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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白浪共联翩 下——by千帆狂舞落熔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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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阳侯忍俊不禁:“我要找你,尽多的办法。”

竣王想想,最近刚知父皇纵容此人,手下养了一大批见不得光的杀手,个个儿武艺精湛,更难得的是竟然深谙追踪之术,若果然欲寻自己,难道还有寻不得的道理?

住小宛家,免去了水上的颠簸,又比客栈更为随意,兼之还能照看楚清源的大船,一举数得,确实是个好主意。

商量罢,遂与楚清源告辞,自往江边而去。

今日,竣王穿了一身简单的布衣,曲悠望着那道修长的背影,忽发感叹:“想不到他竟然真地舍却了荣华富贵,心甘情愿地只做一名普通的老百姓!”

楚清源面露微笑:“庭致自幼宅心仁厚,脱离了那个身份,日后随心所欲,不受羁绊,岂不更好!”

曲悠点点头。

广阳侯回转身:“回天教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神医答道:“自然是有的!陆文帛虽已同意斩杀贺灵钧为林丘报仇,但却一直设辞拖延,这人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楚清源淡淡一笑。

枫醉未到清醒时, 情落人间恨无缘。

满谷红枫,艳若晚霞,灿烂夺目。沈簟与方陌默默地跟在陆文帛身后,俱是心事重重。

谷风习习,片片朱叶脱离母树束缚,飞舞空中,盘旋上下,洒落在人的发角肩头,温柔得不带一丝痕迹,便又沿着衣袂一路滑跌而下,终至坠于尘土。

陆文帛仰头喝尽壶中酒,摇了摇,未闻水声,皱起眉,随手远远扔开。脚下却忽来一个踉跄,似是被地上的枯枝绊住了,整个人向前直直栽倒。

沈簟抢先将他扶住:“陆大哥……”颇为惭愧:“对不起!爹爹他……根本不听我劝……”

陆文帛眼中溢满了绝望,摇头道:“怨不得你……怨不得你……怨我……我没用……”

方陌皱着眉:“大哥,若听我的,也不是救不得贺灵钧。”

他自幼由韩千山抚养长大,目睹了管家对父亲方翟的殷切思念,于情之一字又怎会一窃不通?如今见陆文帛因贺灵钧之事如此颓废伤怀,早有所悟,只是心下总觉得有些不痛快。

陆文帛摆摆手,声音虚软无力:“我现在是回天教的教主。”他突然盯住了沈簟:“你说,为什么你的父亲执意要把我推上这个位置,我……我做了这个教主,却更加救不得他了!”语毕,身体向下一软,沈簟不曾防备,被他拖得一起摔倒于地。

方陌伸手,本是能够拉住二人的,却不知为何,中途顿了顿,沈簟的衣袂从指尖滑落。

陆文帛仰面向天,醉眼朦胧,嘟哝两句:“他死,我也不活了。”随即头一歪,竟睡了过去。

沈簟并没有完全摔倒,半坐着,一手撑地,微垂头,双肩轻轻颤抖。

三人一躺一坐一立,一时沉默。

也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寒鸦,“呱呱呱”叫着掠过枫林上空,打破了并未维持多久的宁静。

方陌眼见无法再继续向前走了,索性盘膝坐于树下,淡淡问道:“什么时侯对贺灵钧行刑?”

沈簟依旧垂着头,半晌方才吐出如蚊蚋般的声音:“原本我爹爹要求定在三日内,陆大哥以仓促为由不同意,幸得仇堂主斡旋,一个月后乃是林教主的生辰,便定了……那日……”

方陌冷笑:“你爹爹究竟有没有把大哥当作教主?”

沈簟不语。

年轻人继续道:“贺灵钧虽不好,毕竟与沈左使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就是我这个遵父命必须杀之者亦不忍心。沈左使难道和林教主交情这般好?一定要为他报仇,致贺灵钧于死地不可?”

沈簟依旧不答。

方陌说着说着竟有些怒了:“沈左使前辈高人,心思深沉,我辈本不该揣度,只是,关系着一条人命呐……”

话未说完,只听一人冷冷道:“不错!确实是关系着一条人命。不过,方少侠,既想救贺灵钧,你又为何始终不愿说出他杀害充王的真正原由呢?”

方陌全身一僵,沈簟似也起了惊慌,回头轻声唤道:“爹爹……”

枝桠被人毫不怜惜地推开,艳红坠地,瘦削的身影缓步逼近,眼瞧着沈簟跪坐在醉死的陆文帛身边,沈云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起来,随我回去。”

爱妻早丧,他孤身一人将儿子抚养长大,对沈簟爱如珍宝,最为温和,难得以如此严厉的口吻要求命令,沈簟听在耳中,心下一颤,已是红了眼圈儿,却依然倔强地坐着未动。

方陌倒站了起来,冲沈云一揖:“沈左使,晚生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过,贺灵钧此人虽欠品行,但晚生却知他本性不恶,何妨给他一个改过向新的机会?”

沈云早知他的性情与方翟多有不同,眼见他前倨后恭,当着面,语气又变回了原来的拘礼,心下暗叹,面上仍旧淡淡的:“方少侠,贺灵钧的命本来就该由我发付,旁人不必置喙!”

沈簟颤抖得更厉害,方陌却莫名其妙:“由您发付?”这回答奇哉怪哉,贺灵钧的命怎又该由他发付了?沈云又不是贺灵钧的老子!

他不明白,沈簟却是清楚的,却苦于不能将原因说出口,心中伤痛,低声轻轻啜泣。

沈云不愿意再与方陌多言,随手将儿子提起:“回去!”转身便走。

方陌没有拦阻,怔怔望着回天教左使愈行愈远的背影,眉头慢慢蹙紧。

他心性聪颖,况又对沈、贺二人容貌上如此相像早存疑惑,此际听了沈云这句话,似有什么答案即将破茧而出,只是眼下仍旧匣剑帷灯,想不分明。

瞧了瞧地上的陆文帛,方陌有了决定。

将醉死的人背起,他也离开了枫谷。

送陆文帛回房后,天色已暮,方陌并不着急,用完晚膳,借练功之机耐心等过三更,换了夜行衣,悄悄潜入地牢内。

以他的轻功,回天教中能发现者不过只有两三人而已。

照例一指点倒守牢人,取了钥匙,打开关押贺灵钧的牢门。

少年似已睡着了,躺在墙角的稻草堆上,一动不动。

火折光线微芒,使得贺灵钧的身影更为纤瘦羸弱。

方陌知道他这些日子被关在此地,着实吃了些苦头,心里浑不是个滋味。

并没有唤醒贺灵钧,年轻人刻意放轻了脚步,近乎悄无声息地来到少年身前。

慢慢坐在空出的草堆上,望着贺灵钧熟睡中依然带着浓浓憔悴的容颜,方陌忽地感慨万千。

初见面,是在满目残荷的挽诗湖畔,那时的少年朱颜墨发,华贵俊雅,以一种惊世骇俗的方法横越千顷碧波,意气风发,不可一世,惹来多少艳羡目光。

而当时的他,穷困僚倒,身上穿着一袭惹人发笑的中衣,怀里揣着几枚几乎不抵用的铜板,嘴里啃着干涩得难以下咽的馒头,亦是钦羡看客之中的一员。

虽然随后楚清源的光芒掩住了少年的优秀,但方陌确实无法忘记,在广阳侯身边的贺灵钧,全身都是放松了的,眉目灵动活脱,神彩飞扬,顾盼生姿。

其实,那时他是羡慕贺灵钧的,羡慕中隐隐可能还夹带着几分妒忌。

楚清源这个人,无论走到哪里,总能将所有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方陌年轻,初遇如此举世无双的男子,说不动心怎有可能!

可惜,自被陆文帛拉进了回天教,虽不是教众,却也知楚清源远不似外表那般光风霁月,甚至可以说是心狠手辣,为求完胜不择手段,堪堪打破了方陌心中美轮美奂的形象。

贺灵钧的再次出现是年轻人意料不到的,更何况,出现得那么及时,否则,他与陆文帛如今焉能风风光光地呆在回天教里。

想不透的是,以少年的表现来看,可知父亲方翟虽身在囚笼,必也多受其照顾,这么些年,父亲竟没有一丝感动怜爱之心?临死亦留下遗言,一定要自己杀之以除后患?

逃离京城那晚,方陌掐住贺灵钧脖子,心里亦是烦乱不堪,当陷入昏迷的少年溢出一声“清源哥哥”,年轻人的烦乱更是加重了几分。

三番救命之恩,一路相行相伴,方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对贺灵钧下杀手了。

那晚潜入牢内欲救少年脱困、以待后杀之言,不过是强撑脸面而已。

对于贺灵钧,年轻人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那情愫已经慢慢地露出了芽尖。

故而,此时,望着蜷缩在草堆中的少年,方陌确实是心疼的。

第五十章:身世之迷

既生怜惜之心,那手自然也不太规矩了。

在方陌尚未意识到自己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之前,掌中柔软的触感令他陡然清醒了过来。

贺灵钧却已睁开了眼睛,看见他尴尬地收回手,低声唤道:“师……师兄……”

方陌一张脸顿时烧红,局促地站起身,后退数步,语气僵硬:“我不是你的师兄!”

少年半梦半睡间感觉到左脸被一股湿热的气息覆盖,使得身心都有些暖洋洋的,舒服得不愿醒来。

他从小没有得到过所谓的母爱,将军夫人连个正眼都不愿瞧他,便只道自己是贺镜与什么没名没份的女子生下的种,为此向来愤愤难平。

再长大些,连小时候尚能对他和颜悦色的贺镜也渐渐地产生了巨大改变,自楚清源赴边之后,镇国大将军完全显露出偏狂的一面,贺灵钧几不能与其碰面,若果然不小心碰上了,虽不致挨打,却总免不了一顿训斥。

至此,父爱也罢,母爱也罢,人常说的双亲之宠他是一样也得不到了。

只是,贺灵钧毕竟与楚清源不同。

广阳侯自幼聪颖过人,又因其父楚芳群的特殊身份,上自皇帝,下达百官,莫不交口称誉,有没有母亲对楚清源来说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反观贺灵钧,唯一疼爱他的楚清源也有鞭长莫及之时,他受尽了欺凌与侮辱,十六年的人生中,快乐的回忆早已忘却,记得的只有灰暗与嘲讽。故而私下里,少年亦会常常幻想,若是亲生母亲就在身边,将会如何疼他爱他,将他当作心肝宝贝,当作命根子。

当全身被这种完全没有恶意的温暖包围时,睡梦中的贺灵钧自然而然便觉得那份爱护是属于母亲特有的,他翕合着嘴唇:“娘亲……”声音压于喉间,细不可闻。

此时的方陌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原本灵敏的耳朵并未捕捉到那丝轻微的呢喃。

而他回过神来的时侯,贺灵钧恰恰睁开了眼睛。

见他如避瘟疫一般顿时退至三尺开外,少年失落地垂了垂眸子,忽又笑道:“方公子半夜三更的,怎有兴致到此地一游?”语气戏谑,竟带了几分调笑之意。

年轻人脸一僵,背过身去:“我有话问你。”

贺灵钧看着他的背影,笑容渐渐苦涩:“是么?方公子有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方陌故意忽略他语气中的不正经,理清思路,慢慢道:“你……贺镜对你可好?”

少年莫名其妙:“他是我的父亲,怎会不好?”不明白方陌怎么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来:“吃穿不愁,没什么不好!”

年轻人皱皱眉:“那贺家其他人呢?比如?”他想了想:“已过世的将军夫人?还有贺家的兄弟姐妹?”

贺灵钧听他一口一个贺家,更为不解,答得飞快:“都好!”

这种不假思索的应答方式倒让方陌更添疑心:“果真都好?”转过头来,目注少年。

贺灵钧嘻嘻笑着,点点头:“都好!”他眯起眼睛:“方公子问得奇了。自家父母兄弟的,骨肉相连,怎能不好?”

方陌冷了脸,似乎对他的谎言十分不满,一字一句道:“既是都好,那晚,你为何竟欲投水自尽?”

笑容微微一僵,少年扯了扯嘴角,努力压抑情绪:“方公子怕是错看了!哪来自尽一说?只不过我这个人有癖好,喜欢在秋夜畅游挽诗湖。”他呵呵一笑:“不足为外人道也。”

方阳盯着他:“你不肯说实话,是吗?”顿了顿,慢慢弯下腰:“即使这关系着你的性命,也不愿意说实话么?”

少年被他逼得直直向后仰倒,似乎有些啼笑皆非:“我说的便是实话,何曾诳你了。”

被家人欺辱,哪是什么可炫耀之事!在方陌面前,贺灵钧竭尽全力地维护着最后一丝可怜的尊严。

年轻人死死地盯着他,像要透过那张依旧挂着惯常笑容的脸看穿他的内心一般,良久,方才缓缓直起腰,语气清冷:“你既不愿讲实话,我亦无可奈何了。”他慢腾腾地说着:“一个月后乃是回天教原教主林丘的生辰,已经决定于当日将你活祭。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好自为之吧!”说完,再不看少年一眼,转身离开。

贺灵钧怔怔地望着方陌远去的背影,心里不无遗憾。

原来适才的温暖毕竟只是南柯一梦,母亲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缓缓躺下,不愿去想方陌刚才所说的话,却仔细地回味着梦中的温馨与舒适,就这么想着想着,突然发现小时侯仿佛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只不过这么多年被欺凌扭曲了的心灵让他刻意忘却了曾经的快乐回忆。

那是楚清源赋予他的温柔!

却被他不知珍惜的抛却了!

或许,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才会使记忆更加清晰起来。从小到大的事,或忘或不曾忘的事全都重回脑海。

楚清源,纷沓而至的只有那么一个人。

笨拙地替他梳小髻;温柔地哄他乖乖吃饭;将他抱于怀中,不厌其烦地为他哼唱喜爱的儿歌等等等等,在楚清源率军赴边之前,这样的事广阳侯究竟做过多少次,连贺灵钧自己都数不清了。

仿佛,母亲会做的事情,楚清源都做过了……

可他,是否存过一丝一毫的感激之心?

广阳侯不是他的母亲,甚至连他的家人都算不上!

那些曾经有过的美好,是楚清源给了他的,而他……

贺灵钧无法去想,当他将那把锋利的匕首划向广阳侯的脖颈时,那人该是怎样的震惊与失望。

这世上,有多少个楚清源?

这世上,又有谁真正疼爱过他?

譬如方陌,他竭尽全力地去讨好了,又如何?

原本希望能获得自由,获得新生,可做了那么多事,断送了那么多人命,他的自由,他的新生呢?

在这个阴暗潮湿的铁牢笼里?

少年忍不住用手捂住了眼睛,第一次觉察出了自己的狭隘与自私。

为什么,向来只看到楚清源对他约束的一面?

为什么,向来只觉得楚清源对他便如对待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宠物?

为什么,向来记不得两个人之间曾有的、比亲人更为温馨的过往片段?

似有眼泪夺眶而出,贺灵钧忍不住蜷曲了腿,将脸埋进膝盖中:“清源哥哥……”

我做了那么多错事,你已经厌烦我了?不要我了么?

可我,却终于明白了你的好!想回去你身边,宠物也罢,人也罢,做什么都好,只要能回去你身边便成。

可惜,没机会了!

我快死了呢!

清源哥哥,你会不会有一丁点儿地想念我?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且说方陌出了牢门,见那月光惨惨淡淡地铺落一地,更觉寒意沁骨,忍不住拉了拉衣襟,略一沉吟,也不回转自己居住的小院,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一回,他没有刻意躲避身形,遇着几名回天教的教众,互相寒喧几句,以睡不着为由掩饰夜来闲逛之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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