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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夜话——byGerli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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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一踹,楼阁的朱红雕花大门大大洞开,他的身躯沉重的砸在了房内的地上,钟凛疼得缩成一团,还未来得及咬牙撑起身来,男人的脚就重重踏上了他的胸膛。

“你不是想躲进这个房间里吗?正好,我送你进来了。如果这是你为自己选的坟墓,倒是很诗情画意嘛。”

他听见男人的声音居高临下传来,鲜血从胸膛被洞穿的伤口缓缓涌出,血泊渐渐在身下扩大。眼前一片模糊,钟凛的眼睛艰难的望了望四周,房内点着与屋外一样的青绿色灯火,照亮了挂在四壁,堆在地下的各色兵戈武器。青铜的,玄铁的,木的,纷纷铺陈在地上,拉下长长的黑色阴影,堆在屋内四角。其中有宝剑,长矛,强弓,开山斧……一眼看去足有千百种之多,叫人眼花缭乱,呆然失神。

“看,这些都是千年来那些死在我手下的人留下的武器。”男人快意的注视着艰难喘息着的钟凛,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现在你手中的宝剑也很快将成为其中一员了。”

“你……你这蛇妖作孽太多,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男人的脚重重踏在自己胸膛的伤口上,钟凛疼得脸色发白,痛苦的咳了几声,讽刺的抬眼望向对方。“要杀就杀!哪那么多废话。”

“死到临头倒还挺嘴硬。要是你对我求饶,我恐怕还会大发慈悲让你死得轻松点,不过现在,你杀了我最钟爱的孩子,又妄自尊大……”男人残酷的笑了笑,如蛇的眼瞳眯成一线。“倒不如现在就这样活活折磨你,让你痛苦喘息着鲜血流尽而死,也姑且算是愉快之事。”

钟凛的瞳孔猛然缩紧,男人的脚踩上了他的肩膀,他还未曾反应,就感到对方足下猛然使力,随即是右臂一阵摧枯拉朽般的剧痛,他清晰的听见了自己的骨头在皮肉中碎裂的声音。惨叫骤然凝在喉咙里,他徒劳的张了张口,但右臂骨骼生生被踩断的巨痛几乎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冷汗从他的额上缓缓流下,疼痛得几近眩晕,他的脑海中模糊的浮现出秦烈的脸庞……

“接下来,我可以让你自己选择。”他听见男人愉快的笑着,缓缓踩上他的另一只肩头。“是想先被我踩断另一只手呢,还是要我先废了你的两条腿?”

“杀……杀了我吧。”钟凛艰难而虚弱的努力从唇齿间挤出话语,可俯视着他的男人却扬眉摇了摇头,从地上捡起一把锋利的匕首。

“人类,你知道吗?擅入我的地宫,杀了我的孩子,罪孽可是很重的。”男人嘶哑而冷漠的低语着,一双眼眸冰冷的望着他。“我会让你受尽折磨,这样才能告慰他……”

“不……不要,住手!快住手!”

看到那个男人俯下身,匕首探向自己的脚腕,钟凛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恐惧,语调里满是颤抖。脚腕的剧痛袭来,他眼睁睁看着那柄锋利的匕首切进了自己的左脚脚腕,残酷的在皮肉中扯动着。他努力咬牙忍住自己疼痛的惨叫,眼眶中却不由得充满了泪水。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巨大恐惧和剧痛,比起这样,他简直恨不得对方干脆一刀割了自己的喉咙……

“……挑断你的脚筋的话,又废了右手,想必你再有本事也跑不了了吧。”男人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模糊,他的眼中只见到对方残酷如蛇般的眸子,随即他感到对方捏起了自己的下颌。

“还真是不错的一张脸。如果你早点这样哭着求我,带着满脸泪水,说不定我还会心生怜爱,愿意留你在身边玩玩呢。可惜现在,也是半个废人了……”

男人的声音在昏暗的意识中渐渐远去,钟凛感觉到对方手上冰冷的匕首顶上了自己的咽喉。虽然神志恍惚,但求生的意识还在心中一息尚存,他唯一还能动的左手在地下胡乱摸索着,手指触到了一柄什么武器,他刚想握住它,手却被男人冷笑着一脚踩住狠狠碾了碾,在对方移开脚后,他伤痕累累的手指只能在原地徒劳的痉挛着,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

“别再挣扎了,乖乖去死吧,凡人。”这是他的意识彻底远去前,耳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五十七章:曲终

「梼杌恶兽,屠尽生灵,作乱荒中,如今作恶多端,罪无可恕。立宣,斩无赦。」

无数难以描述的记忆如同在脑海中飞舞的残片,如同堆云般重重盛开的霞色桃花,系着红绦的酒壶,身边驯顺的白虎,还有自己最心爱的爱人坐在身旁,对酌共饮,遥望凡间万千灯火……

「……我求你不要去!不要去!这是违背天条,你会被……」

「我最爱的是你,我心中最重要的人也是你,你知道吗?跟我一起生活吧。」

苍凉的战场上,一个孤独的剪影独自伫立在凛风中,身后是无数惨然直指天空的刀兵剑戟,死去的戎卒大睁着灰白的双眼望向天空。那个身影握着手中的残剑仰天大笑,笑声绝望而满怀悲戚。

无数飞速掠过的片断中,他看见了秦烈的脸。那张脸和自己认识的那个人比显得更加青涩,但唇角露出的微笑,却比他之前一直所见的要单纯灿烂得多。对方闪烁尴尬的眼神,唇角扬起的细小弧度,对方的手握在掌中的触感,一切一切,都如同白驹过隙般匆匆在记忆的深处闪过,唯一留下的,只有对方不变的笑容。他这才意识到,这抹笑容是深深烙印在自己灵魂的记忆深处的。

足下一片空虚,随即他感到脚下踩到了实地,钟凛抬头环顾四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死了,或者还是活着,或者这一切的一切,巨大的疼痛,失去的手臂和左腿,只是个漫长的恶梦。汹涌的狂风掠过他的身侧,他发现自己又站在了数次在梦中曾经见过的那座高大耸立的白色石台上。

但那只青兽已经不见了,石台上只有一滩殷红刺眼的血迹。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刚这么想着,低头望向自己,眼中看见的却不是人类的身躯,而是覆盖周身的青色毛皮和威武的利爪。

「给你看看,我有个特技,比如说啊,这张弓断了……笑什么?这千万年来恐怕也只有老子才愿意陪你坐在这冻死人的山里聊天,哼哼。」

「让我不要走吗?可是,我还有要保护的人。抱歉啦,你那么强,我一定会再回来看你的。我知道啦,这黑漆漆的章尾山里无聊透顶,我会记得你的,吾友。」

这里好冷。眼前的景象徒然崩裂,他独自一个人孤独的蜷缩在山中的岩壁缝隙内,惶然望着眼中一片人世的景致。这里是人世,他只知道这点,但他却柔弱得不堪一击,思维和记忆也乱得一塌糊涂,他脆弱得连风吹过藏身的岩缝时都会觉得心惊胆战,若是再寻觅不到保护,他就会完全消失在这个世间,就连一缕魂魄也荡然无存,他好怕。

这时,他的眼中见到了一位端庄的女子,那个女子正由两个丫鬟搀扶着走上山巅踏青,眼中满是温情和笑意。这个人一定很温柔。他想。如果能成为她的孩子,一定会被保护吧,自己能好好的重新活下去,在自己最喜欢的人世活下去……

地上的鲜血向四周漫溢而去,前一刻还在颤抖流泪的青年眼神一片涣散。黑色鳞甲的男人捏起青年的下颌,但青年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应,不再挣扎,那双倔强的眸子也不再狠狠盯视着他。

这也无可厚非,凡人总是无比脆弱。蛇妖想。这个青年的右臂被踩断,左腿也被挑断脚筋,再加上穿透胸腔的伤口,再怎么样,对一个凡人来说都是足够致死的伤势。没必要杀了他,就这样把他丢在原地,鲜血不久流尽,这个人类就会和其他死在他手下的人类一样安静的死去。

他正欲转身离开,耳边却听到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响。他瞥了一眼身后,愕然发现那青年身侧不远的几把废旧的宝剑正在嗡然鸣动,震颤不止,仿佛狂喜到战栗般在鞘内吟啸着。

他转过身去,眼前却见整个屋子的武器都开始嗡鸣轻响,那些已经失去主人,或挂在墙边或卧在地上的锈蚀武器,数百把,数千把,皆都正如虎啸龙吟般震动吟啸起来,周身滚动着光华,仿佛正在沐浴新生。他眼睁睁看着那些陈旧灰败的武器上的锈蚀开始褪去,宝剑开始焕发出锋芒,利矛的矛尖吞吐寒辉,开山斧的粗犷斧锋滚过锐利的光晕,强弓的弓弦如银般绷紧柔顺,弓身如同刚上新漆般光滑无双。

“你这小子……不是凡——!”

他的话还未出口,几把闪着寒锐锋芒的武器就猛然从空中洞穿了他的身躯。他的话语噎在喉口,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类青年缓缓起身,血液从周身滴落而下,断裂的右臂颓然垂在身侧。

不对,这个人不是……他大睁着双眼望向身前的青年,青年也盯着他,原本漆黑的眼眸中燃烧着锐利张狂的青芒。无数武器焕发着光晕和锋芒,缓缓聚集在青年身侧浮动而起,仿佛正在静候青年一声命令的忠实臣仆,每当青年呼吸时,环绕它们周身的柔光也随之微微波动,仿佛是那偌大室内的数千武器都与青年的灵魂连成了一线。

无数巨蟒嗅到血腥味爬入房内,环绕青年周身的锋锐武器却早已蓄势已久,如同在保护主人般猛然从空中呼啸而下,将它们一条条钉在了地面上,蛇身惨然扭动,死态可怖,一时房门口堵满了扭曲盘结的蛇尸。其余的恶兽和巨蟒眼看如此,都不再敢接近房门,只在门口胆怯的远远观望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男人低头望了望贯穿自己胸膛的无数把剑刃,惨然大笑起来,足下踉跄半跪在地。“噬血又疯狂的恶兽,被我亲手放……”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聚集在青年身侧的数百利刃如同从天空下落的骤雨般统统穿透了他的身躯,他吐出一口乌黑的鲜血,被数百利刃撕扯得残破不堪的身体猛然倒下。不久,人的形貌缓缓褪去,最后横卧在地的是一条漆黑的巨蛇蛇尸,蛇身鳞片如同金属,尸身千百利刃冷冷泛着寒光,把粗壮如同水桶的蛇身贪婪的扯得支离破碎。

「他去了那蛇妖的地宫,想为玄火大哥你找夜明珠。啊?我?我当然是努力劝他不要去啦!可那凡人就是不听……」

秦烈咬牙忍耐着周身伤口的剧痛,迅速穿过那条幽绿色的行廊,足下踉跄,他单手扶住墙壁,胸腔起伏喘息着,周身被那强大神祗留下的伤口绽裂,鲜血浸湿了他的黑色蟒袍,但他却毫无知觉。

阿凛,阿凛,你一定,一定不能有事啊。他的思绪一片混乱,脑海中只剩下这个念头。自己明明对他发脾气,赶他从自己身边离开,对方却毅然决然的愿意冒险去为他找夜明珠……一阵心痛袭来,他忍不住紧紧锁住了眉关。自己无能,没有保护好他!他想到自己还缺对方一个誓言,一个约定终生的誓言,他一直犹豫着,没来得及许诺……

如果许下诺言,想必钟凛也会觉得开心的吧。他是那么想和自己一起去京师,那么想和自己一起共同生活,他一直没告诉他,自己听到这话时究竟有多么开心。对方毫无保留的爱意和情愫让他开始淡忘千年间盘桓心中的恨意,充溢在他的心中的只有对对方的眷恋和幸福。

是啊,他们可以一起去京城,闲暇的时候一起去游猎,然后彼此相伴度过人生。他知道凡人的寿命比自己要短得多,但他已经决定要保护这个人一世了,至于对方去世之后呢?如果失去了对方,自己再留在世间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比起忍受千年的寂寞和对爱人的思念,或许那个时候他会更宁愿选择和自己的爱人一起……

他足下踉跄,眼前不远处的楼阁轮廓渐渐在他的眼中出现,楼阁外是几具残破的兽尸,他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迅速赶到门口,却惶然愣在了楼阁门前。

无数蛇尸横纵在偌大的房内,千百利刃将它们钉在了地面上,有些蟒蛇还在扭曲挣扎,有些已经僵冷。靠近房中央的,是一只最为庞大的黑色蛇尸,尸身被无数闪着冰冷寒光的兵戈长矛扯得残破不堪。

秦烈的心脏猛然一动,房内弥漫着的是他无比熟悉的气息,是那个人,那个他深深铭刻在心里,让他深深恨了千年的人。

他还记得那人在不周山一役中斩获敌首三千,堂皇把砍下的首级挂在战车上招摇入城,无数缴获的兵戈粮草用骏马和白虎牵拉,一天一夜才尽运入城内,百姓夹道欢呼,他却只笑,把酒和赏赐统统分给百姓和士兵。至于自己的一份,那对绝世无双的神坠,一对青鸾火凤,那人留了下来,作为初次告捷的战利品送给了他。

他还记得那个人坐在苍凉冰冷的战场上,脸上的神情如同孩子一般纯真,一遍又一遍的从身边的武器堆内捡出陈旧的兵戈利刃在指间摆弄,一次又一次,那些断裂锈蚀的武器因为他的力量而新生,在他的指中吟啸嗡动,光华大作,仿佛对主人撒娇的臣仆。

但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人企图叛乱前扔下了自己,扔下了一切,他努力劝阻对方,最后狠心想离开天界与对方厮守,哪怕和对方一起被处斩也毫无悔意。但是对方给他的报答是一柄穿透胸膛的利刃,那人把受伤的他当作累赘独自丢在战场上,他被随之而来的天界追兵擒获,被剥去了神籍,囚禁在崇吾山中千年。

千年了,他一直没有忘记对那人的恨意。被自己最爱最信任的人背叛,之前有多爱,之后就有多恨。爱得越深,恨得越深,他曾想自己从山中出来后一定要亲手杀了那个人,但却得知那人早已在他被囚入山中的那一年就被推上了诛仙台,枭首示众。

他听到这个消息后起初是大笑,再之后却是无尽的孤寂和悲凉。那是他第一次全无保留去爱一个人,就连与同族的银蛟在一起时,他都未曾忘却那个人。结果,收到的只有鲜血淋漓的背叛,他无话可说。

“你……冥鸿……你……还活着……吗?”

怔怔望着那些残碎的尸身,秦烈几乎失神的低声道。他感觉得到,那股环绕在那千百武器上的戾气,那股生于战场上的跋扈力量。对他来说无比熟悉,却又让他深深痛恨憎恶的力量。

“秦……秦大哥……”

他听见一个人又低又轻的话语,他抬起头来,坐在屋子中间的钟凛虚弱的低着头,一身伤痕,满身是血。青年的右臂无力的颓然垂在身侧,左腿和胸膛也都在淌血,秦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对方漆黑的眼眸中闪烁着一抹他最为熟悉的锋锐青芒,那些锐利无匹的武器笼罩着柔光,聚集在青年的身边吟啸嗡动,仿佛对主人撒娇的忠实臣仆。

“阿凛……你……”

身体一阵脱力,秦烈颓然跪了下去,火红的眼眸呆呆的望着这一切。为什么,为什么!不可能,为什么偏偏……他在心里无声的大喊着,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玄火,我问你,若是冥鸿还没死,你会怎么样?」

「那个卑鄙小人?我会亲手再将他送进坟墓,绝不后悔。」

秦烈呆怔的注视着钟凛,对方的眼神涣散,没有一丝焦距,仿佛刚刚对他的呼唤是本能的低喃,并不是因为他的到来。汹涌的恨意和爱意在他的脑中如同两股火焰般交织争逐着,他全身都在颤抖。

「我不过是在舍弃无用的棋子,玄火。怎么,一心一意笃信我随口编出的那些情话和诺言?你太天真了,赤龙。」

狠狠咬紧牙关,如同着魔般,他站起身来,从地上铺陈的蛇尸中拔下一柄锋锐的利剑,手指紧紧攥住剑柄,向那个垂首坐在原地的青年缓缓走去。

冥鸿已经死了,但他的一抹神魄却残存流落在了人间。为什么百年来无人见到,无人找到?这有个最完美的答案。秦烈狠狠握紧了剑柄,俯视着满身伤痕的青年。因为那缕流落人间的神魄在某个地方潜藏了起来,最后又投入了人类的母腹内,以凡人的身份长大,以凡人的身份继续活着,尽管神魄虚弱丢失了记忆,但皮囊内里的灵魂,却还是那个跋扈不羁的半神。试问,谁又会想到这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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