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么事了么?”
“您昏睡了好几天呢,御医说您染了风寒,但高热已经退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傅清柳更茫然了:“几……天?”
他只觉得自己不过是刚入睡,再醒来居然都几天过去了。听到小太监说起风寒,不经意地就想到了那时跟陌子淮说的话。
到头来居然成真了。
自嘲地笑了笑,他又问:“这几天,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并无大事。只是陵大人有心,每天都会来。”
傅清柳点了点头,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陌子淮呢?”
那小太监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起陌子淮,想了一会才道:“这几日子淮公子都在南院里,没有出来,只是每天都会求见皇上,但都被拦下来了。”
“只是……求见皇上么?”
“是的,陵大人早有吩咐,您又病着,大伙都不敢放松呢。”
傅清柳轻吐出口气,没有再问了。大病之下,浑身传来的都是虚弱的感觉,让他无法分出更多的心思去想陌子淮。
然而他不去想,陌子淮却反而自己出现了。
他刚闭上眼,守在门外的侍卫就跑进来说:“子淮公子求见。”
傅清柳又重新睁开眼,朝一旁的小太监招了招手,那小太监就机灵地扶着他坐了起来,一边拿来被褥让他靠着。
“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陌子淮就被人带着走了进来。
傅清柳没有等他说话,就先道:“如果你是想去见皇上,那就不必开口了。”
陌子淮显然正是要提这件事,这时被他抢了先,不禁愣了一下,半晌才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
陌子淮没有马上说话,斟酌了很久,才平静地道:“他替我挨了一剑,我不过是想去看看。”
傅清柳笑了:“就算你告诉我说,因为他替你挨了一剑,你爱上他了,也与我无关。”
听出他话里的一丝灰心,陌子淮心里一颤,忍不住脱口而出:“我没有!”
傅清柳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不过是想看看他的伤好了没有,求个安心而已。你们之前既然允许我去,为什么要又不许了?”
“因为之前跟现在不一样。”傅清柳居然给了一个很明确的回答。
陌子淮心里又是一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却又无法确定。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见皇上。”傅清柳看到他的反应,似是觉得很有趣,“你不过是想问他,你交托他的事,结果怎么样了,对吧?”
陌子淮的眼神一下子就凌厉了起来。他已经可以预想到傅清柳要说什么了,他只是不敢相信。
然而傅清柳还是用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下去:“不必见他,我也能告诉你答案。他的人很成功,不但替你送了口信,还一路到了南境,跟萧伯仁汇合了。”
“什么……意思?”陌子淮慢慢握住了拳头。
“我那天忘记跟你说了?抱歉抱歉。”傅清柳笑着道歉,却让陌子淮更加心惊,“这个消息你知道后一定很开心。”
“有话就说。”陌子淮有些耐不住了,他自然知道傅清柳是故意在卖关子,想要看他的笑话罢了。
听到他话里压抑着的三分怒火,傅清柳脸上也慢慢浮起了一抹不甘和愤怒,然而他只是笑了笑,笑容里却是近乎冰冷的漠然。
“你一定想不到,你的亲弟弟还活着吧?陌子庭还活着,是个好消息吧?”
六十七
傅清柳的话就如平地惊雷,即便是陌子淮早在心中做好了准备,此时也无法彻底掩饰住自己的震惊。
傅清柳却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消化,径自说了下去:“陌国皇城大火,造成死伤无数,最后更有人发现了疑似两位皇子的尸体,因而传出谣言,说是两位皇子都已死在了大火之中。”
这并不只是谣传。那是他谋划已久,蓄意为之的结果。从一开始他要的就是两个兄弟的命。结果看来他成功了,事实上他也一直以为自己成功了。
然而这时在傅清柳说来,却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谣传。
陌子淮看着眼前的人,明明还是那一张脸,脸上甚至还带着掩盖不住的疲惫和虚弱,他的心甚至为此盈上一抹挥之不去的怜惜,理智却让他觉得眼前的人既陌生又可怕。
他没有说话,等傅清柳说下去。
傅清柳深吸了口气,呼吸中有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他的声音却比刚才更稳:“这么巧,大火之后,有人在陌国皇城附近的河边,救了一个浑身是血、失去了记忆的青年。不久前这青年恢复了记忆,才发现居然就是陌国的三皇子陌子庭。”
这话说得轻巧,好象真的只是一个巧合,但陌子淮自然也明白,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
原来从那一步起就已经输了。
无数的思绪在脑海中盘旋,以至于一时间陌子淮甚至无法分心去回应傅清柳的话。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陌国的三皇子陌子庭还活着意味着什么。
他虽是嫡长子,但母亲早逝,母亲所在宗族也早已没落,在陌氏皇族之中的地位远不如自己的两个弟弟,而嫡长子这个身份,反而替他增添了无穷无尽的杀身之祸,这才逼得他不得不放弃朝中权力的争夺,披甲上阵,征战沙场。
他虽有嫡长子之名,却无嫡长子之荣,这是他心中最大的不甘和欲望之源。
相比之下,二皇子陌子宵和三皇子陌子庭都比他优胜得多。
尤其是陌子庭,他有父亲的宠爱,母亲宗族的显赫,就跟还是皇子时的景承宴一样。而他比当初的景承宴更有利的是,在这没有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皇位继承人的情况,陌子庭就成了最有希望继任为陌国国君的皇子。
所以那时他选择了痛下杀手。只有陌子庭和陌子宵都死了,再无旁人能比他更有资格继任,陌国朝中才会一面倒地倾向他。
如今陌子庭居然活着,对他而言确实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尤其是在他将玉扳指交给景承宴的时候,就已经是作出了破釜沈舟的准备。这一个失算,让他已经不能对这玉扳指所起的作用抱有任何希望了。
但同样的,陌子庭活着,却比陌子宵活下来的情况,要好得多。
所以他笑了,镇定对上傅清柳的双眼:“即使陌子庭活着,又如何?”
“你不是很清楚吗?”
“我承认陌子庭还活着,对我而言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但他又能对你们起到什么作用?我很清楚陌子庭有多讨厌大景,只怕他恨不得大景越乱越好,你们还想跟他合作吗?”
傅清柳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笑了笑:“有何不可?”
“那要看他的合作是真心,还是假意了。奉劝一句,你们还是多防着他一点吧。”
“谢谢忠告。我相信比起私怨,会有更重要的东西能让他放下成见。”
陌子淮知道傅清柳说得没错,他们都是从小受帝王教育长大的,对于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的渴望,早已超过一切。在皇权的诱惑面前,只怕陌子庭也会放下私怨吧。
陌子淮知道这一刻自己心虚了。只是他掩饰得很好,只是不动声色地道:“我拭目以待。”
傅清柳没有再回话,像是厌倦了这样的针锋相对,沉默了一会,见陌子淮还站在那儿,便道:“你回去吧,我累了。”
这一句说得很轻,说完就半靠在那儿闭上了眼,衬着他一脸雪色,连陌子淮都恍惚觉得,他是真的累了。
“你……”
听到陌子淮的声音,傅清柳才又睁开了眼,慢吞吞地转过头来:“怎么?”
陌子淮迎着他的目光,停了半晌才道:“陌子庭还活着,跟我要见皇上,没有任何关系吧?”
傅清柳的眼微瞪了一眼,终究泄露出了一丝愕然。但很快他便垂下了眼,掩去了随之涌上来的难过。
“还是不可以吗?”陌子淮进一步逼问。
傅清柳似是一笑,低唤了一声:“福来。”声音太小,以至于两人僵在那儿等了好一会,居然没有人来应。
傅清柳的笑容里多了一分尴尬:“你替我叫叫。”
陌子淮这才意识到他说话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勉强,人也似乎比前几天所见更要憔悴,忍不住就皱了眉:“你的病……”
几乎就在他开口的同时,傅清柳突然就咳嗽了起来,陌子淮吓了一跳,话就被打断了。
傅清柳咳了好一会,才停歇了下来,声音显得更弱,甚至还带着微喘:“没事,你帮我叫一声吧。”
陌子淮迟疑地看着他,最后还是依言替他叫了,片刻之后就看到平日里伺候傅清柳的小太监便快步走了进来。
“福来,让外头的人带子淮公子去见皇上,你也跟着去,就说我准了的。”
“是。”那叫福来的小太监脆生生地应了,转身便去请陌子淮。
陌子淮没想到傅清柳居然应了,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傅清柳却已经拉了拉身上覆着的被褥,又闭上了眼靠在那儿,不知是睡是醒。
“你好好休息。”陌子淮略有犹豫,终究还是说了一句,才跟着福来走了出去。
直到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傅清柳才慢慢张开了眼,看着已经关上的门久久没有一动。
这天夜里,陵尚悯一如往常地来看,推门时就看到傅清柳靠坐在床上,低着头,屋里也没有点灯,一室的昏暗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沮丧。
陵尚悯皱了皱眉,高声招了人来点了灯,这才走到床边。
察觉到他的气息,傅清柳终于缓缓地抬起头,像是在看他,却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目光停在他的身上。
“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只丧家之犬。”陵尚悯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直到陵尚悯有些按捺不住了,才听到傅清柳低笑一声:“你的心情看起来也不是很好嘛,这是对病人该有的态度么?”
虽然声音格外虚弱,语气里的调侃意味却很分明,陵尚悯松了口气,一撩衣摆在床边坐了下来,见傅清柳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才道:“你不该让他去的。”
没有说清楚是谁,但傅清柳明白。陵尚悯在指责他不该让陌子淮去见景承宴。
于是他道:“我只是想让他们死心罢了。我把陌子庭还活着的事跟他说了,他必定也明白他的底牌已经无效了。我让他去见皇上,只是想让他们看清楚,他们已经没有路可以走了。”
陵尚悯没有说话。
傅清柳等了一会,只好自己继续道:“反正他们都在我们手里,皇上的人你也查清楚了,陌子淮也再没有办法跟外面联系,你还怕什么?”
“你忘了那天要杀你的人了么?你认为,那会是皇上的人?”陵尚悯冷笑一声。
房间里又瞬间安静了下来,傅清柳只觉得那种压得人透不过气的沉默几乎要将他淹没。
最后他终于吸了口气,假装没有听到陵尚悯的话,反问道:“虽然是我准他去见皇上,但最后默许的人不是你么?”
陵尚悯挑了挑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手。
傅清柳的目光也随之被吸引了过去,只见陵尚悯的左手手腕上红了一片,仔细看才发现居然是一个清晰的牙印。
陵尚悯也马上察觉到他的目光,最后只是不着痕迹地拉了拉袖子,无奈地道:“小皇帝一直吵着要见他,闹得太厉害了。”
傅清柳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陵尚悯却已经伸过手来摸他的额头:“看来高热都退了,感觉身体怎么样?”
感觉到那只手上的温暖,傅清柳的目光也随之柔和了下来。
“还行。”
“时间也不早了,我只是来看看你,一会就走。”
傅清柳张了张口,最后终究没有说话,依言躺了下去。胸前的伤因为这动作而传来阵阵刺痛,他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似的,躺在那儿怔怔地看着陵尚悯替他拉好了被子。
一如往常的温柔,看似深爱却又分明的无情,明明并没有什么不同,闭上眼的时候,傅清柳的心中却还是隐隐地生出了一丝不安来。
六十八
陌子淮走进宁安殿,看到的便是满地狼藉的景象。
景承宴独自坐在床上,蜷缩成团,已经完全找不出一丝君王的气度,甚至连平日里的阴狠都已经褪尽,只留下满眼仓皇,看起来格外无助。
若是在过去,陌子淮对此必定相当不屑,而此刻看着眼前种种,心中却隐隐地有些同病相怜的恻然。
他往床边走过去,一路跟着他来的侍卫都守在门口,而那个叫福来的小太监则跟在他后面一同走进殿内,直到离床边还有十来步的距离才停了下来,看似恭顺却有几分有恃无恐的味道。
陌子淮也不在意。在他看来,这样的监视是应当的。易地而处,他也绝不会放任自己的敌人独处密谋。
听到脚步声,景承宴的身体很分明地颤抖了一下,死死地抱着头,嘴里却不断地低吼着:“滚,滚出去!”
声音已经沙哑了,带着激动过后的虚弱,陌子淮皱了皱眉,他不知道这之前景承宴又受了怎样的刺激,却可以预见,那绝不会是他所乐见的。
最后他停在了床边:“皇上。”
景承宴的动作一下子就彻底地停了下来,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松开了双手,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
陌子淮很难形容他在景承宴脸上所看到的表情。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多年以前,自己初到大景,在这比陌国皇宫要大得多的宫城之中迷了路,慌乱地在宫道上走了半天,才遇到来找自己的景承宴。
那时的景承宴脸上也出现了这样的表情,惊喜、安心、雀跃……仿佛找到了久寻不得的宝物一样。
紧接着景承宴就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眼下与多年前的景象又一次重合,陌子淮却心中一颤,清醒了过来。
当年他也一样因为终于找到了玩伴而感到安心雀跃,而景承宴却下一刻陡然翻脸,将他反绑起来,极尽嘲弄。
他们之间的恩怨,大概就是从这么幼稚又可笑的童年旧事开始的吧。
想到这里,陌子淮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也同样把景承宴推离了自己。明明已经长大了,他却更加无法信任眼前的人,不敢确定下一刻他是不是也会如童年一般翻脸不认人。
景承宴却根本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刚被推开就尖声叫了起来,惨厉得如同被千刀万剐,把陌子淮狠狠地吓了一跳。
“喂……”
“啊——”景承宴的声音要比他的大得多,以至于陌子淮那一声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陌子淮忍不住又蹙起了眉头,最后终于一把抓住景承宴的肩膀,大喝一声:“闭嘴!”
景承宴的声音噶然而止,他满眼惊惶地看着陌子淮,好久,才伸出颤抖不已的双手回抓着陌子淮的手臂,一如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
“子……淮……”
陌子淮冷声道:“你给我冷静点!”
景承宴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却依旧是满满的彷徨:“怎么办,怎么办,萧将军死了,怎么办……”
此话一出,陌子淮也不禁大吃一惊。
从知道陌子庭还活着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陌子庭活着,自己在陌国中的势力也已经暴露,他不认为陌子庭会心慈手软,因为他知道陌子庭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