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陆行之过了头七,吊唁宾客渐少。通报的下人回来说道:“老爷在密室等待,连公子请这边。”
二人穿过陆家庭院,此时已值深秋,天气晴朗,满眼净碧暖红,终究带了一股衰败之意。连天依忽觉心酸难抑,笑道:“香飘橘绿与橙黄,松柏青青喜降霜。柴房兄,你看那个松树。”宿柴房哪里还顾得看松树,不断的冒冷汗,嘴里念念叨叨。连天依打他脑袋一下道:“你在念叨啥?”宿柴房道:“自然是求我公子在天……求我公子保佑!”
到达密室的地道颇长,连天依道:“柴房兄。”
宿柴房猛地抬头,问:“怎了?”
连天依道:“木秀必摧,才高则妨。佩惯琅玕之意,你可解得?”
第十章
宿柴房吃了一惊,侧头看时,只见连天依神情浅淡,语气柔和,并不似平常嬉闹模样,一时心中疑惑,说不出话。只听密室石门吱呀一声,已然开启。陆潜夫正在其内,身后蚀日静静放在剑架之上。
宿柴房道:“公子的剑……公子的剑!”便欲上前,又回头看连天依。连天依静静道:“是你的剑,你就去拿罢。看我做甚么?”
宿柴房无言以对,又看陆潜夫。陆潜夫道:“小兄弟,这剑原来是你的?”
宿柴房道:“是我家公子的。”
陆潜夫道:“你家公子是何人?”
宿柴房道:“光风霁月宿江亭。”
陆潜夫道:“原来如此。那你便来拿罢!”
宿柴房茫然不解,看着架上蚀日,终究还是犹豫着伸出手。陆潜夫突然发难,猿臂一伸,便向宿柴房右腕抓去。宿柴房惊呼一声,连天依冷眼旁观,刹那间两人身形闪动,已过二十余招,其招式之凌厉,变化之精妙,皆非一般武林人士能望其项背。
连天依慢慢走了几步上前,深深一揖道:“在下闻光风霁月之名已久,近来闻其作风行事,更是日思夜想,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见?”
此时二人均已停手,宿柴房冷冷看着连天依,整个人身周气质乍然一变,就连那身与稚拙脸庞原本十分不衬的衣服,此时突然也顺眼起来。
连天依叹道:“请阁下至少先显出本来面目,如此讲话,也太杀风景。”宿柴房哈哈一笑,道:“失礼了。”将双手一层极薄的手套脱去,修长手指露出些微剑茧,又于脸颊侧轻轻一揭。
连天依只觉眼前一亮,笑道:“尝闻容颜有如日月者,置于暗室,不需施灯烛。今天一见,始信为实。”宿江亭道:“连公子过誉了,你也不遑多让。”声音与之前全然不同,清泠如断金碎玉。连天依笑道:“不敢,俗人一个而已。”宿江亭笑道:“连公子还记仇的么?”
连天依道:“公子在我这忍辱负重颇久,我害怕的很,只盼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罢。”宿江亭道:“你是从何时开始?”显是并无意与他扯皮下去。
连天依道:“你以受害者身份接近我,这个开头要打满分。只是这天下能让连天依全心全意相信的,一个也没有。”宿江亭道:“一个也没有?”连天依笑道:“或许有,但肯定不是初次相识的少年。”
宿江亭道:“因此你将我安置在馥郁楼,试图探出我底细。”连天依道:“这不能怪我,你自称是下人。”宿江亭笑道:“我对粗重活计自然是一窍不通。”
连天依道:“你以公子平日娇惯为名,大处也未露出破绽。然而即使宿江亭再怎么宽柔待下,终究身份相差。你举手投足间不卑不亢之气,应非一般下人所有。”
宿江亭道:“这可是玄之又玄的事情了。”连天依道:“自然。是亦可,不是亦可;不能因此盖棺论定。真正让我开始怀疑你的,是你的字。”宿江亭道:“不如说你从头就一直在怀疑我,开始稍为验证了你的怀疑的,是我的字?”
连天依道:“这么说也无妨。人之字迹,最是难为掩饰。虽想以光风霁月之能,完全习得两种乃至数种字迹绝非难事,但我当时是让你照着自己的字写,这便有些为难了。”
宿江亭道:“确实为难。不知道写的像好,还是不像好?若是不像,我之前说过跟着公子习字,该有三分相似;若写的太像,又正好落你彀中。”连天依笑道:“所以只好在像与不像之间。然而我怕此事就算大罗金仙,也难以做的全无痕迹!”宿江亭道:“在下自然不是大罗金仙,因此这一手就算我输了。”
连天依道:“后来我依你指引去寻张桂斫,获得蚀日剑鞘。虽然这是你证实自己确为蚀日主人,进而嫁祸陆家的一步,我却更加确定你尚在人世。你意在挑起我与陆家冲突,然而又不欲留下太明确线索给我。”宿江亭道:“正是。我若直接派几个人冒充陆家杀手围攻二位,只会令你更起疑心。这等手段对付二流人物则可,对付天衣无缝,差得还是远些。”
连天依道:“所以才有了那个巧法子——沈如佩所中之毒内中的枯心。”宿江亭道:“是巧法子,也是险法子。你虽然在陆家住了三四日,万一足不出户,没见过枯心,这安排就全落空了。”连天依道:“能杀了沈如佩自然不错;杀不了沈如佩,让他带着毒回来也颇好。有了这一出,陆家谋财害命的嫌疑是洗不清的了。就算此事别无证人略显蹊跷,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陆家灭口。”
宿江亭道:“那这次是何处出了差错?”连天依道:“我在分析毒性之时,发现此毒配法,糟糕之极。”宿江亭道:“糟糕之极?”连天依道:“也不至于,只是毒之配法,自然要以毒死人为目标。然而枯心本来不适合用作毒,加入此毒之中甚至出现了药性互相抵消的现象。”
宿江亭叹道:“你对医理之精研,我终究还是低估了。”
连天依道:“至此我已确定陆家之事是有意嫁祸。说来惭愧,彼时我已开始对柴房兄做最坏的推算。”
宿江亭道:“此是应该,何愧之有。”连天依道:“一切根源,皆在于你。你若不假扮宿柴房来告诉我蚀日被夺之事,我不会对陆家展开调查。而你退居幕后,行事方便许多;你虽向来传闻有体弱之症,却未必不可治愈。除了宿柴房之言以外,光风霁月被人所害一事,殆无旁证。翻过来推测,却越来越顺。”宿江亭笑道:“不正是贼喊捉贼么?”
连天依道:“如我所猜不错,宿兄确实为蚀日之主。”宿江亭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连天依道:“你知蚀日形貌,又拥有蚀日剑鞘。我更以此猜想,你非但是蚀日之主,也是断水之主。”
至此,宿江亭脸色终于变了一变。连天依道:“无鞘之断水放不数日,邪性便无法抑制。以我推断,你故意将刀剑藏于寺内,却留下了刀鞘剑鞘,导致陆家一场惨剧,更因此机缘巧合,陆前辈将断水赠予沈如佩,同样是嫁祸陆家一步棋子。”
宿江亭静静道:“天衣无缝之名,果不虚传。就算以上皆是推断,我被陆潜夫所逼,身份已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连天依道:“先生之才罕世矣!”宿江亭大笑道:“你想问我既有罕世之才,又有至高刀剑,何必为此行径?”连天依道:“虽然此言俗不可耐,该问的还是要问一问的。”
陆潜夫在旁边倾听许久,也忍不住开言问道:“不知老夫与宿公子有何深仇,以致宿公子对老夫非杀之而后快不可?”语气中悲愤难抑。
宿江亭并不答话,却道:“连天依。”连天依道:“连某在。”宿江亭道:“心思缜密,大胆推想乃是你之所长,我自愧不如。”
连天依道:“不敢。”
宿江亭道:“然有一日你若为人所败,败因亦在此!”
连天依一怔,忽觉后心一凉,低头一看,一截剑刃透体而过。连天依不及思索,向前急纵转身,胸口鲜血狂喷,一手掠出琅玕,迎面陆潜夫蚀日直劈而下,与斩断沈如佩沧浪之招酷似,然而无法可解,唯有以剑硬挡,只听清脆一声,半截断剑跌落尘埃。
第十一章
戌时将近,花厅上众人无不焦躁。正当望眼欲穿之时,门口小厮高声喊:“宿先生到了!”
众人大喜,忙正襟危坐,等待开饭。宿江亭从容进入,意态闲雅,向四面微微欠身道:“是在下来迟,自罚三杯。”走到陆潜夫左手之位坐下,举杯自斟。
陆潜夫低声道:“你还好罢?”宿江亭笑道:“多谢府主挂心,江亭无妨。”陆潜夫大喜,起身向四周道:“陆家能有今日,全赖江亭之力,须得好好犒劳。”众人便轮番举酒来敬。
宿江亭见陆潜夫右手之位空而无人,低声问道:“行之呢?”陆潜夫道:“他伤势初愈,仍是不适,因此不来。”宿江亭听了,便点点头。恰逢总管秦衡上来敬酒,宿江亭已有些微醺之意,笑道:“秦兄,饶了我罢。”秦衡笑道:“这可不成。怎的宿先生数月不见,酒量也变差了?”
正一片和乐处,突然听得外面一声惨叫。叫声凄厉已极,众人都不由出了冷汗。
陆潜夫匆匆站起,到:“来得居然这样快!”宿江亭并不出声。大厅里匆匆跑进一个人来,到陆潜夫和宿江亭面前道:“老爷,先生,挡不住……”
陆潜夫道:“怎么挡不住?樊家三兄弟呢?九龙见杀阵预备下了?”
话音未落,外面正是三声惨叫,宿江亭手中酒杯砰然落地。陆潜夫转头看了他一眼,宿江亭道:“没想到他居然有这等能为。”惨叫声愈来愈近,转眼已到花厅之前,宾客人人色变,有几个胆小的甚至已经钻到桌子底下去。
陆潜夫怒道:“一个小辈,纵使他本事通天,我不信他能有什么能为!”一个下人战战兢兢的道:“老爷,他的刀……”
陆潜夫道:“他的刀如何了?不就是断水么?取我凌霜刃来!”
正乱成一团时,门外忽然掷进一个重物。众人定睛看处,竟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当场就有人吓昏过去。座上有人尖叫道:“沈如佩!”
花厅门口正是沈如佩,浑身浴血,瞳仁赤红,手提断水,刃上血珠不断滴落在地,其状怖如鬼神。陆潜夫所调派高手早已严阵以待,只听一声呼啸,九龙见杀刹时将沈如佩团团围住。
这次九龙见杀与上次又是不同,不但列阵者由死物换成真正一流高手,且人人持剑,沈如佩以一敌九,身上瞬间数处重创,肩头、小腿血如涌泉。然而他眼中竟似空无一物,出刀收刀,皆是杀招,既无守备,更无章法,纵使九龙绵密绞缠,他只是一味狂砍乱劈。
寻常人物这样乱打,早已溃不成军,但沈如佩内功速度均属绝代,只听一声惨嚎,阵眼之人硬生生被卸了一条手臂,然而同时一剑正刺中沈如佩前胸。沈如佩一声冷哼,两指夹住剑身拔出,丢弃在地,又是一刀竟将一名高手身体劈成两半。
众人见沈如佩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皆生惧意,沈如佩亦已身受重伤,只见血雾腾散,黑刃过处,剩下七人身首异处。
厅堂内鸦雀无声。陆潜夫缓缓下座,宿江亭亦随之走到中央,拉了拉陆潜夫衣袖,低声道:“强弩之末了。”
众人也都看出沈如佩受断水邪气侵蚀,兼之伤势甚重,肉体负担已到极限,崩溃只是片刻之事。沈如佩以刀拄地,摇摇欲坠,额前黑发凌乱,视线早已一片血红,突然间振奋精神,至绝一刀,朝陆潜夫胸前刺来。
接下来瞬间,漫长的如同一年光景,迟迟并无下文。众人看处时,刀刃定在半空,刀尖被宿江亭用两指夹住。沈如佩目光与宿江亭相对,宿江亭哼了一声,微微向外一推。沈如佩浑身一震,膝盖一软,终于跪倒。手中犹自握紧刀柄,七窍缓缓流出血来。
此时全场寂静如死,呼吸可闻。断水刀身邪气不断消散,沈如佩意识亦渐趋清明,嘴角不断涌出血沫,嘴唇微动,道:“连……天……依……”
一句未完,沈如佩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陆潜夫叹道:“如此英雄,如能为我所用,何愁霸业不成!”
宿江亭道:“如不能为我所用,亟需除之。”便欲补上一掌。陆潜夫道:“当初是你所说要利用沈如佩来引出断水残余邪气,再与其佛门正统内功相互抵消,正可一举两得。你看现在可大成了?”宿江亭拾起断水,只见上面犹残留丝丝黑气,道:“还差最后一点。既然这样,把断水和沈如佩放置在一处,等断水功成,再杀沈如佩,府主意下如何?”
陆潜夫低头看沈如佩,气若游丝,显是筋脉尽断,笑道:“就不这样,他也是废人了。”便有人上来将沈如佩拖走。
宿江亭道:“府主,恕江亭酒重,如无他事,就此告退。”陆潜夫又除强敌,虽然损折不少心腹,终究也在策划之中,心中喜悦,笑道:“无事,你下去好好调养罢。”宿江亭施了一礼,走出花厅。身后负责的侍从捡起地上酒杯,疑惑道:“这是先生丢下的?”只见雕花之间,血痕宛然。
原来宿江亭并未回房,径自到了后花园中。微醺脸颊被冷风一吹,熊熊作烧,十分难受。宿江亭负手月下,单薄青衫,愈发显得形销骨立。忽听有人唤道:“宿先生!”
宿江亭回头看处,原来是总管秦衡,带了两个侍卫,向这里走来。宿江亭微微欠身道:“秦总管。”秦衡笑道:“更深露重,宿先生何不回房歇息?”
宿江亭道:“因见风月旖旎,清景难逢,故此多徘徊了一会。”秦衡道:“先生好雅兴。”宿江亭还欲再说,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身子慢慢软倒下去,秦衡惊道:“先生?”便欲上前搀扶。
只听极轻微的“丁零”一声,宿江亭退了两步,笑道:“秦总管,用这种货色,就想取在下贱命么?”
秦衡阴谋败露,神色凶狠。宿江亭将指间断刃随手一甩,道:“酒中下毒,乔装行刺——陆行之,在下阅人无数,可叹你之蠢笨,始终无人能及!”
秦衡脸上肌肉抽搐,道:“你……你……你胡说什么?”宿江亭冷笑道:“我说什么?你自以为你之计谋,天衣无缝么?我处处容让你,你却处处相逼。不过你大可放心,自今日起,再无此事!”中指一弹,陆行之身后两名心腹一声不吭,缓缓软倒,额头上皆有一个血洞。
陆行之全身大汗,结巴道:“宿……宿江亭,你如此做法,父亲必不容你!”宿江亭道:“他容不容我,干我何事?你又何必在此时,触我逆鳞?”陆行之眼前一花,再看时宿江亭离自己不过咫尺,胸口猛然一痛,低头看时,宿江亭手腕以下皆已没入胸腔之内,痛极之下,嘶声道:“你、你不是宿江亭!”
宿江亭冷笑道:“谁告诉你我是宿江亭?”将手抽出。陆行之尸体犹自呆立半天,轰然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