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阿朔,他好像并不情愿。”那男人看着有点不对,连忙喝止青年道。“再怎样,婚姻大事也不能强迫,倒不如听听他怎么说再作定夺……”
“怎么,你不愿意吗?为什么不愿意嫁我?”那叫伏朔的青年停下了迅速想把钟凛往肩上扛的动作,蹲下来很失望的问道:“你是有心上人了吗?还是有喜欢的妖怪了?啊,莫不是你早已……”
“——他自然不能嫁你,他早就预定要嫁我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三人回头望去,梁征正抱着胳膊伫立在不远的树旁,低哼了一声,唇角微微扬起。
“咦?!义父!你怎么在这里!我听爹说您今日到了,左等右等您总也不来,我就和大哥一起出来看看……”那青年一愣,随即蹦了起来,兴奋的往梁征身边跑去。“府中筵席已经设好了,就等您光临呢!”
什么,义父?!钟凛顿时觉得脑子里充满了糨糊,这都是些什么古怪匪夷的辈分?梁征看上去不过也就至多比秦烈年长几岁,怎么就够格当这和自己看上去年纪差不多大的青年的义父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年纪不大辈分大……他还未想出个透彻,旁边的男子早脸色微微一白,开口谨慎转向梁征问道:“这么一说,这个凡人是您带在身边的了?您刚刚说已预定娶这凡人进门,是否……”
“哼,何须多问?此事本就早已注定,不过或迟或早。”梁征仿佛理所当然的嗤了一声,抬手召出几道厉风将捆缚着钟凛的绳索割裂开来,瞥了一眼那青年道:“朔儿,还不快上去认错。”
“对、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若是我知道你是义父的未来夫人,我决不会再逼迫你嫁我了!”那青年一愣,连忙蹲在钟凛面前连声道歉道,闹了个大红脸,道:“明明有了婚约,你应该早点说嘛。”
“哪、哪里有个鬼婚约啊!是他自己一个人自说自话!”钟凛呆了半晌,连忙站起来抖落自己一身的麻绳,也闹了个脸红脖子粗,恼怒嚷道。“别信他的,他纯粹胡说八道!”
“何须害羞?在这两人面前你尽可敞开说话。”梁征上下打量了涨得满脸通红的钟凛半刻,忍俊不禁,用尤其显得愉快的语调故意劝慰道:“还没来得及对你介绍,这两位是我旧友的子嗣,年纪大的叫伏厉,年纪小的叫伏朔,你们两小子,还不快上来拜见拜见他。”
“真是失礼了。”那个年纪大点的男人连忙点头,一把拽过身边的青年躬身一本正经的朝钟凛礼道。“在下兄弟二人一、一时行为不慎,竟冲撞了将来……将来的义母,实在罪该万死,还请您多多包涵。”
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几乎砸得钟凛眼冒金星,人生中仿佛头一次遭到如此巨大的挑战,他张口结舌了半晌,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是机械的戳在原地艰难的眨了眨眼。梁征难得看他如此呆怔,不禁乐得哑然失笑,刻意严肃的咳了几声,伸手去揽他的肩:“让你在屋外等着,没想到你却四处乱逛了起来。接下来也不好让老友等得太久,我们即刻便去赴那场华宴吧。夫人先请。”
第十三章:重逢
天空正是一片暮色遍染的绯红,太阳气息奄奄的沉在山边,因为变弱的阳光,掠过窗边的风中多添了几分凛冽的寒冷。
秦烈倚在靠在窗边的一张黑木榻上,眺望着窗外在天边浮沉的流云,那些流云被夕霞染得火红,那抹鲜艳的殷红浮现在寂静的黄昏,反而给人一种寂寥之感。在握在手里的酒盏中满满斟了一杯酒,他一口饮尽,又再斟了一杯,足下的榻边翻倒着好几个空空如也的酒坛,一杯一杯,他试着灌醉自己,却收效甚微。
刻骨的思念一直撕扯着他的心绪,与思念相伴出现的,是那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巨大仇恨。那个曾经在他身边开怀大笑的青年不断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进入他的梦中,有时候,甚至清晰得如同能够触手可及。然而一抹巨大的阴影总会与青年的身影一起出现,那个青甲的年轻半神,掌剑与他誓约共度一生,最后却只把自己的佩剑毫不留情的刺进了他的胸膛。
「玄火?你叫这个名字啊。来,与我共饮几杯如何?」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个时候他年轻得几乎刚刚才能化形人类,只是一条三百岁不到的赤龙,资历尚浅,在颛顼的都城高阳城中执掌兵库军饷之事,因为频繁的战事难得有闲暇,时常呆在书库和兵殿中,一呆就是一夜。
平静而规律的生活如同流水般延续,直到某天夜晚,他被城中巨大的喧闹和欢声惊起,从漆黑的大殿中走到殿前,然后,他见到满城人潮欢声起舞,灯火灿烂如同白昼,在那绚烂至盛的灯火中,他第一次见到了冥鸿。
那位年轻的半神身着青铜翼云甲,肩披威风凛凛的漆黑大麾,身下乘着火红战驹,正是带领大军凯旋归来的一员骁勇战将。他的火红战驹骄傲的踱在黑压压的军势之前,周围的士兵望向他的眼神里有敬佩和畏惧,两只威武庞大的白虎昂首拱卫在他的身侧,金黄的旌旗在他的身后傲然猎猎飘舞,毫不掩饰的透出胜利凯旋的骄傲光辉。
在明亮的灯火之中,士兵们扛在肩头的刀兵战戟泛着森冷的寒芒,他们身上穿戴着的盔甲在他们的走动间发出金属碰撞的轻响。庞大的军势如同一条长长的游龙入城,乌压压的士兵们黑色的战袍和甲衣像是瞬间淹没街道的黑色浪潮,刚结束一场惨烈战事的庞大军队还带着浓厚的锐利戾气和鲜血的味道,叫人心惊胆颤,森然畏惧。
在那黑色的士兵人潮中,那位乘着火红战驹的半神将军尤为醒目,他带领着身后由异兽和训练有素的步兵所组成的庞大队伍,虽然年纪尚轻,但眼眸中却没有流露出一丝畏怯和游移,在行路中不时和身边的偏将们高声谈笑,举止豪爽不羁,眼眸中透着灿烂的明亮光芒,座下的战驹如同在漆黑的队伍前熊熊燃烧的一团烈火。
「……那是谁?」那个时候,他的眼神不由得被那个人深深吸引,忍不住对身边的同僚问道。
「这你都不知道吗?冥鸿将军哪!年轻有为,真是威风凛凛哪。这次的凯旋大胜多亏了他……」
他从同僚们兴奋的低声交谈声中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冥鸿,一员年轻而骁勇的猛将,在战场上厉狠勇猛,一手训练出来的军队锋芒锐不可当,如同利刃狼群,军势几可以一敌十。这位大将从来不屑于呆在安全的后方指挥大军,而是敢于身先士卒,率大军浴血冲杀,从来与属下士兵共同进退,因此麾下军士皆都心悦诚服,甘心为他效命。
那时年轻的秦烈听着那些同僚们的议论,也不禁有些热血沸腾起来,但他倒并没有奢望要与这个人结识。毕竟,他们一人长期在外征战,而一人常年留驻城内,即使相识,见面的时间也不会太多。在殿内犒赏凯旋的鼎盛大宴中,他独自在角落自斟自饮,身后却传来白虎的低吼声,他回过头,愕然发现那个叫冥鸿的将军正站在他身后,提起一只酒坛晃了晃,对他微微一扬唇角。
那夜,他们坐在一起开怀大笑,共饮佳酿,冥鸿的白虎趴伏在身边陪伴着他们,他们一见如故。秦烈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要来和自己结识,但当他借着醉意半开玩笑的开口问起的时候,冥鸿却哈哈大笑,用力搭上他的肩膀,说自己早就心有预谋了。
什么预谋?他好奇的问道,冥鸿只笑,催他喝完盏中的酒,然后在大殿的高大立柱的阴影下俯身吻了他。那是他初次的吻,青涩却炙热缠绵,他起初惊疑不定,但很快就深陷其中了。
他们在佳宴到达尾声的时候一起离开,他几乎醉得一塌糊涂,冥鸿也带了几分醉意,不过他常年在外征战,对烈酒早就习惯嗜好,因此并没有什么大碍。冥鸿把他扶到自己的寝殿内,他们借着酒劲开怀畅谈,几乎什么都说,最后却因为一言不合而大吵大闹了起来,吵闹演变成了厮打,把身边的东西摔得粉碎,冥鸿带着流血淤青的唇角恼怒的把他重重摁到墙上,然后恶狠狠的吻上了他的唇。
他们像两只恼怒不堪的恶兽一样暴躁而贪婪的扯开对方的衣襟,疯狂的互相亲吻,冥鸿用蛮力把他按在自己的榻上,把他最体面的一件衣袍生生撕扯开来,然后像野兽一样急不可待的进入了他的身体。他的反抗对莽撞的半神来说没起什么作用,反倒让那只野兽更加猖狂难耐,越来越粗暴的一次次侵犯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只好喘着粗气恼怒的用力咬住对方的肩头。
那是他第一次初尝禁果,起初整个过程中伴随着他的只有疼痛和恼怒,但很快,他尝到了甜美的部分。身体内部的快感越发扩大,他咬紧牙关抱住对方的背脊,在对方最后一次深深进入他的体内时,他感到如同潮水般的情欲快感席卷了周身,然后感觉到对方释放在他的体内,那巨大的头晕目眩的快感让他瞬间失了神,头脑好久才恢复神志。
第二天,冥鸿带着被他打青的眼圈又来找他,他本来还有点抱歉在对方英武而俊秀的脸上留下了伤,但他很快就觉得是对方罪有应得。他很生对方的气,但又没有忍住完全不理对方,再加上两个人如果不打架的话,谈起话题来实在是十分投缘,阴错阳差,他们就在不久后开始慢慢交往了起来。
冥鸿偷偷带他去尘世间的街市游逛,带他去看春日鼎盛如同堆云般盛开的桃花,和他共饮美酒,肩并肩在灯火阑珊的江边游逛,风中偶尔会传来凡人歌女的琴声,两个人坐在江边听着,时常一直呆到天亮。
他喜欢上了那个人,是他一生中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很幸运的是,冥鸿也一样很喜欢他,或者说,爱。他累了的时候,冥鸿就解开披着的大麾裹住两个人,两人靠在一起,冥鸿的手在大麾底下慢慢的摸索着握紧他的手,让他倚在自己的肩头打个小盹。
「你不觉得这件蟒袍颜色太花哨了点?」
「不,赤色,火焰的颜色,和你眼睛的颜色很配嘛,哈哈。玄火,别整天穿得黑黑沉沉的,这样才适合你。」
无聊又可笑。秦烈微微摇了摇头,自嘲的笑了一声,饮尽盏中的酒,一脚踢翻足边早已空空如也的酒坛。那个人终究还是自私,用如此惨烈而决绝的方式终结了他们的关系,哪怕再口口声声说要和他厮守,却最后只把他当作弃子,和那些士卒的尸体一起舍弃在了那个冰冷的战场上。他恨他入骨,浓郁的爱意全然变成了刻骨的恨意,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他以为他这辈子再也不会爱上另一个人了。在冥鸿在不周山下被砍头后,他被囚禁在崇吾山千年,冰冷的铁链和黑暗潮湿的囚牢让他整夜整夜陷于噩梦之中,天界的上神严惩了冥鸿的谋逆暴行,但他却讽刺的因为被冥鸿半路丢下而撇清了大部分关系,得以保全一命。他的心渐渐在黑暗中沉溺枯萎,千年后,连深锁周身的铁链也朽烂不堪,他离开了被囚禁其中的山洞,收起昔日的棱角和锋芒,独自来到人世生活。
可他却在那座叫青城的小城郊外遇见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一见面就让他深深被吸引的人。他注视着那个年轻的青年,就如同第一次见到冥鸿时那样移不开眼睛。青年开朗豪爽,言谈无拘无束,脾气几乎就和当年的冥鸿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青年的眼眸中没有冥鸿那股惯常在战场厮杀的阴狠英锐之气,只有简单直白的灿烂笑意。
他很高兴,青年的笑意和大大方方的言谈让他几乎觉得自己得到了救赎,滞留在他心中千年的仇恨渐渐变淡,他开始学着如何去爱一个人。他本以为自己会和青年厮守一世,但最后的结局却惨烈的让他从美丽的幻梦中清醒了过来。他终于发现那缕他憎恨千年的冥鸿的神魄正活在青年体内,或是说,青年就是冥鸿本身,没有转世,只是换了凡人的皮囊,几乎忘却了从前的所有记忆。
绝佳的讽刺。他辗转千年,最后爱上的还是这个人,这个人如同缭绕在他身边的巨大阴影,永远都挥散不去。他在知道真相那一刻动了莫大的杀心,但却始终下不了手,只能隐忍着在心中盘桓的恨意和爱意远远离开,他知道再在那个人的身边呆下去,他迟早会疯掉,两个人只会两败俱伤。
“玄火,少喝点酒。”
他的思绪终止在一个人的声音温柔在他耳边响起的时候,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夺走了他手中的酒盏,他抬起头,美艳的璧人正倚在他的膝头,闲雅对他一笑,伸手勾住他的脖颈。
“息痕。”秦烈微微一愣,随即敛颜轻轻抚上那人的头发。息痕,与他一同长大,在丹螺山修炼的银蛟,近乎毫无瑕疵的绝美姿颜让很多他的同族都趋之若鹜。他知道息痕喜欢自己,他也心知若是要论厮守般配,对方绝对是最佳的人选,他们从来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相处起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隔阂。
“玄火,筵席要开始了,我们一起赴宴去吧。”息痕轻轻抹平他衣襟上的褶皱,温柔的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倚上他的肩头。“别在这里一个人发呆喝酒了,筵席上有很多想介绍给你结识的人呢。”
“我以为还要等一位贵客来才开席。”秦烈抿了抿唇,手指梳理着对方黑色锦缎般的墨发。“这么快?”
“——玄火大人!我义父到了,请一起到大厅赴宴吧!”
一个青年兴奋的推开房门伸头进来道,随即又匆匆忙忙的跑过走廊,一路大喊大叫。秦烈和身边的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缓缓直起身来,走到廊前倚上立柱,视线望向挤满了人的华美庭院内。
人群的喧杂欢腾中,一个披着玄锦云麾的高大男人傲然步进门来,冷然斜睨拱卫在道路两旁不断恭维的众人,阔步朝大厅走去,汹涌兴奋的人潮各各自发让开一条道路,无人敢拦在他的身前。一个青年走在他身边,身穿乌金锦袍,肩上松散披了件貂皮镶边的斗篷,抬眼望向男人的眼眸中有几分犹豫,但男人微微扬起唇角,低声对他说了什么,随即两人一同进了大厅,人群也随之追随鱼贯而入,庭前渐渐归为一片平静。
“那是烛龙神君和……”身边的息痕微微一愣,伸手挽住秦烈的胳膊,手指掩住唇低声道。“那个和他在一起的年轻人,莫不是玄火你之前的……”
“旧事重提也是无趣。”秦烈的心头不易察觉的微微一颤,随即敛颜答道,眉关缓缓锁紧。“我与他早算是恩断义绝,没什么好提的。”
“嘿嘿,我义父说了,那年轻人今后就等于是我的义母哩。”那个之前推门大声宣告的青年走到他们身后,得意洋洋道,满脸兴奋。“他们真当般配,我从来最敬仰义父,如今义父又给我找来个让我十分喜欢的义母,真是高兴。听义父口风,他们不久后说不定就要成亲了哪!”
“是吗?神君大人向来不拘世理,如今又将逢乐事,我们理所当然去敬酒贺喜才是。”息痕怔了怔,随即微微笑道。“伏朔公子,想必神君大人一定十分在意那年轻人,以他的高傲,竟愿和凡人喜结连理,想必肯定是对那人真心珍惜的,你说是么,玄火?”
“……啊,是呢。”秦烈的唇角难以控制的微微绷紧,低沉的答道。虽然在决绝离开那人身边的那日他就决意放下,但心底深处一层古怪的酸涩却浮了上来,如同钝刀缓缓割着心脏。
看他皱紧眉,息痕以为他是对这种嘈杂的场合头痛,又只以为他和钟凛之前是挚友,忍不住轻轻一笑,挽着他的手臂低声在他耳边道:“不用担心,玄火,等到向神君大人敬酒道贺的时候,我自当陪你去的。”
第十四章:佳席
辉煌的大厅两侧置满了座位,织就百鸟朝凤的斑斓罗毯悬在漆成朱红的墙壁上,一排排案桌上摆满珍馔佳肴。大厅尽头的石墙雕刻着两条张牙舞爪的巨大蟠龙,腾跃入云的两龙间镶嵌着一颗如同明月般的浑圆宝珠,在灯火的辉映下闪耀着动人的华光,映衬得双龙石刻越发气势雄浑,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