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子淮显然也很有经验了,见他久久没有回答,便无所谓地笑了笑:“那我先回去吧,还是你想我留下来陪你?”
“半个时辰。”傅清柳终于开口,如同之前那几次例外一样道,“只能留半个时辰,让福来跟着。”
陌子淮笑了,眉宇间尽是温柔。傅清柳转过身去没有再看他。陌子淮却也没有马上离开,反而上前搂了他的肩:“进去吧,外面风大天冷,你身体还弱着呢。”
“子淮……”傅清柳没有动,开口时话里却有一丝分明的不安,“你会因为他替你挡那一剑,而爱上他呢?”
陌子淮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怎么可能?”
回答得很干脆,只是话说出口时,他却还是微微地生出了一抹心虚。
就算不是爱,但那一剑之后,也未必没有生出一丝感情。
“他那么喜欢你。”
对,人心匪石,面对那样的感情,有那么一点心动也是应该的。
陌子淮低下眼,心中已经承认了。只是他没有说出来,反而把披风脱下披到傅清柳身上:“我走了,别站太久。”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傅清柳久久没有动。
陵尚悯从回廊绕过来时,傅清柳才刚转身要回到屋里去,两人在屋前的台阶上下对望着,一时间居然谁都没有说出话来。
最后还是陵尚悯先笑了:“清柳美人,雪景虽美,但寒风伤身,你可要保重啊。”
傅清柳扫了他一眼,也没回话,只是道:“定恩侯。”
“陌子淮说的?他倒是不忌讳。”陵尚悯目中一冷,“若只是定恩侯,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没到最后一步,谁都不敢保证事事万全。你不也说桐见死了?”
陵尚悯的脸色更难看了,好半晌才笑了笑:“是是,这是我的错。是我没下死令,下面的人太随意了才让他死里逃生,下不为例。”
傅清柳也随即笑了笑,算是应了他的话,一边走赏钱,干脆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若只是定恩侯,确实没什么好怕的,就怕……还有后着。颜信虽然帮我们,但那也只是因为以为我们救过他的女儿,又正好与他利益一致。定恩侯虽然不可怕,但后面不还有各方藩王么,虽然景仲已经退了兵,但难保他还有别的想法啊。”
陵尚悯挑了挑眉,站在他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是莫测的情绪:“哦,那你说,该怎么办?”
“若是能跟陌子庭再合作一下,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他才刚登基,陌国内余下的又有不少陌子淮的人,如果陌子淮在这里赢了,他那皇位未必能坐得安稳。”傅清柳一边想着一边说,最后顿了顿,却似是欲言又止。
陵尚悯自然没有遗漏:“然后呢?”
傅清柳又沉默,陵尚悯也没有催促,等了很久,才终于听到他开口。
“若有万一,就先杀了景承宴。”
话语里充满冰冷和肃杀,整个庭院的雪都似凝聚在了一起,使四周的风都变得更加冷冽。
“好。”
陵尚悯应了,语气平静得像是应下一件微不足道小事。他的目光看着庭中柳树上摇摇欲坠的覆雪,却没有再多问。
天上开始下起雪来,两个人就这样一坐一站地保持着沉默,像是彼此都沉醉在眼前的雪景之中,忘却时光。
“你能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而跟我合作么?”
不知过了多久,傅清柳突然开口问。
陵尚悯听到那话里的一丝茫然,不觉心中一动,低头去看时,却只看到傅清柳依旧静坐不动,好象刚才那句话不过是他自己的一个幻觉。
然而傅清柳很快就又开口了:“你是国舅,陵家手握重权,皇上也信重你,荣华富贵你都不缺了,冒这么大的险来做这种事,是为了什么呢?”
“那你呢?”陵尚悯的声音很温和,听不出一丝针锋相对的味道,“你在宫中资历最深,小皇帝也宠你,以你的才情和手段,要求得权势富贵,不也易如反掌?何必机关算尽为他人做嫁衣裳?”
傅清柳笑了,陵尚悯却看不到他眼中满满的绝望,只听到他道:“这是魔障,明知不可为,却拼了命都想要实现。每夜梦里都看到它成真,醒来后总觉得很失落。”
陵尚悯又一次低头看着坐在台阶上的人,傅清柳依旧没有挪动,从陵尚悯的角度看去,也只能看到他略嫌单薄的身体,和头上发髻。
看不到脸,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然而这一刻陵尚悯却清晰地觉得,自己在这个人身上,已经找不到希望这种东西了。明明如今己方已经占了上风,这个人看起来却反而像个失败者。
所以他转过身,不愿意再看。
“陵尚悯。”听到他的脚步声,傅清柳叫了他一声,之后却又是漫长的沉默。
“我也一样,有明知不可为、却拼了命都希望它成真的执念。”终于,他开了口,也同时迈出了自己的脚步,“但是如果最后的结果里没有那个人,一切都没有意义。”
傅清柳浑身一震,好一会才猛地回过头,陵尚悯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回廊尽处。
他望着衣袂消失的地方,久久才终于伸手掩住了自己的脸,低下头闷声哭了起来。
七十四
“你是说,只要定恩侯能赶在颜信之前赶到京城来,朕就赢了?”
陌子淮低头看了一眼景承宴抓着自己衣袖的手,道:“不,我的意思只是说,这样一来,我们胜算会更大一些而已。”
“我们”二字很微妙地加重了音,景承宴能察觉得到。他也一样看到了陌子淮的目光,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的红晕稍褪,他迟疑着松开了手,没有马上接话。
陌子淮挑了挑眉,目光移到了他的脸上:“只是定恩侯手上的兵马并不足够,皇上您想必是明白的吧?”
景承宴似乎一愣,最后才犹豫着点了点头。
陌子淮心里有些不确定了。
“皇上是真的明白?”
“定恩侯手上有二十万兵马,京中最多不过十万兵马,只要定恩侯能赶在颜信之前……”又忧郁了一下,景承宴脸上终究露出了一丝疑惑。
陌子淮眉头微蹙了起来,最后还是解释道:“定恩侯的人虽然更多,但京中的兵力更精锐,因为那本是用来保护您的。”
景承宴的脸一下子就冷了下去,只是忍了半晌,他却居然微微地点了点头,没有发作出来。
“何况后面还有颜将军呢。那才是真正上阵杀敌的兵,哪怕晚上三五天,只要尘埃未定,都能马上逆转。”
“那、那怎么办?”景承宴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陌子淮的眉头又是一紧,看着景承宴,没有再说话了。
“子淮……”见他不说话,景承宴看起来就更慌乱了,又走近了两步,几乎贴到了陌子淮的身上去,手更是重新抓紧了陌子淮的衣袖,仿佛怕他会就此消失。
“放手。”陌子淮道,景承宴的气息近在咫尺,这让往日积累下来的怨怼又重新浮上了心头。这些天两人的关系虽然因为那一剑有所改变,过去的痕迹却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抹去的。
然而景承宴却像是被他那一声里的冰冷刺痛了,咬了咬牙居然又靠近一步,伸手就要去揽陌子淮的肩。
陌子淮猛退了一步,干脆将景承宴推开:“皇上自重。”
“你我之间,有什么需要自重?”
“明知我不爱你?”
景承宴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陌子淮直视着景承宴的双眼:“明知道我不爱你,明知道我现在不过是在利用你,你还要继续?你贵为天子,我不信你愚笨至此。”
景承宴始终没有动,整个人绷紧了全身站在那儿,过了好久,才终于放弃似的垂下了眼,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那一步踩下去,陌子淮却的心却竟随之痛了一下,就像是那一步踩在了心上一般,以至于他自己都被吓住了,久久做不出反应来。
“子淮?”过了很久,景承宴才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叫了一声。
陌子淮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并不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他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来,然而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心痛呢?陌子淮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
最后他只是收敛了心神,开口道:“既然皇上已经知道,即使定恩侯能赶在颜将军之前领兵赶到京城,也不足以定胜负,那皇上可还有别的方法?”
景承宴被他一问,也就很自然地想了起来。只是他早就无所依仗,是当初陌子淮说出“萧琴生”三个字,才提醒了他还有定恩侯一族可以为他所用,而陌子淮也如他所承诺的那样,终于跟定恩侯联系上,使其领兵勤王,在他心中,甚至都要以为只要定恩侯来得早,自己就能摆脱眼前一切困境,可陌子淮却问他,还有没有可定胜负的手段……
“朕……想不到……是不是就会死?”最后他终究忍不住,颤声问。
“是。”陌子淮居然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景承宴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那、那怎么办?子淮……朕不想死,朕不想死!”
“若没有更好的方法,皇上您必死无疑。”陌子淮又退了一步,看着眼前人轻易就陷入了狂乱之中,眉间久久没有抹平。“因为你没有可定胜负的手段,但敌人有。即使定恩侯来得早,颜将军远未能及,但只要皇上您死了,一切皆可定!”
景承宴几乎是尖叫着打断了他的话:“朕不会死!”
“不管城下战况如何,只要杀了你,被立为太子的章辰誉就可以马上登基,皇上可听明白了么?”
“你是说……清柳会杀了朕?怎么会……”
“若没有更厉害的杀着,那皇上还不如盼着颜将军能快一步进京,说不定您还能留下一条小命,当一个让贤的太上皇呢。”陌子淮冷笑着道,双眼始终盯着景承宴看,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在告诉景承宴,即便是颜信先一步进京,他也绝不会有好下场。
“清柳怎么会要杀朕呢?朕对他那么好……”景承宴看起来更慌乱了,只是拼命地摇头,声音却越来越小,仿佛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事实上皇上能活到如今就该庆幸了,只要杀了您,所有事都可水到渠成。”陌子淮说到这里,不由自住地一顿。
其实傅清柳也一样。陵尚悯虽然手中有兵,但依仗更多的却是傅清柳的义父章云福和傅清柳的算计,只要杀了傅清柳,对手一样会一败涂地。
“不!就算清柳要杀朕,小舅舅也一定不会杀朕的……小舅舅一定不会的!”
景承宴的话将陌子淮从沉思中惊醒,听到他的话,陌子淮笑了笑:“他不是早就背叛你了么?”
景承宴张了张口,没有再说话,脸上却慢慢地浮起了一抹绝望。
“朕……不想死。”
这是陌子淮这些天里听得最多的一句话。这时听着景承宴如同魔障般地重复,他终于叹了口气:“我还有的手段也早就拿出来了,如今看来,胜负成败,只能看天意了。”
景承宴抬眼看着他,看起来满脸的茫然。
“尽人事,听天命。”陌子淮笑了笑,“我觉得这一次,我们会赢。”
直到陌子淮走出房间好久,景承宴都还是无法理解他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那一句“我们会赢”还是无法让他安下心来。
最后他像疯子一般地将门拉开又重新关上,继而仔细地查看了一遍窗户,然后飞快地上了床,拉过被子将自己完全裹了起来,这才渐渐颤抖了起来。
“清柳……”
记忆里那个人还站在跟前,微笑着说“清柳来接您了”,那时悬着的心落定的感觉他似乎现在都还能感受得到。
他不明白,他明明那么宠那个人,为什么那个人要如此待他。
陌子淮回到了自己住处,福来才告退回傅清柳那儿去了,至于他跟景承宴之间的对话福来会如何跟傅清柳说,陌子淮倒是不甚在意。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隐隐将胜利握在了手中。虽然结果未必尽如所愿,但至少不能算输。
窗外传来的一声微响让他更确定自己的猜想,他笑了,却并没有打开窗。
窗外也再无声响,似是还有人在,却又像只是有风拂过,惊动落叶敲窗。
陌子淮等了好久,才终于开口:“要跟我合作吗?”
七十五
大景靖和五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长,京城各处商铺依旧开门待客,大街上却比往年要萧条得多。
一众藩王的兵马早已退去,那种大军临城的肃杀却像是始终笼罩着这偌大的王都,积了厚厚一层的雪地上只有稀疏的几行脚印,除了有要事必须出门的过路人,大伙都似是铁了心留在家中守着热坑头等待隆冬过去。
傅清柳挥退了报信的太监,怔怔地看着窗外柳枝上挂着的冰条,好一阵回过声朝陌子淮笑道:“颜将军两天后便能率军进京,倒是应景,赶在正月前回来,说不定能过个安稳的新年。”
陌子淮坐在一旁,脸上表情看不出一丝端倪。
那太监报信时他并没有回避,自然也听得清楚。颜信大军已到,两天后便能进京,定恩县来勤王的兵马倒也不慢,只是仍差着两天的路程,看来是败局已定。
“子淮。”见他不说话,傅清柳也收敛了笑容,开口时声音里是一贯的温和,“等颜将军来了,辰誉登基,就会下圣旨放我们出宫。若是顺利,说不定年前就能走。都说民间过年比宫里热闹,到时我们……”
“还没到最后,谁知道结果呢。”陌子淮打断了他的话,道。
傅清柳脸上一白,抿住了唇没再说话。
陌子淮看着他的表情,又有些舍不得了,站起来将他搂住,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难得今天雪停了,到院子里走走?”
依旧是亲昵如情人间的细语,就好象种种算计都不曾存在,傅清柳知道陌子淮不想再谈下去,微垂了眼,却也暗暗松了口气。
比起针锋相对步步为营,这样虚伪的假象反而显得更加美好,让人忍不住沉溺。
“不想去?”陌子淮没心没肺地继续道,像是完全看不出他所思所想,“那要不,让人研墨,我替你画张画?”
傅清柳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你还会画画?”
“那当然。”陌子淮看起来相当自满,“以前在军中,还曾依仗我画的地图打了胜仗。”
傅清柳更是大笑不止:“还是我替你画吧,我一点都不想最后画像出来了,我看起来长得像张地图。”
陌子淮见他笑得灿烂,不觉有些失神了,最后只是微笑着放开他:“行,你去画。”
傅清柳也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失神,径自走到桌子前研墨铺纸:“你坐坐好,把脸转过来。”
陌子淮却是半倚在躺椅上,朝他笑道:“就这样画,画得霸气一些。”
傅清柳又是一阵大笑,手中的笔开始在纸上游走,刚开始还会抬头看陌子淮一眼,最后却几乎不再看他,只是全神描画。陌子淮也看出点端倪了,最后干脆站起来,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探头一看,才发现图上画的居然是一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