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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色藏春——by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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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进了正殿,果然看到景承宴就用手半支着坐在窗上,脸色很苍白,却远远就能感受到他的怒气和强烈的杀意,宫娥太监跪了一地,还有几人捧着托盘,上面的药已经被摔碎在地上了,满地都是暗色的药汁。

陌子淮三人走进去时,景承宴正把最后一个汤匙远远地丢过来,目光也随之望了过来,等看到陌子淮时,他很分明地愣了一下,手僵在半空好久,才慢慢地收了回去,整个人安静了下来。

陌子淮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走了过去,那些宫娥太监战战兢兢地看着他,眼中尽是哀求的意味。

在这些人眼里,自己不过是个男宠,陌子淮暗自冷笑一声,只当是看不见,并没有说话。

倒是景承宴先开了口:“都下去。”

那些人更是无措,站在最前头的太监总管看起来比以前要憔悴得多,头发都花白了,只是颤着声说:“哎哟我的好主子啊,这药……”

“滚下去!”景承宴没有让他说完,大喝了一声,声音却分明地中气不足,刚一吼完,就忍不住趴在那儿咳嗽了起来。

那太监总管无法,最后只能求救般地又看了陌子淮一眼,见他始终没反应,这才怏怏地领着一众人退下。

直到他们快退出门外,陌子淮才道:“再去拿一碗药来。”

宫人大喜,慌忙应了,便连爬带滚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就重新送了一碗药进来。

陌子淮拉了椅子到床边,施施然坐下,把药往景承宴面前一递:“喝吧。”

景承宴脸色一沈,像是要抬手拍开,只是目光在陌子淮脸上略过,便又收住了手,却不说话。

陌子淮像是没看到似的,等了片刻,见他不接,便把药搁在旁边的柜子上,没有再劝。

景承宴忍不住了:“你怎么不哄朕喝药了?”

“要喝就喝,不喝拉倒,都多大的人了?”陌子淮的语气平淡。

景承宴盯了他好一阵,最后才不甘心地道:“谁知道那药里都放了些什么?朕要是喝下去,说不定就死了。”

“要你死,昨天让你流血而死就行,还能把罪名推到那刺客身上,何必花心思力气救你?”

景承宴沉默了,片刻之后,终于伸出手,指使陌子淮:“把药给朕。”

陌子淮笑了笑,似有半分讥笑的意味,却还是把药递到景承宴面前。

景承宴接了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手一直抖着,到最后连唇都是抖的,脸色煞白煞白,很有点楚楚可怜的味道。

“伤口痛得厉害,就叫人来伺候,你是天子。”

陌子淮的本意是忍不住挖苦他一下,却没想到景承宴一听,整个身体都微微地颤抖了起来,开口时声音甚至有些尖锐:“天子?如今天下,还有谁把朕放在眼里?你跟清柳都在看朕的笑话,就算是小舅舅……小舅舅也……”

说到这里,他没有再说下去了,手一抖,药碗便!啷一声,砸地而碎,他就那样半支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同受惊过度的幼兽一般。

陌子淮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有些意外了。虽然在他心中,景承宴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皇帝,但他没想过,景承宴会露出如此脆弱的模样来。

这样的脆弱,出现在一个君王身上,在陌子淮看来简直是一种耻辱。然而这时他只是觉得意外。

“你在……害怕什么?”

“你根本不会懂!”像是被触及到了什么,陌子淮话音刚来,景承宴就尖叫着回了一句。

陌子淮没有再问了,他无意上前做那种安抚慰藉的小儿女姿态。即使景承宴救了他一命,那也不过是景承宴心甘情愿的,他虽有触动,却也远远未到为景承宴动心的地步。

只是不经意看到景承宴背上的伤又渗出血来时,他还是默默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外,向宫人要来了外敷的药,走过去把景承宴强硬地压在床上,撕开了他的衣服,重新上了一次药。

慢慢地景承宴也像是逐渐冷静了下来。任陌子淮摆布着,最后他才小声地说:“你以前都不会做这种事。”

“你也没受过伤。”

景承宴似乎笑了笑:“你以前根本不会正眼看朕。”

陌子淮没有否认,在昨天之前,景承宴之于他,只代表着失败和耻辱。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为什么替我挡那一剑?”

“不知道。”景承宴随口应道,过了一会才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玩意的小孩一般,兴高采烈地道,“是因为朕替你挡那一剑,你才发现朕对你的好么?”

陌子淮没有回答,最后把伤口包扎好,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景承宴却觉得他默认了,很是满足地叹了口气:“若知道是如此,朕就该早早去挨上一剑。”

陌子淮扫了他一眼,忍不住哼笑了一声,笑声中却也没有多少嘲讽之意。

“你以前也不会这样笑。”景承宴马上就发现了,“子淮,你是不是喜欢清柳?”

陌子淮还是没有回答。

心里也似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问他,你是不是喜欢傅清柳。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答案。

“你一定是喜欢清柳,朕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他在的时候,你会比较听话,所以朕也可以宠他,让他留在朕身边,这样你也会对朕好……”说到这里,景承宴的神色又阴沉了下去,“不过是朕养的一条狗而已。”

他说得咬牙切齿,却还是泄露了他的难过。陌子淮忍不住看了景承宴一眼,却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这样一个人,明明无情,为什么又会如此多情?

景承宴也没有再作声,过了很久,景承宴才转了话题:“他们……是想要帝位么?”

陌子淮斟酌了很久:“我不确定。”

“不确定?”景承宴马上就皱起了眉头,露出了他一贯的没耐心。

陌子淮将那天夜里陵尚悯和傅清柳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看起来,他们似乎想把这个先皇嫡子推上皇位,只是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我想不通。”

“藩王还在城外,朕手里已经没有兵了,萧将军远在南疆,怎么办,怎么办……”景承宴自言自语地说着,渐渐地又如先前那样,不断地重复问着“怎么办”,疯魔一般。

陌子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一把捉住他的手:“你冷静点!”

景承宴闭上嘴,抬头看着他,眼里却是深深的恐惧。

“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朕不能让他们得逞,朕不能失去这个皇位!朕不可以……”景承宴碎碎地念叨着,像是回答,又像是在自语。

“景承宴!”陌子淮忍不住扬手就一巴掌甩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后,景承宴的话又一次吞了回去,他只是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害怕,一字一顿地道,“朕不能失去这个皇位。朕若失去这个位置,就只能死。朕不想死。”

六十三

景承宴的话,陌子淮一听就明白过来了。

陌国虽小,他也是在深宫重殿中长大的,身为嫡长子,他所经历过的杀机,绝不会比景承宴少。

而像景承宴这样非皇后嫡出,却深受先帝宠爱的皇子,从来都是最被继承者忌讳的。尤其是像景承宴这样,不但受宠,生母娘家势力也极为庞大的,历来有好下场的都少见,更别说是安安稳稳地当个闲散王爷了。

可以说,若当初景承宴没有当上皇帝,下场就是死。

想来他也是从小就受这样的教育,如今危机逼近,皇权岌岌可危,他便也生出了对死亡的恐惧。

然而看到如今景承宴的惊惶,又联想到他的身世,陌子淮心中却又莫名地生出了一丝疑惑来。

景承宴跟他不同,分明就不是一个会为了所求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人。

皇子与外戚根叶相连,为了保存家族尊荣,当年陵家仔细谋划,打倒太子,甚至越过其他皇子,为景承宴谋得优势,最终将他推上皇位,这陌子淮很能理解。

但是一个陵家再强,也不可能瞬间就压制住整个朝廷。更何况景承宴刚一登基,就猛下杀手逼死了他的亲外公、当时陵家的当家陵云,又连下数道圣旨,杀戮无数,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下,景承宴应该是众叛亲离才对,可最终景承宴不但坐稳了这皇位,还把持住了整个朝廷,将所有兄弟清除干净,成为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帝王。

这当中,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吗?陌子淮想着,忍不住看想了景承宴。

景承宴这时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只是微抿着唇坐在那儿,脸上的惊惶始终无法褪去。

难道这个人,越是到了绝境,反而越能做到旁人认为他绝不能做到的事?陌子淮忍不住猜测,一边试探着道:“既然皇上不想死,何不反击?”

“反击?”景承宴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最后双眼微微地亮了,“对,朕要反击。”

听他说得凶狠,陌子淮心中又是一动,只是表面依旧不动声色:“那皇上是作如何打算?”

景承宴沉默了,最后看了抬眼看了他一会,慢慢垂下了眼:“朕不知道。”

声音不大,听不出是彷徨还是沮丧,陌子淮甚至有些揣摩不透景承宴这时的意图,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再信任自己,不愿说出来。

最后陌子淮下了决心:“那皇上,可愿与子淮合作?”

“合作?”景承宴似乎有些意外,最后看着陌子淮,呵呵地笑了出来。

“你不信?”陌子淮也有些意外了,他总觉得此时的景承宴跟平时大不相同,竟然让他生出一种这个人无法捉摸的错觉来。他不知道这只是景承宴承受打击后的转变,还是这个人真的有所掩藏。他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景承宴并不知道一瞬间陌子淮心中已经闪过多少念头,听到他的问话,也只是笑了笑:“你要怎么合作?你说,朕听你的。”

这话里透着一丝情意,一如过去很多次,他认认真真地对陌子淮说的话一样。

陌子淮心中又被轻微地触动了一下,最后他从怀里贴身处,拿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玉扳指。

景承宴看了一眼那个玉扳指,道:“还不如朕赏你的。”

陌子淮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将那玉扳指塞到他手心里,而后极轻地道:“子淮不信皇上一点后路都不留,只要皇上的人能出去,城外谷明山上有个寺庙,把这个玉扳指交给庙中负责伙食的火头僧,他自会知道该怎么做。”

景承宴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最后甚至好奇地把它套到了自己的手上去,却没有马上回应陌子淮的话。

“颜信只怕已经叛了,皇上可以倚仗的也就只有萧将军,我在陌国也有内应,到时只要萧将军与我的人联手,未尝不能反败为胜。”

景承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好久才道:“胜了之后呢?”

陌子淮怔了一下,只是没等他回答,景承宴便又道:“好,我试试看。”

陌子淮看着他把玉扳指收入怀里,这才微微地松了口气,却总是有点微妙的不安。他也不知道这一步是对还是错,但他已经别无选择。

这一天留的时间并不长,晚饭过后,那两个侍卫就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请他回雅园休息。

已经交代的东西都交代清楚了,景承宴看起来也一直没精打采的,陌子淮也没有要继续留下去的意思,便跟着两人回到了雅园。

之后一连数日,每天傍晚,陌子淮都会到景承宴那儿坐一坐,吃过晚饭才回到雅园中。

景承宴只提过一次,说是已经吩咐了人带着玉扳指出宫,只是一直没有回音,也不知道事情是不是顺利。

两人相处倒是比从前要平和,偶尔陌子淮也会顺着景承宴的话说上几句,好象景承宴挨的那一剑也同时戳破了两人之间的隔膜,有时陌子淮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来,好象过去种种如梦里云烟,眼前的人不过是自己儿时玩伴,多年以后重逢,自可杯酒谈笑,抿尽恩仇。

这夜回到雅园,比平时要晚一些,走在雅园的小道上时,不经意地看到远处南院的点点灯火,他心中微动,便顿了顿脚步,往南院拐了过去。

“公子!”跟在他身旁的两个侍卫顿时紧张了起来。

陌子淮也不在乎,只是放慢了脚步:“去看看罢了。”

那两人对望了一眼,终究也没有阻拦。

陌子淮一路走到南院,这才发现院子里外都有不少侍卫看守巡逻,戒备竟似比他的住处还要深严。

他刚走到门前,就有人迎了上来拦着他:“请止步。”

陌子淮蹙了眉,却也没有硬闯,只是扬声道:“烦请通传,陌子淮求见清柳公子。”

那人打量了他一下,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两人,这才点点头,转身走了进去。

这一等居然就等了近半个时辰,陌子淮都有些按捺不住了,才看到那人走了出来。

这时便是他自己,都觉得傅清柳大概是不会见他了,却没想到那人居然恭恭敬敬地道:“清柳公子有请。”

陌子淮愣了一下,这才把目光转向院子内。

院中灯火通明,却格外安静,越过昏暗的前院往里看,居然让人有种诡秘莫测的感觉,就像是有什么陷阱正等着他。

“好。”最后陌子淮哼笑一声,甩了衣袖,大步走了进去。

不管有什么算计,总要见上一见,才知道。

那人沉默地在前头引路,众人穿过回廊曲桥,停在了傅清柳休息的内院前,那人朝那两个侍卫打了个眼色,那两人便停住了脚步,只留陌子淮一人往前走。

陌子淮也不在乎,径直走到了门前,轻敲了一下,才推开了门。

屋里比外头要暖和得多,陌子淮甚至觉得有点热,所以他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走进去。

“怎么不进来?”傅清柳的声音从床的方向传来,听起来有些气弱。

陌子淮下意识地走进屋里,顺着床的方向走了过去,最后撩起床前锦帐,就看到傅清柳靠坐在床上朝他浅浅一笑,表情虽然平和,脸色却是格外憔悴,唇色淡得近乎白,居然是真的一脸病容。

六十四

陌子淮就这样愣在了当场,久久做不出反应。

之前接连两次求见被拒,他只以为傅清柳在躲他,因而在心中也越发断定那天的蒙面人是傅清柳派来刺杀景承宴的。

虽然后来陵尚悯的种种作态又让他觉得疑惑,但他更多的是防着傅清柳两人另有算计,并没有往别的方向想去。

现在见到傅清柳,才想起那两次无论是陵尚悯还是回报的侍卫,说的都是傅清柳“身体抱恙,谁都不见”。

当时他只当是借口,现在看来才发现居然是真的。

心一下子就乱了。

傅清柳见他不说话,却是又笑了笑:“怎么,吓到你了?”

笑容一如往昔,清雅温和,陌子淮几乎就要以为过去种种都不曾发生过,自己还是刚入宫的陌氏质子,眼前人还是那庆幸着被君王遗忘径自活得闲适悠哉的公子雅人。

然而并不是这样。

很快,陌子淮就发现了眼前人的不同。傅清柳的眼中并没有笑意,甚至连过去那让人心动的清澈都消失了,明眸依旧,却深如幽海,眼瞳深处是几可将人溺毙的黯黑。

“你病了?”

傅清柳眼中的幽黯似乎在这一瞬间露出了一丝裂缝,有什么极激烈的情绪自里头泄露了出来,然而陌子淮下意识想要去看清时,看到的却又是那如死水一般的平静。

然后他听到傅清柳很轻地应了一声:“嗯,染上风寒,大病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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