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把钟凛吓病,这妖祟得是长得多么狰狞可怖啊。江曦听完,不免在心头感叹。然而他也不是不讲情义之人,好友莫名其妙的病了,自己肯定得上门去拜访。这样想着,他拍了拍衣服,信步跨进那家全青城最好的药铺,提了点人参何首乌之类的补品,转头就赶到了钟府的大门口。
第三章:癔病
他刚一进门,就发现钟家一片愁云惨雾,就连看门的大黄狗也看上去焉头焉脑,看见他只是毫无兴味的甩了甩尾巴。他连忙急急进门,向坐在堂屋里的钟家老爷和钟夫人拱了拱手,又开口询问钟凛的状况。
“凛儿从附近的山里回来就病了。关在房里怎么都不肯出来,也叫大夫看过了,额头烫得吓人,身上的热度怎么也不见退下来。”
钟夫人的眼眶通红,捏着的一方丝帕也揉皱得厉害,上面沾满斑斑泪痕。
“这几日气候有些异常,钟兄怕是得上风寒了吧?”
江曦一边关切的询问着,一边把手里的药材递给过来给他倒茶的丫头。前日确实气候突变,狂风骤雨了一整夜,若是钟凛呆在城外,受了风吹雨打,受了风寒也尚未可知。
“江世侄说得在理,起初我也怕是风寒。但凛儿的病得来邪乎,按理说即使是风寒,几副猛药下去,以他的体质,该早早痊愈了才是。”
钟老爷摸了摸留着胡茬的下巴,叹了口气。即使已经辞官回家静养了数十年,钟家老爷依然像个半世戎马的武将,比起那些文人大户家的老爷,武人出身的他的身体康健多了,说话的声音依然洪亮而中气十足,实在不像已经年过半百之人。
“钟叔叔,我能去看看钟兄吗?”
听老爷夫人这么说,江曦也不由得心生奇怪。若像街坊传扬的,钟凛真是见了妖祟才突然暴病,难道这世上的妖邪之物真有这么厉害?
“行,行。他就在自己的房里歇着,曦儿你去看看他,他肯定会多少精神好些。要是还有什么需要,叫丫头伺候着就行了。”
听到这话,钟夫人像是得了大赦,急忙点点头。她满心担忧着宝贝儿子,要是和朋友说上几句话,谈谈心,说不定病情会好转。
钟老爷派了个丫头给江曦带路,当那个粗使丫头带着江曦穿过钟凛单独居住的别院时,透过钟家庭院侧墙的月亮门,他看见一个身着赤色蟒袍的男子正在两个家丁的引领下,堂堂正正的从正门而入。
他不禁心生好奇,停下脚步在门边仔细看了看。
那男子器宇轩昂,蟒袍皂靴,身形高挑健硕,腰间佩着宝剑,看起来像是春风得意的青年武官;但见他散着一头墨发,眉目间带着一股傲慢不羁的神色,倒又像是常混迹于烟花勾栏,夜夜一掷千金的那些名门浪荡子弟。
江曦皱了皱眉头,他觉得那个男人虽说眉目确还端正,但身上总透着一种邪乎劲儿,他也说不出是什么。思忖间那个丫头在前面催他,他也不好停留,迅速穿过别院,跟着丫头的步子绕过走廊,径直推开了钟家少爷的房门。
“苍磐,别来无恙啊。只是前几日一别,憔悴清减不少,兄弟我心头焦急啊。”
一进门,江曦就毫不客气的坐到床边,径直去剥钟凛裹在身上的被子。他们相识甚久,脾气相投,自然不在乎那些俗杂礼节,对彼此也就以表字相称。后者在被褥里抬起头来,虽然脸色苍白,但倒也没有钟夫人说的那么可怖,并不像个卧床暴病,快要奄奄一息的病人。
“一开口就说些尖酸刻薄的话,没病都要被你胡诌出几分病了。”
钟凛没好气的拍开江曦的手,两个人互相瞪了一会,片刻,忍不住相视笑出声来。
“苍磐,我听邻里街坊说你在青城外的树林里碰见了妖祟,是否真有其事?”江曦接过一边的丫头递来的羹汤,伸手递给钟凛。
“哎,这事就别提,这东西我也不想吃。”钟凛摇了摇头,伸手推开汤碗。“我这次栽了。是真碰见了邪事,一闭上眼睛就做乱七八糟的怪梦,不过,缓缓就行了。”
“等会我回去,就叫家里的人多进几味安神补身的上好药材,到时上门送来。”江曦接过汤碗,吹了吹,倒是自顾自自己喝了一口。
“别,兄弟,今晚别回去了。”钟凛抬起头,伸手握住江曦的手腕,这个时候他那股惯常的流氓劲又浮了上来。“就在我家留下,陪我住上几晚,咱们兄弟俩可以多喝酒说说话,恐怕我的病也会好得快些。”
“苍磐是时候该娶个夫人了。”江曦打趣道,拍了拍钟凛的手背。“有个女人搂在身边,夜里不怕没人陪,也省得一个人总想些稀奇古怪的事。”
“也得青城的这些小姐闺秀们肯卖面子啊。”钟凛撇撇嘴,神色颇为不屑。“她们不乐意嫁,我还不乐意娶呢。就怕娶个苦瓜脸的婆娘回来,天天只知道哭,到时候这家可就真的回不得了。”
“真是说笑。”江曦忍不住笑了,他知道钟凛说的是实话,他这位兄弟好勇斗狠的名头在外,比起那些会诗词作赋,懂得风雅的翩翩君子,自然是不怎么受青城那些高贵的闺秀们青睐的。
“我可不说笑。”钟凛挑了挑唇角,从江曦手里拿过那只汤碗。“兄弟就留下来过几夜罢,要是嫌无聊,我还可以差人去请几个琴师舞女。”
“留我下来过夜,苍磐你竟不怕街坊邻居在背后说三道四么?”
看着他那副无赖表情,江曦也不由得微微勾起了唇角,轻声揶揄道。
“我倒不怕,你怕了?”钟凛越加得意起来,他伸手勾起江曦的一抹长发,学着在勾栏里和那些红牌调情的法子,轻佻地凑到唇边吻了一下。“和俊秀兄弟共度良宵,我也不亏。”
钟凛混惯欢场,脸皮又极厚,这等没脸没皮之事做起来竟然得心应手得很。虽说江曦也同样常去勾栏寻乐,但他的脸皮比起钟凛始终还是差了一着,他本以为钟凛会对自己的揶揄一笑置之,没料到对方会做出如此轻佻的行为,不禁蹙了蹙眉。
“苍磐的玩笑开大了,看这副样子,哪像是卧病之人。”
他微微敛颜,抿起唇角,钟凛看他这样,倒是也不再开玩笑,缩回手去对他坏笑了一下。
“别气,别气。”他支起上身,揽住江曦的肩。“兄弟间说说笑话,别生气,一气,江兄弟这张好看的脸就糟蹋了。”
“这种甜言蜜语,该多拿去对那些勾栏里头的红牌姑娘们说,这样一来,苍磐也不怕没有女人缘了。尽对我说这些好听话,也只是浪费而已。”
江曦反唇相讥道,从衣袖里抽出折扇打开摇了摇。有时候钟凛不加拘束,开的玩笑难免过火,让他有些尴尬。
“好吧,好吧,我不说。”钟凛耸了耸肩,又露出一副无所谓的笑脸,在市井中混久了,他本就油滑,这点讽刺对他来说不痛不痒。“那么,你是过夜呢,还是不过夜呢,子都?”他有些愉快的唤出他的字,又挑了挑眉。
“今夜我和青烟阁的新头牌有约,恕不能奉陪,我劝苍磐还是好好将息修养身体的好,最近就少去烟花之地吧。”
江曦眯起眼,唇角露出一抹笑意,再瞥了一眼坐在床上顿时满脸黯淡的钟凛,心情大好的摇着折扇出门去了。
第四章:访客
看着好友离去,钟凛虽然懊恼,但也只能就此作罢,爬起来,在床边的铜盆里随便抹了把脸。前几日他确实高烧不退,但今天一早他醒来后发现身体已经没有了大碍。对母亲那里他当然瞒着,因为只要卧病在床,她就不会整天对他唠叨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之事,自己也难得有点清闲舒心的日子好过。
他坐了坐,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枚红色的鳞片,呆呆的盯着它看了片刻。他曾经想烧掉它,但它却在火中色泽越发耀眼鲜亮,也许该带到哪里去扔了才是。
他又想起了那个雨夜,从洞外沐雨而入的赤袍男子,雨水瓢泼,但在他的身上没有留下半分水渍。他的手指看上去光滑修长,但触感却粗糙僵硬,到头来还在他手心里留下了这枚红色的鳞片。
鳞,鳞,莫不是蛇妖么?他想起了听说书时曾听过的段子。但这鳞片如同翡翠,晶亮耀眼,坚硬温润,甚至不像是凡物。
越想越困惑,他推门伸头出去,打算召几个丫头过来给自己端来晚饭,但刚一推门,就撞上了一个黑衣的魁梧家丁,他很害羞的冲钟凛笑了笑。
“少爷,有客人上门,老爷叫你过去。”他憨厚的说,拍了拍脑袋。
“这时候哪个憋屈鬼上门。”钟凛咒骂了一句,但出都出门了,他也不好回房装睡,只好披上外袍跟着家丁穿过别院,来到了堂屋里。
“凛儿,来见过秦老爷。”
他爹看上去心情很是愉快,抬头看见钟凛来了,连忙招手示意他上前说话。
秦老爷?钟凛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印象里有任何姓秦的熟人,但他爹交游也广泛,能称兄道弟的好友大堆,想必又是哪个远方好友上门拜访了吧。因此他百无聊赖的走上前去,正打算开口,语句却猛然凝在了喉咙里。
那个身着赤色蟒袍的男人正端坐在檀木椅上对他微笑,散着一头墨色发丝,眼底蕴藏着隐然的锐气。他就在这里,就在自己的家中。一瞬间钟凛几乎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狠狠揉了揉眼睛,但睁开眼睛后,男人还是坐在那里注视着他,脸上的笑意显得更加悠然了。
“钟老爷言重,秦烈是晚辈,担当不起。”
他看着男人自顾自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一点都看不出心虚。
“爹,你怎么能让他进门?!”哪怕有些紧张,钟凛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目瞪口呆的看着端坐上座的男人。“他可是——”他噎了半句话没说出口,对面男人含笑扫了他一眼。
“不得无礼。”钟老爷皱起眉,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宝贝儿子。“在家里不懂事也就罢了,在客人面前还这么口没遮拦!我告诉你,臭小子……”
“凛儿,不要无礼,这是秦老爷,是秦家的当家,你还记不记得城里最大的那家绸庄?”钟夫人连忙打圆场,责备又心疼的看了儿子一眼。“给陈家小姐下聘的时候你不是还去那儿挑过几匹上好绸缎的么?”
秦家,绸缎,绸庄。钟凛这才得以把这些让他一片茫然的线索给串了起来。他是记得的,那个绸庄开得靠近城中闹市,是青城里最大的一家绸庄,他听一起厮混的弟兄说过那里的老板姓秦,是从京城来的一家富户,铺子里的锦绣绸缎相当精细,但也价值千金,不是一般人能穿用得起的。
当时他娘打定主意要向陈家下聘,狠狠在聘礼上下足了本钱,但再昂贵的绸缎和蜀绣也没挽回陈家小姐的心,她一听说要嫁到钟家,立马哭天抢地个不停,自然陈家老爷就没应允这桩婚事,聘礼也自然而然退了回来。
想到这里,钟凛定了定神,望向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的那位男人,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若真是妖物,定然是不敢在这种青天白日登堂入室的,必定是自己有所误会才是。
心内稍安,他清清嗓子,上前拱了拱手,大大方方的在那个人身旁落了座。“起初有所得罪了,望秦老爷别见怪。”他故意若无其事的接了话头,借机试探,但留了个心眼,没提之前他们见过面的事。
“没事没事。”那个叫秦烈的男人笑了笑,眼睛讳莫如深的投向钟凛的方向。“我原本听说钟夫人病了,才上门探望,没料到夫人安然无恙,病的却是钟家少爷啊。”
“兴许秦老爷是听岔了。”钟老爷洪亮的笑出声来,招呼丫环给客人斟满了茶。“我家夫人一直身体无恙,倒是凛儿这混小子,前几天灯会时跑到城外瞎转悠,回来就病了。”
“哦?”秦烈闻此微微眯起了眼睛,瞥了一眼瞬间脸色有些僵硬的钟凛,唇角带着笑意。“是着凉不成?灯会那天的雨势来得又急又猛,怕是钟少爷赶得急了,受了风寒。”
这混蛋是明知故问。一股无名火从钟凛的心里升了起来,他一向自负胆大,但冒雨赶回来那天他确实吓得够呛,莫不是这秦家老爷刻意要整他?
但没理由啊。他在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他要是故意吓唬自己,必定是自己得罪过他,自己做过什么?是因为自己不小心在青烟阁抢过秦家掌柜点了牌子的姑娘,还是因为自己上个月把秦家铺子里的势利眼伙计拉到巷子里去揍了一顿?就这点事,值得秦老板冒着大雨去城外树林跑一趟,仅仅为了吓唬自己就窝在山洞里过一整晚?
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心里没底。那块红色的鳞片还躺在他的房间里,他还记得大雨瓢泼时,面前这个男人走进山洞避雨,却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水迹,难道是自己做梦不成?
“对了,钟老爷,在下有一事冒昧相求。”在他犹豫之际,秦烈倒是先开口了。
钟凛发现自己父亲的表情和自己一样迷惑,他不禁有些高兴,至少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坐在这里一头雾水的人了。
“……有何事,你只管直说。令尊原来在京师与我有同袍之谊,有事只管开口便是。”钟老爷喝了口茶,把茶水安安稳稳咽进肚里,总算是把迷惑的表情收敛了起来,努力表现得从容不迫。
自己的爹和这家伙的爹原来还认识。钟凛适时的闭了嘴,悄悄打量着面前两人。虽然秦烈身为秦家当家,但毕竟年纪尚轻,至多比自己年长数年,应当算是和自己同辈。自己父亲也确实曾在京师带过兵马,因此,就算两人的父亲相识也不奇怪。
“刚才也说过了,被这么称呼,秦烈还真不习惯。”那个叫秦烈的男人倾身笑道。“钟老爷也说过我父亲曾与您有同袍之谊,受您一句尊称,秦烈是晚辈,担当不起,钟老爷只管直呼秦烈名字,这样可好?”
“如此也好。”钟老爷点点头,钟凛眼看着自己的爹脸上笑开了花,他知道自己爹最吃这一套。“那么烈儿,你有何事,直说无妨。”
“是这样,钟伯伯。”秦烈轻车熟路的拣了个讨喜的称呼,顺势攀了个亲。“家中正有一批锦缎急着出手,正好有位外地客商打算一并买下,事是好事,但路途艰险,恐怕货物在如今的世道难保安宁呐。”他叹了口气,满脸伤感。“前不久我委托青城几个有名的镖师走了趟镖,却在半路被山匪劫去,此中的损失就不提了。现在世道艰难,做生意也不好做,那位客商难得愿意买下积货,但这货物迟迟送不到他的手上,铺子青黄不接,这就快要倒闭了……”
他的话显然奏效了,钟夫人满脸同情,连钟凛都不禁面露恻隐,看了他一眼。
“小小山贼竟敢如此猖狂。”钟老爷更是义愤填膺,把手里的茶碗往桌上一放,眉毛倒竖。“当年老子带兵镇守青城外时,他们逃得一丝踪影都不见,如今都猖獗得像是阴沟里的耗子!我就说了,现在那些文绉绉的文官到底有什么用?会舞个文弄个墨难不成还能用笔杆子把那些土匪戳死不成!”
“爹,你别太激动了,不就是土匪么,哪能绝得了啊。”钟凛生怕自己爹一冲动爆出什么诬蔑当今圣上治国无方的话,这传出去是要株连九族的,连忙靠上去给他拍了拍背,好好顺了口气。
“所以,秦烈就上门来求钟伯伯帮个忙。”那个男人收敛起起初满脸的伤感,勾起唇角。“我听闻钟少爷武艺过人,箭法百步穿杨,若是少爷愿意陪同押送这批货物,秦烈认为定会安稳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