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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香——by飞鸟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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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目不能视物无法支撑家业,父亲却不厌其烦地慢慢教导自己认识各种香料的用途典故搭配诀窍。如今后园里的藤萝香草大都是父亲带着自己亲手照料培育的。自己何其幸运能有这样的父母亲,并且在这疾苦世间能有这样安稳的生活。

父亲去了之后,心里其实并没有太过伤怀。想来父亲早就想赶赴黄泉免得母亲在奈何桥边苦等,羁縻世间二十来年,全是因为有自己这个牵绊。现在终于能母亲相聚,琴瑟和谐了吧。

然而杜雨时还是心绪低沉,父亲走得没有遗憾,那自己这暗淡无光的生活何时才能是个尽头?

杜家唯一的仆人黄老头原是照顾着杜雨时的父亲长大的,后来又从襁褓之中一手带大了杜雨时,对这两父子的感情之深可想而知。先时感叹着老东家一生心慈行善,竟连五十都没活过,倒把自己这么个没用的老头子留下来,弯腰驼背地活到了七十还是没能去见阎王;后来才发现丧事完了杜雨时仍是茶饭不思,意兴阑珊,不禁暗暗揪心。

平日里杜雨时最爱调弄香料侍弄花草,现在却终日闷坐,连动都难得动弹一下,更不用说去过问一下自家的香料生意了。

说到生意,黄老头倒没太在意,只因那帐房先生胡有才是个能干可靠的。杜家的生意本来就没有多大,杜知意在世时本来一人打理就足够了,后来年纪大了不免疏懒些,又要花心思教导杜雨时,就要找个帮手。胡有才本来是个穷酸秀才,圣人之道念了半辈子,文章仍是作得不大通。杜知意与胡有才是七八门子勉强搭得着一点边的亲戚,听说胡有才越活越是潦倒,别说娶媳妇了,就连破烂茅屋都没剩得一间,就觉得尽可叫这人来帮自己管管帐目试试。哪知这胡有才文章做得不通,算起帐来却半点不含糊,又无妻无子无牵无挂的一条光棍儿,比别家的掌柜的靠谱多了,年年月月的,就一直留着这人做了下来。到后来竟可以不大操心生意进出,只在家与独子潜心调香,帐目往来大多交给了胡有才。

所以说黄老头不大担心自家的生意,只担忧着杜雨时本就身体单弱,又年纪轻轻的生趣全无,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想要劝吧,偏偏这杜雨时骨子里是又硬又倔的,必然不肯听他说。只好变着法子将饮食做得精致些,哄他多吃些饭菜才得无碍。哪知道突然之间听到胡先生的传话,说最大的主顾含烟坊近来不大友善,屡屡挑剔。

第 7 章

若是旁的事情,黄老头也不会去跟杜雨时讲,可这事实在可大可小,只好将胡先生的话转述了。

却说杜雨时数日下来浑浑噩噩,自己并不觉得自己的消沉,听到黄老头的话,才猛然想起自己似乎已经关在屋里很久,竟将父亲留下的这笔生意抛到了脑后,如何使得?紧接着又想起连园里花草都没去理,脱口而出先问说:“园里的花草怎么样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黄老头却明白得很,说:“平日里跟着少爷一块照料惯了,这几天下来,都好好的呢。”杜家如今只单剩了杜雨时一个,他却一日改不过口来叫一声东家,还是叫少爷。

杜雨时突然想通了一般,微笑起来,从软榻上站起来,走了出去。他虽然眼盲,自家里的摆设却记得清清楚楚,家中又没有别的人口,所以他不需人搀扶也能在家中随意走动。

他的卧房在后院北侧,门外就是花圃,满满的是各样可作香料的花草藤萝。其实制香的原料光靠自己手栽肯定是不够的,培育这些花草也算是杜雨时的乐趣。而且自己细心照料过后,似乎制出的香特别的馥郁。此时正是初春时节,连日阴雨,天气倒不再苦寒了。杜雨时一走出门外,就闻到一丝蜜糖般的甜香,知道是留仙草最先开花了。雨水的湿意,泥土的气息,还有花的香气,混合成一股生机勃勃的味道,使杜雨时觉得这几日来的怠惰的自己未免太过矫情了。

丝缎面的鞋子踩在浸湿的土地上,软软韧韧的,很舒服的触感。即使自己这一辈子就只能笼闭在这小院子里吧,也是很幸福的事情了。

他一边慢慢地在院里走动,一边问:“含烟坊怎么会突然挑剔咱们的东西呢,他们是怎么说的?”

黄老头答:“他们就说香料成色都陈了,味道发潮发涩,拿出制胭脂时,调制师傅不肯用。”

调制一色香剂,往往要用到各样香料十多种,样样都是难得之物,需要慢慢采买挑选,配完之后一时是售不完的,都放在特制的地窖里仔细封存收藏着,今年卖的总是头一年甚至头两年制成的成品,什么成色太陈发潮发涩之类的说辞全都是无稽之谈。杜雨时眼睛虽然盲了,又少与外人接触,心思却剔透,立时就想到,这大概是谁看到父亲新丧,想趁机来找茬。

于是杜雨时说:“既然如此,咱们少不得要去登门拜访一回了,有什么问题,当面跟人家好好地解释明白。黄伯帮我去递个帖子吧。”

黄老头说:“含烟坊已经传了话来,约少爷去面谈。”

杜雨时笑说:“这样说来,倒像是成心请咱们去见面似的,约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了?”

黄老头说:“这事情就怪在这里,他们要少爷亲自去一趟齐家大宅。”

齐家是大主顾,名下的铺子多而又多,杜家这样的小商铺,日常只与含烟坊的二掌柜接洽,那日齐逢润亲自上门吊祭就已经是相当不寻常,只是当时杜雨时心神恍惚没去深思而已。回想齐逢润的声音,略略低沉,冷静理智,讲话不慌不忙的,很让人有好感,难道是嫌自己当日无精打采轻慢了他不成?

第 8 章

无论这其中的道理究竟是怎样,总之杜雨时是拒绝不得的,也就不再多想了,这一日就花足了工夫在花圃中。

次日约在未时,照着时下的习惯,正是午饭过后小憩的时间。黄老头服侍着杜雨时略略吃过一点东西就出门了。杜雨时平日不大出门,每出去却不愿意坐车坐轿,只与黄老头慢慢走着。

齐家大宅也在城的东侧,不过自然是在城内的。齐逢润的母亲顾氏经营有道,赚了大笔银子,后来就买下原先某官宦人家的宅子,修缮过后真是富丽堂皇。宅院正南是三开的朱漆大门。杜雨时跟着黄老头走到了门口,已经有人专在那里等着,却不教他们从正门进去,而是领着他们绕向西侧的边门。院子西面就是一条极僻静的小巷,一路连个过路的都没遇见。奇的是到了那窄窄的小门门口,那引路的小厮不让黄老头跟着进去,说是东家吩咐了只请杜雨时一人进去会面。

黄老头早听说了许多齐逢润的荒唐行径,虽然自家少爷是个男人年纪又老大不小了,却还是心里不对劲,一个劲儿拉着杜雨时绝不肯让他独自进去。

那小厮就是贴身伺候齐逢润的玉髓,素来伶牙俐齿,反口便问:“我们齐家下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哪个不是精明能干的,既进去了,大把的人伺候着,难道还需要你这老头子紧跟着不成?不是我年幼不知轻重乱说狂话,凭您老这副模样,真个不够格进齐家的门。”

那黄老头也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并不在乎他口头上的这几句挖苦,只是说不出个过得去的道理来,支支吾吾地僵在那里。杜雨时心里也是不大自在,却也不愿白生事端,黄老头看不得他那样为难,只好放手任他独自进去了。

走进完全陌生的地方,身边陪着完全陌生的人,对于杜雨时来讲是尤其难受的一件事。房屋式样,花木陈设全都不得而知,唯一的触感来自脚下。他总穿着软底的鞋子,进了齐家之后一路踩到的地面与自己家里与大街上都完全不同,是极平整冷硬的,想来是大块的水磨方砖铺就,连砖与砖之间的细微接缝都察觉不到,由此足可知这家的讲究,于是更加拘谨。院里大概是有不少花木,正开花的是木笔和迎春,余下的就难知晓。

杜雨时跟着玉髓七弯八拐,不多时就已经完全弄不清方向。原来齐宅既深且阔,齐逢润平日见客总在正门内的花厅里;内眷都住在北面的后院,东院是花园。这西院是后来加盖的,说是书院,其实齐逢润不大读书,又不让内眷入内,不过是方便自己找个鬼混的地方罢了。虽然不是正堂大院,却也修得极精巧繁复,回廊亭台交错穿插,就是明眼人也会一时眼花,更不用说杜雨时这目不视物的人了。

玉髓年纪虽小,却细心得很,每有台阶门槛,总是殷勤体贴地好生扶住杜雨时慢慢过去,不多时就进了一间屋子,让着杜雨时在一张凳子上坐下,说:“这里就是东家的书房了,杜少爷请在这里少坐,我去通秉一声。”说着就带上门出去了。

说是书房,杜雨时却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细腻的甜香,并没有笔墨之气,心中更不自在。那甜香之中还夹杂了一丝酒气,显见得面前桌上早有人摆了新暖上的酒。

第 9 章

这日齐逢润没什么紧要事情,中午也没见人,只独自吃了点粥,在西院转了转,就在一间小厢房里歇下了。

那日见了杜雨时之后,不巧有事忙碌,不觉将他搁下了,近来闲下,回想起那日的蒙蒙雨雾,以及西效荒冷之地的清静小院,似乎总有些回味不尽之意。今日约下了杜雨时午后来相见,不由地有些期待,于是总没有睡意,只耐着性子看日光在廊下投下的影子慢慢推移。案边的茶水渐渐凉了,就有侍女进来添上热的,如此反复了三四次,玉髓才进来回说杜雨时已经来了,让在书房隔壁的小厅内。杜雨时一跃而起,急匆匆地就往那边走。玉髓不用跟过去伺候,乐得偷懒玩耍去了。

走到了那小厅,齐逢润再没耐性,一推门就跨了进去,随手又掩上门,看到杜雨时端端正正地坐在小圆桌边。

那日杜雨时穿着满身素白孝服,冰砌雪堆一般。算来现下仍是在热孝之中,今日却已换了浅绿长袍,腰间束着石青素色提花织锦带子,戴了发冠,将头发工工整整地束起,可见得为了过来特地换过衣服了。这身打扮不像个商人,倒像个文士,原本应该比上次显得有生气些,其实却不然。大概杜雨时因为丧父而伤怀,身形又瘦了好些,一张脸也苍白憔悴。人斜坐在凳上,背脊挺得直直的,头却微微低垂,弱不胜衣之态看到齐逢润眼里,反而更加勾人了。

杜雨时耳力灵敏,早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门猛地一响,又被撞上,那人应该是冲了进来。一边忖度着这人就是齐家大老板齐逢润了,一边又诧异他怎么这样冒冒失失的。正准备站起身来见礼,却突然被人按住肩头,有个声音说:“不用那么客气了,你就好生坐着吧。”那声音已经近在自己耳边不过几寸的距离,确是前次听过的齐逢润的嗓音。

杜雨时平日里很不惯生人突然的碰触,适才只听见他进门,没听到他走过来,突然被按在肩头,听到他在距离自己耳边很近的地方说话,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耳边的声音却笑了起来,说:“我吓到你了?报歉。”

杜雨时便明白这人已经知道自己眼盲不能视物了,却还要这样冒冒失失地在自己耳边说话,只不好生气,点头说:“没什么,齐老板不用放在心上。”

齐逢润看到他眼光闪烁,立时觉出了这人的不同寻常之处。

原来齐逢润小时,家中有个佣人生下个孩子,没多大就因为照料得不经心而意外弄瞎了双眼。那孩子自小看不见人,就不知道旁人的神情举止,长大之后脸上的表情总是十分怪异,眼神也飘忽错乱,总让齐逢润有种歪歪斜斜别别扭扭的感觉。

杜雨时却不同,虽然也是天生的眼盲,脸上的神情却自然平淡,不卑不亢,因为抓不准身旁人的方位,就总低下头不轻易看人,偶尔抬起脸来,眼光也是一扫而过又垂下去,显是在刻意掩饰自己看不见的事实;虽然给人一种疏离之感,但比起那个佣人的怪异神情要自然得多了,若不是那天玉髓说他是盲人,他一时之间也是无从知晓。

一想透了这一层,齐逢润就有些惊奇这人的既好强又深沉的心思。

第 10 章

杜雨时哪里知道齐逢润心里的那些想头,只在硌应自己肩头放的那双手。他极不习惯生人的碰触,齐逢润就算只在他肩头一触而过,他也会别扭好一阵子,更不用说齐逢润的手一直握着他的肩头不放了。那双手掌既宽又大,掌心热气熏人,初春回暖之际早已脱了厚夹袄,只穿着薄单衫,那双手上的汗气似乎已经逐渐透过了衣衫浸到了自己身上,弄得他浑身毛骨悚然,又不好开口叫齐逢润把手拿开。

正迟疑间,突然有股温热的鼻息拂过自己耳侧颈边,杜雨时险些惊叫出声,那股气息就随即远离了,接着听到齐逢润笑了起来,说:“你好香。”那声音正在杜雨时的头顶上。

齐逢润当下其实是在细细看着杜雨时颈间的肌肤,白腻光润,想象着待会儿用手摸上去用嘴亲上去的触感,心中麻痒,身上有些隐隐地发热,口中却只是随意调弄他一句。

杜雨时看不到齐逢润的举动,只听到一个“香”字,却是自己平素用了无数心思去琢磨的,倒有些纳闷,脱口说:“鄙家的小铺子虽是世代制香的,可我自己是从来不熏香也不带香的。”他的讲究是日常起居饮食不用任何香料,做菜时连八角茴香都不让放的,免得正经配香时闻不出那些精微细致的味道来。

齐逢润听了他这么一句呆楞楞的回答,真是忍俊不禁,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说:“你自己自然不知,你身上的味道比任何的香都要好闻,我绝不骗你。”

杜雨时才隐约明白了齐逢润的意思,是在拿着自己当作粉头戏子一般耍弄,羞得满面滚烫起来,连脚底下都连带着一阵燥热,全然不解齐逢润怎么想起来要跟自己讲这调笑言语,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强自镇定下来,猜测齐逢润大概从没见过哪家的管事的是自己这样的瞎子,于是故意要戏弄自己给自己难堪。

若是个心气高的,无端受了这样的轻薄,只怕抬手就一巴掌拍到了齐逢润脸上,而齐逢润也的确挨过不少这样的巴掌,每次都甘之如饴,况且赏过他巴掌的那些人最后都死心踏地地折服于他。可杜雨时既然看不见他,就算有心想打他,也不知该向着哪里出手。再者杜雨时眼睛虽然看不见,却天生比常人更有心胸气概。想到这一节,就觉得只要能保住父亲用心了一辈子的生意无碍,受这么一点言语上的为难算不得什么大事,不必着急也不必愤恨,那些难听言语总是过耳即逝,于自己也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损害。于是他不动声色,仍是半垂着脸默默坐在那里,只凭齐逢润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罢了。

齐逢润看到杜雨时只不过一瞬间的失措,紧接着就平静下来,不忤逆自己也不理自己,有些无趣,不过他一时色迷心窍,决定了要跟杜雨时春风一度,就不会把这小小的无趣放在心上,接着找话说:“我今日隔得近了才闻到你身上的体香,真能让任何男人都心魂俱醉。不过自从上次匆匆一面,我就留意到你了,你这一身肌肤又细又白,都不太像个男人了。”

黑或者白,红或者绿,对于杜雨时来讲,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字眼,平日家人总是小心翼翼的,跟他讲话时留神避过这些他无从知晓的字眼,其实他是真的没有在乎这些的。齐逢润语气轻佻,他却更是不痛不痒,只不答话。

第 11 章

齐逢润口头上却是得寸进尺,不得他答话,也继续说着:“我来猜猜,你肌肤生得这般白皙,应该是平日里不出门不见阳光的缘故吧?你这么弱质蒲柳一般,想来令尊大人连你碰一下摔一跤都心疼得不得了,就将你当作女儿养在深闺了。令尊既已逝世,你将来终身倚靠谁呢?”

这话无礼到了极点,既羞辱了杜雨时,又将他父亲也一块儿连带上了;更可气的是,这话说的也是实情,不偏不倚地踩准了杜雨时的痛脚,杜雨时就算涵养再好,这时脸上也怒色满溢。但齐逢润实际上就是杜家的衣食父母,杜雨时就算气得想吐血,也只好憋着回家去吐,激动之下,手指都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勉强回答:“真教齐老板笑话了,并不是父亲禁着我,只是我不想出了门给别人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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