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凡人,已经全然失去了人类的模样。疯狂充血的双眸,伤痕累累却依然矫健有如野兽的身躯,还有脸上露出的癫狂笑意,这一切都让那个人看上去犹如罗刹恶鬼般狰狞可怖。青年的血一直在流淌着,伤口绽裂得厉害,可却没有露出一丝畏缩惧痛的反应,那些深深刻入皮肉的伤口反倒仿佛让青年更兴奋了,他看见青年的舌尖贪婪舐过流到手指上的鲜血,然后对他疯狂一笑。
这一切,都让人的心魄震颤不已。这就是冥鸿,这就是那个叱咤疆场的神将最本真的模样!男人如此想道,手头缓缓握紧了两柄锋锐的武器。那个神将在被受封神位前,原本就是极恶之兽,本就贪食血气,贪恋杀戮带来的愉悦,倒不如说,杀戮和争逐本来就是那个人的本能!他审慎的将武器架到身前,眼睛紧紧盯着青年的一举一动,心神却越加兴奋。
他一直渴望着,和这个传说千年前孤身足以与万乘天界铁骑相抗的男人来一场恶战,他倒想知道,那传闻究竟只是传闻,还是真正的事实!
冥鸿。他千年前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还是刚刚来到尘世间的时候。他听到那些在神州巡游的散仙们的传闻,那个曾经为天界率领千军万马,叱咤疆场,战功赫赫的半神将军在效命天庭百年后公然反叛了天界,天庭下诏追捕,将他直直迫到西荒尽头,那人未带属下,仅仅孤身一人和天界派去的数万兵马缠斗了三月,整整三月后,天界才终于得已将他擒获,囚禁在了不周山的天牢中。
他那时对这种强横的力量不免有了些兴趣,追问那些散仙如今那半神将军又身在何处?那些散仙只摇摇头,遗憾叹惋说那年轻的半神早被砍头枭首,神魄尽毁,就连尸身也被不周山下的兀鹫啄食得一干二净,尸骨无存。听此,他不由得有些觉得有些蹊跷,那半神既为天界立下了如此功勋,又仅仅只有个残半神位,为何天界要如此残忍决绝,砍头枭首也就罢了,竟还连神魄也一同毁去?
心中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他巡游神州,又去了偏远的西荒,沿路搜寻查问那些散仙和精怪,终于抽丝剥茧出了最终的答案……
獠吾眯紧双眼,月光在他和青年之间青翠的草地上缓缓投下,他看见青年缓缓压低身体,仿佛窥伺着猎物的巨大恶兽,就在那瞬间,他只听见身侧的长草哗然一响,然后青年的身影竟堪堪消失在了他的眼前!还未等他反应,一道疾风般的血影骤然自他面前的夜空中闪现,带出一道厉风朝他眼前凶猛袭来,他冷冷一笑,握紧手头一把尖刃汹然朝半空中青年的咽喉袭去,只听一声刺耳的金属擦撞声,他右手的那柄峨嵋刺竟有如砍入了生铁间般动弹不得。
他有些震惊的抬眼望向面前的人,面前青年充血的眼眸中露出一个凶蛮的笑意,他这才看清,那个人竟赤手牢牢接住了他手中的利刃!
锋利的峨嵋刺割裂了青年的手指,鲜血自刃间不断滴落,但青年仿佛感受不到一丝疼痛,手指有如铁钳般狠狠握住他手头的利刃,眼中闪现着嗜血而狂热的光亮。一股寒意袭来,他一把放开了右手那柄峨嵋刺,反手捏印念咒,骤然驱出一道鲜明的烈火朝青年凶猛扑去。那道明燃的烈火猖獗在林间旋舞开来,就在眼前的火光遮蔽眼界的时候,他心中刚微微一松,胸腔却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疼痛,他不敢置信的低头望去,看见一柄峨嵋刺的锋刃竟不知什么时候越过了那道火墙,直直穿进了自己的胸膛之中。
口中不由得隐隐溢出鲜血,他抬头望向面前那个手握峨嵋刺的青年。盯着对方充血而癫狂的双目,他几乎不敢相信,就在刚刚那瞬间,那青年竟反手一把握住了他扔下的那把利刃,轻易纵身穿越熊熊烈火的屏障,一举下了如此狠辣的杀招!
这就是最终的答案。天将冥鸿,在凡世出生,在战场上长大的恶兽,正是由于尚且年幼的他展现出的那种强横的力量,才引得天界派人招揽了他,为他封了半神的神籍。那些上神并非因为惜才惜德,想要将他带到天界抚养教育,而是担心他的力量一旦在妖界聚集出势力和羽翼,或者是堕入魔道,那渐渐强大嗜血的力量将会大大动摇天庭在三界主导的统治地位!所以,他们宁愿重重追捕,将叛逆的他扼杀在摇篮之中,也不愿网开一面,放这位昔日曾为他们誓死效命的年轻半神一条生路!
天界需要巩固至高无上的统治,神明需要人类和妖魔对他们生出绝对的崇拜和畏惧,因此,那些神明将还是个少年的冥鸿带到天界,由他们抚育长大的目的,就是想让他以后成为一只扞卫神界威严的狂犬!在头几百年内,冥鸿没有辜负那些神明对他的期待,他在当时还是一片荒蛮的神州带领异兽和士兵为天界征战,作为天界无上光明背后的黑暗一面,他为天帝铲除所有胆敢违逆天界权威的妖族和魔物,用血腥和杀戮牢牢巩固了天界对神州诸界的统治地位。
若是那个叫冥鸿的半神一辈子乖乖效忠天帝,成为天界强大而服从的忠犬,他如今在天界的前途早已不可限量。可,那个当时如日中天,战功赫赫的年轻神将为何却突然背叛了天界?!至今,他都无法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血猛然喷溅而出,獠吾颓然跪倒在了地上,猛烈咳着,血自他的喉咙中不断涌出。模糊的眼界一阵动荡,他的后背狠狠撞到了地上,那个青年牢牢压制着他的双肩,在他的耳边粗重的喘息着。片刻,脖颈猛然一痛,他感到青年的犬齿扎进了自己的喉咙,像残忍的恶兽般贪婪啜饮着他的鲜血,愣了愣,他不由得虚弱的笑出声来。
模糊的笑声自耳边传来,思绪猛然醒转了几分,钟凛呆然的缓缓自对方的脖颈间抬起头来,心脏如鼓般咚咚跳个不停。他看见那个男人的身体横卧在他的身下,一柄尖锐的峨嵋刺洞穿了男人的胸膛,渐渐流出的血泊已经染红了大半片碧绿的草地,头脑一疼,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疯狂的事物在狂啸着,他低头望向那个人,而那个男人对他虚弱的笑了笑,沾满鲜血的手指慢慢抚上他的脸颊。
“你没有死,可你……”他看着那柄穿透男人胸膛的利刃,有些茫然的低喃着。
“我没有死,我没有人类的心脏。”男人笑了笑,语调却异常平静,盯视着他的暴突右眸仿佛在深思着什么:“我不是尘世间的人类,对人类致命的伤势对我而言并不致命。可是,我也差不多要回去休息了呢……”他的手缓缓抚摩着青年的发丝,嗓音轻柔有如亲密爱人间的絮语:“我一直想见见你,在见到你之后,我就要回到魔界去了。”
“魔……界?”听到了完全意料之外的话,钟凛的眼睛不由得微微一凝,下意识低声喃喃道。
男人嘶哑的笑了起来,手缓缓垂落在他的身侧,身躯渐渐开始消融离散:“魔界。那是比燃烧劫火的地狱更加极恶黑暗的世界,我相信,那会是你最终要去的地方……我会……在地狱深处等着你。”
眼看男人的身躯在身下渐渐化作一摊污黑的血泥,钟凛摇晃着站了起来,充血的双眼呆呆望向那些还在缓缓攒动的黑泥。身体还在流血,可他却并不觉得疼痛。他的口腔内充溢着浓郁的血腥气息,那只凶猛的恶兽正在他的体内奔腾狂吼,他的身体狂热而颤栗,神志缥缈不清,喉咙间的干渴越发猛烈,那种巨大的折磨几乎让他发起狂来。血,他还想要……更多的血。
第四十四章:牵绊
被月光映亮的草地间,头顶的一片茂密树冠已被周围交错的银弦齐齐削落,露出一片满溢冷冽月色的夜空。周围华美银弦交织而成的巨网几近连游蝶飞虫也无法穿越其间,林中吹过的风拂过那些紧绷的丝弦,那些丝弦竟有如琴弦般发出阵阵仿若丝竹的轻灵涧跃之声,诡秘而缥缈,犹如梦境般回荡在幽暗的林间。
“够了吧!喂,小乌鸦,我可不想伤了你啊!收手吧!”
关翎抖开手中紧握的几缕银弦,冲着黑暗中皱眉喊道,林间一片静寂,片刻,几缕从黑暗中袭击而来的丝弦骤然擦过魁梧男人的面颊,带出几滴殷红的血珠。用手背蹭了蹭那道流血的伤疤,他望向不远处足尖稳稳踩在几束交织丝弦上的青年,不由得摇头干笑了几声道:“你又何必如此固执,你小时候可是可爱得多啊,窝在树边被一条蛇吓得掉眼泪……”
“少在那里絮絮叨叨,你又知道我什么?!”柯云微微扬眉,指间的丝弦铮然一响,漆黑的眼眸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林间的魁梧男人道:“妖界可不是那么善良和平的世界啊。如果我一直那么弱小,恐怕早被其他更强大的妖怪吞吃了,你生来就有强韧的筋骨和坚实的羽翼,可我们呢?为了活下来……”他的眼中露出一丝冷意,笑了笑道:“我们这种柔弱的小妖怪,想要活下来,只有不择手段啊。”
“小乌鸦,你……”关翎一愣,猛然向后一跃避过无数道犹如游龙般向自己扑来的锋利银弦,抬眼皱眉望向那个青年道:“……你没想杀我,对不对?你只想把我拖在这里,不让我去寻那个小子,你到底和那小子有什么关系?!你,难道是天界派来的……”
柯云没有回答他,只是跃上一棵苍翠的大树,抬眼望向不远的林间空地,仿佛瞬间发现了什么,微微皱紧了双眉。关翎在树下看不真切,只发现对方的脸色微微一变,刚想开口,那个青年却转过身来俯视着他,身后缓缓展开一双犹如黑暗夜空般的羽翅,黑眸中在那瞬间闪过一丝悲伤的怜悯:“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百年了,你什么都没有变,关翎。”
“……的确,我没想杀你,我不希望你死。关翎,如果你还想活下来,就离开那个凡人小子的身边,否则,他迟早会把你一起拖下地狱。”
关翎猛然往前几步,想要追上跃下树端的青年的身影,但那道漆黑的身影却犹如融入了深邃的夜空中,与那些在树间飞快抽离弥散的密密银弦一般,顷刻荡然无存。他呆在原地,脸颊被银弦割破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着,他随手用手背蹭了蹭,心里还未思虑清楚那个青年的话,就猛地想起了钟凛还在附近,他连忙快步穿过树林间,向林间不远一块被月色照亮的空地惶急赶去。
“小子!臭小子!你在哪里?!你没事吧!?”他大步赶到那块林地上,环顾四周,但没有发现一个人影,只有静寂的大树伫立在黑暗中,树下依稀现出一个小小坟冢的轮廓。风中弥散的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让他不由得抽了抽鼻子,又粗声喊了几遍,却无人应答。心里越来越紧张,生怕已经有人对钟凛不利,他刚想去四处的林间找找,眼睛却一眼瞥见了那坟冢不远处的草丛间赫然现出一道拖曳而过的血迹。
心里一惊,他连忙穿过那道草丛,眼见之景却让他怔然呆滞在了原地。
血,到处都是血,他看见几只被开膛破肚的野兽血肉模糊的躺在草地上,流泻而出的鲜血几乎将整片草地染得鲜红。他的眼睛不敢置信的移向那道草丛的深处,他听到了某种恶兽危险的低吼声,一个一身是血的人影半跪在草丛中,仿佛听到了声音,那个人缓缓转过头来面向他,漆黑的眼眸尽被混沌的沧蓝所染,瞳孔犹如野兽般闪烁着张狂而凶厉的光芒。
“你疯了,臭小子,你……!”关翎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他愕然看着面前的一切,他看着那个人慢慢起身朝自己摇晃着走来,他本想上去扶住对方,但身体中最深处的一种强大的本能让他的动作不由得停滞了下来。呆呆望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青年的面孔,他感到一种可怖的压迫感自面前的青年身上散发出来,全身难以抑制的紧绷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后背竟冒出了几丝森森寒意。
为什么?!他简直不敢置信,这是他第一次在面对这个年轻的凡人时产生这种感觉。他努力压制住全身膨胀而起的敌意和危机感,皱紧眉关死死盯着走近的那个人,下一刻,他看见勉强支撑起身体的钟凛踉跄半跪了下去,他想后退时,对方已经抬起了双眼,眼中的青芒缓缓黯淡,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般怔怔坐在草地上望着他。
“我……老关,我……有什么不对,一定有什么……”一句混沌而无神的低语在他的耳边响起,他看见钟凛那一刻望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无助。那种环绕周身的危机感在那一瞬间仿佛蒸发殆尽,精神猛然松懈了下来,关翎不由得努力稳了稳身子,喘了几口气回过神来,连忙挣扎着过去扶住钟凛。
“臭小子,伤成这样!你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他努力想把钟凛扶起来,惶急的开口想问清楚实情,但钟凛只是望了他几眼,疲惫而无力的摇了摇头,很快倚在他的肩旁失去了知觉。
关翎就预料到自己回到狼族的营地时一定会挨一顿臭骂,果不其然,当一身是伤的他抱着同样满身是伤的钟凛回到营地时,那个一直负责为钟凛调药裹伤的鬼面人几乎跳了起来,就差指着他鼻子大骂了。
“所以,我就搞不懂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他还有伤,你,你竟然偷偷带他出营地?!老天有眼,你们怎么没被那些天界的鹰犬半路就捉回去砍了脑袋呢?!”
他们回去的时候天色正逢半亮不亮之际,带着手下去了海市周边的白啸还没有回来,当他抱着钟凛走进那鬼面人住的帐篷时,那鬼面郎君正在熬药,虽然恼怒得几乎要把关翎扔进药罐里煮一个来回,但终究还是帮昏迷不醒的钟凛迅速裹好了伤口,把钟凛安置在床上,又返过头来帮他也裹伤。裹伤时骂个不停是少不了的,再加上敷药缠纱布的时候下手重得能扭断他的骨头,关翎挨骂得虽然恼火,不过他却没有理由反驳,只好闷着头挨骂,眉头锁得铁紧。
“他,他想回家拜祭父母,我们兄弟一场,你说我怎么能不帮!?”憋了半天,关翎反反复复只能恼怒唠叨着这句话,惹得那又开始调制金创药的鬼面人连连对他丢来几个白眼。
“哦,他想看父母你就让他去啦?要是明天他说他想看他夫君,你是不是就恬着个脸带他去海市啦?三十万天兵,我倒想看你这次敢不敢去!”那鬼面人娴熟的用药铡铡开几束药草,将它们统统丢进帐内支起的药锅中,恶狠狠瞪了关翎一眼,毫不留情的揶揄道:“他现在就是哪里都不能去!他乱跑你还由着他?这小子伤上叠伤,要不是身子骨还扎实,早就跟他父母去阴间团聚了!”
“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关翎着恼的瞥了那鬼面人一眼,又望了望身侧床内躺着的钟凛,不由得烦躁的搔了搔脑袋。“你还不知道这小子倔呀?他说要去看父母,要是不带他去,他迟早也要偷偷跑去!话说回来,什么夫君啊,那姓梁的又当真跟这小子成亲了么?!在这么要紧的时候,那姓梁的竟还不回来守在这小子身边,我看,又是个薄情寡义的混账!”
“薄情不薄情,由你说的算啊,啊?!”那鬼面人恼火的站起来在他的头上狠狠敲了一记,叉腰道:“我倒问你,这小子好几次差点死了,你自负是他的好兄弟,以你的本事又能救活得了他么?!你想想这小子之前都是谁救的啊?!呸,一个大男人,在别人背后嚼舌根子说风凉话,不觉得丢人?”
“嘿,你怎么那么帮着那姓梁的啊?他给你钱啦!?”关翎被他一敲也猛然火起,一把拍开他的手道。
“钱……钱当然是给了不少的,那个人一向大方,也在我这里重金赎回了不少名贵药材给这小子熬药续命……但,但这根本不是重点!”那个鬼面人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迅速反驳道。“就看在他在这小子身上砸了这么多钱的份上,我也觉得他不算薄情……不,简直是情深意厚!一般人根本花不起那钱!男人一旦有钱又大方,那所有的缺点都可以无视!你这种穷酸的男人是没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