣脑袋“轰”的一声,被众星拱月的他完全听不到任何恭贺的声音,脑子里只不断回响着一句话——我完蛋了!
第二十二章:坠马
凌珣呈一个“大”字躺在床上,耳朵因为听了太多的炮仗声而嗡鸣作响,脑子如浆糊般乱糟糟的一团,什么事都在想,却又都想不清楚。
状元状元状元……凌珣用手敲着脑门,满心悲痛,为什么怀礼不早点把那个消息告诉他,这样的话他也随便作答,即使考不上状元失了面子被天下人耻笑,也不要每天提着脑袋做官!
莫名的,他就想起了岳骁。当初他从书院退学,顶着一个贡生的身份入了军营,从最低做起,连人家一个马前卒都不如。天下人都道岳将军家的小儿子是个傻子,大好前途不要竟然去当个不入流的小卒子。他也曾这么想过,高兴他自毁前程,但心里也失落,因为岳骁就这么走了。唯独公孙夫子对他说,岳骁才是聪明人。如今想想,岳骁确实聪明。他两年前就已经知道了树大招风的后果,所以他断然放弃入朝为官,进了最苦最累的三千营。既是为了向皇上表明岳家永远效忠之意,也是为了表明岳家无心朝廷党派之争。
脑子里岳骁那张已经开始退去青涩变得沉稳的英俊脸庞,凌珣想,他确实比自己聪明,长得又俊,不然也不会有男子去倒贴……呃?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
“啊!”凌珣用手抱头把又发弄得一团糟,翻身侧躺面对墙壁。躺了好一会,岳骁那张脸慢慢在脑海中退去,凌珣的心情也平复了下来。一边让自己不要再想起那个无情无义的混蛋,一边想着解决的对策。忽然,凌珣瞪大眼睛猛地坐起来。
“谁说我现在是状元的?”凌珣又是兴奋又是激动的喃喃自语,“对,那只是老百姓说的,我还不是状元呢,而是会员……只要我参加不了三天后的殿试,没有皇上御笔亲授,我就连个屁都不是!”
民间有称科举“三元”,既乡试的解元,会试的会员以及殿试的状元,所以连着三次考试都第一者即为连中三元。不过又因为会试考了第一名的,基本去了殿试后也是第一,所以久而久之在会试之后的第一名也直接被称之为状元了,就算是来报信的官差也直接喊了状元,为的就是讨个彩头。虽然还没有过最后一关,但已经是差不离了。
凌珣忽然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心头一下子松了,又躺倒在床上。不去殿试,那么就要想个去不了的好法子。装病?不行不行,大夫来了就什么都穿帮了。真的把自己弄病?不行不行,现在的天气虽然不热,想要得风寒很难,就算去冲个冷水冷风什么的,最多就是流个鼻涕咳嗽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