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的女子闻他言，缓缓将外衣出去，一寸一寸地将身上的肌肤撕下，露出洁白如玉的身体，继而是脸——虽然有些苍白，又少了几分血色，多了几分病态。可是无论怎样看，那张脸都美丽得让人难不动容，即便她十恶不赦纵有天大的罪过，人们也会因为她这样的容貌而宽恕她的过往……
十六从没有这样失态过，他确定自己刚才一定是叫出声来了，一定是因为眼前女子的美貌而惊呼的。女子缓缓拾起地上的衣衫批好，望向一旁镇定自若的风含，她知道即便自己如此婉转动人，风含的目光却始终未离自己身后的那个男人……
“‘三娘’的称号，恐怕今日，是要向风先生要回了……”
“杜，杜三娘？”十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这个女子居然是绝迹江湖多年的杜三娘？
“呵呵，”女子不由莞尔“时过多年，居然还有人这样叫我？当年江南的口吃才子们以讹传讹，说我姓杜。我本不姓杜，我姓陆。陆南翎才是我的本名。”她看了看花雨杭“你似乎，并不诧异。”
“从你来手执盟主令旗出现在依水山庄的那天，我就知道是你……”花雨杭深吸了一口气，将右手从十六手中抽回，顺势将他向身后推了推，自己又向前朝女子刚才说话的方向走了两步，他双眼黑如点漆，但目光呆滞，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即便你那日也是易容而来，为了迷惑我还耍出了许多门派的不传绝学，但是你当时却说错了一句话——才让我对你心生疑虑。”
“什么话？”
“你在说起杜三娘的时候说了这样一句话，你说——‘她做第一美人的时候才十二三岁！’就是这样一句话，让我确定了你的身份。莫说江湖中人，就连我也觉得当年所见的你应该早已过及笄之年，然而，第一美人当时才十二三岁，这样一句话，却从一个‘外人’的口中说出，试问，一个‘外人’又怎么会如此确切地知道一个女子不可轻易示人的年龄呢？若非亲近之人，定是她自己本人。况且，你那双眼睛——无论多么高明的易容之术，你的眼睛我还是认得的。”
“哦？”陆南翎抬手抚了抚脸颊“那你的眼睛呢？怎么，它们看不见了吗？”
花雨杭并没有回答。
“当初我拿‘茯苓散’给长乐公主的时候，就告诉过她，我不喜欢貌美的男子，也自然讨厌绝色的女子。她想要我手中的唐门做棋子便固然要拿出些东西交换。只是——我没想到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当初我给柳青衣下的密令是‘重伤花雨杭’，可是由于柳青衣并未见过你，所以在他夫妻二人的诱导之下打伤了太子爷……其实，我本来也没想过杀你，最多破了相丢到荒郊野外罢了。”
“几次险些丧命，难道如此我还要说声多谢吗？”花雨杭此时也真是哭笑不得。
“有件事，你确实要谢我。”陆南翎歪着头，笑吟吟地看他，好像此时说的，是一件极轻松的事情一般“莫大教主气你们诓骗了他，又几经辗转查到迷情之毒的香料源自万花谷，一怒之下火烧万花谷。还是我预先告诉了你的好妹子，她才逃之夭夭的！难道，你不要谢我？”
“这是我最想不通的，你是如何，说服我的亲妹妹和你一起设下这迷局？她天赋异禀，能识千香百料，任何花香只要她问过都能说出花的品种，出处甚至产地，但是我那次身中迷情入谷，她本应该早就发现的，却直到后来才告诉我。她本来也是可以告诉我们香料的来源的，可她却推说这种配方已经遍布中原无迹可寻。她是我亲妹妹，我自然不会疑她。知道莫雪卿火烧万花谷……我才对她生疑。”
“你不要那样看我，”女子挥着手挡在眼前“被一个瞎眼的人这样看，我浑身不自在！你既这样说我又要问你，你可真的了解你妹妹，知道她想要的？”
花雨杭被她一问，也不知如何作答。
“你一个人在外面逍遥自在，又怎么知道一个女子的心意？她喜欢你，即便你是她哥哥，她想要你，却奈何天道人伦。我是出于好意，帮了她点小忙，只不过她最后还是于心不忍，给了你解药。可是你居然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她。真是‘多情自古空余恨’。如今事败，她知你聪明，必然会找到她的破绽，所以你说她羞愤也好，无奈也罢。总之她走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也不会再见你。”陆南翎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生生打在了花雨杭的心头，继而化作阵阵悸动传遍了全身。十六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整件事看来和自己并不关联。却因为莫名其妙的缘由几次三番地被牵扯其中几乎命悬一线。而此事将近尾声，却有一个比自己更心痛的人。他想安慰他，话到嘴边却说不出，他想拽住他，却觉得眼前的人里自己好远，经无能为力……
“别说她了，我也知道你聪明，当初处理柳青衣尸身的时候我把那面盟主令旗留下本就是画蛇添足，况且我又不知好歹地在风含面前用了迷情蛊毒，所以你怀疑到莫大教主身边的我，也是迟早的事情，这点我并不想瞒你。反而，我希望你快些把我找出来。”她的口气仿佛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童，与人游戏多迷藏到了累出，自己乏了倦了，跳到明面出希望别人快点捉到她。
“敢对风某用毒的，你是第一人。”风含剑尖低指，声音压得很沉，他虽一直未开口，但并不等于不动怒。
“我也奇怪，我们莫大教主修习媚术已久，毒气发作得快是自然的，可是，居然毫发无伤……”
“在下数年之前救过有‘东海仙翁’的冷惜竹冷大先生，他曾经赠与我一粒丹药，可以百毒不侵。而且，风某鼻患多时，这鼻子早已辨不得气味了。”
“原来如此，我还好意撮合你与莫大教主呢。”她看风含的脸色变得愈发凝重，不由得笑了起来“怎么，你不喜欢他吗？你看，他面如冠玉，唇若朱丹，天生一副招人怜爱的模样，若不说，谁能想到他平日杀人如麻，心狠手辣呢？”陆南翎围着莫雪卿转了转，前后打量着，不由抬起了莫雪卿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掌中端详“这样一双手，却杀人无数，这样的人，你居然也爱？”
“有何不可？”风含剑尖所向，金殿之上“我不是什么人人敬仰的侠士，也不是什么仁义无双的英雄。不在乎什么江湖道义，也不顾忌什么世俗规矩。他若修化随缘，我便随他羽化为仙；他若破戒成魔，我便为他佛挡杀佛！”
“你要杀我？”陆南翎反问他。风含手中的剑却始终没有抖过……“你杀不了我。”
“怎么杀不了你？”十六终于按捺不住说出了这句话来。即便由始至终女子都未曾看过他一眼，但他觉得自己总该说点什么，来表示自己身处其中。
“我和太子爷一样，我本江湖客君为庙堂臣。如今朝堂是姓慕容的，可是江湖，是姓陆的。我说过，我姓陆，叫南翎，南字随父，难道你还想不到吗？”
“二十年前的武林盟主陆南山？他不是退隐江湖不再过问世事了吗？”花雨杭眉头一簇，原来这女子竟是陆家的人，那她身负的各派绝学，可号令四川唐门诸事也就不足为其。天下姓氏百种，能姓陆，敢姓陆，配姓陆的人，只有一种——
“试问一个人如果站在了权利的顶峰，可果真是那么容易放弃的？我爹也不过是个世俗人。十年前为图个‘公正’的名号，让出了武林盟主的令旗，在泰山之上让各家争了个你死我活，最后出手收回令旗。做法嘛，不大光明。”她叹了口气，一个落寞的神情在眼中一闪而过“可惜我两个哥哥相继夭折，数年间隐匿江湖辛苦习武，只为保住陆家的盟主威信。不过——”她抬起头，露出一个欢愉的笑脸“比起武林盟主，我还是喜欢武林第一美人这称号！这可惜，”她看了看远处的花雨杭，又回眸打量了一番莫雪卿“武林中美貌的人总是有很多的，我并不是唯一。”
“我不管你姓什么，也不管你是谁，你若感动他分毫，我必然去了你的性命，绝不留情！”风含此时真气已提起，整个人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你不说话我倒还忘了。”陆南翎食指轻轻地在莫雪卿的脸上戳了戳“你若不想我毁了莫大教主的容貌，就自断一臂！”
什么？十六心中一凛不由大叫“你这女子还有完没完？你你你——”他一时气得语塞，不知说什么才能解恨。
“太子爷也算俊俏，但和他们比起来差得远着呢，入不得本姑娘的眼，您应该欢喜才是啊，气大伤身啊！”陆南翎打着哈哈，对她而言，这就是一场游戏，每个人都是棋子。她提供着她想给的条件，让对方做出选择。在她看来，这，边是王者。
眼看僵持不下，陆南翎的食指在莫雪卿的脸上戳深了一份，随手指处渗出一丝血来，与此同时，风含挥剑而下……
18.风花雪月一场空（二）
“其实——”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花雨杭开了腔“你是个极美的女子。”
“我？”陆南翎将食指抽回，像个羞涩的少女一般，将手背在身后，一双眼睛灵动而顽颇地看着他。
“极美的，我感觉得到，你比七年前还要美丽不是吗？”花雨杭笑了，笑得很温柔“论当时相貌，南翎为尊，花某次之，风含为末。不是吗？”
“呵呵。”女子羞涩地低下头，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到他面前“你说真的？”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呵呵！”女子笑得更欢乐了“那就算了。”她看了风含一眼，喜难自禁“我本就不希望打打杀杀的，也不希望谁因此而丢了性命。当初我送还你焚情剑的时候只要即令你来此，恐怕你也来不及救花雨杭。”说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惋惜，跑过去牵起花雨杭的手，仔细地打量着他的眼睛“这样好的眼睛却看不见了，若你看得见我的容貌，一定也觉得美丽，那时才更真心。你只是太聪明了。我也只是太玩笑了些。”她抬手在花雨杭的眼前晃了晃“如果有一天我能医好你的眼睛，一定再来找你。”说到这里，她努努嘴，附在他耳边悄声道“只可惜，你不喜欢女人。更可惜，太聪明的人，配不上我。呵呵！”她回头看了一眼风含“我放了你的莫大教主请你把我的盟主令旗还我。”
“我若不还呢？”
陆南翎闻言深吸了口气“殿外伏击着一百七十名一等一的黑道高手，我爹爹，可是不打算活着放你们出去的。”见气氛压一下来，南翎不禁做了个鬼脸，调笑道“不过爹爹是爹爹，我与他不同，游戏到最后还是我说了算的。只要，你同意我的条件。”她摊开手，一把盟主令旗交付在了她的手中……
望着她身形一动轻功飞展径自远去，十六一个无力跌坐在了地上“病秧子，你真的把令旗交给她了？把江湖交给她了？”
“二十岁，功夫已到如此……”风含真心称赞了一句。
“女人心，海底针。我现在也不明白，她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十六扯着嗓子嚷嚷道。子刚才起，他便觉得自己一直在和惊吓自己的一切事物作斗争。
“倒不如说，是女人一时兴起的嫉妒心。”花雨杭摇了摇头。“她是生于江湖世家，你是长于将相之嗣，一个是江湖主，一个是庙堂君。总是有着太多的无可奈何吧……”
与两人正说话的同时，风含早已上前接了莫雪卿的穴道，“风含！”莫雪卿骤时扑在风含怀中，还未及风含反应，一个巴掌又脆生生地落在了脸上，打的是和上次同样的地方。“我说了他日你落到我手里，千刀万剐，绝不留情！我还没动手，你敢自己伤了自己？以后就是别人拿刀架着你，即便拿刀架着我，没有我的话，你都不许伤自己，能杀你的，只有我！”
花雨杭在阶下听得真切，听得好笑不由咳了一声，唤过十六，示意扶他出去“这里让给他们罢，猴儿与我出去走走。”
见那两人出了殿去，风含方才开口“可你当日也说过，若我碰你，才要将我千刀万剐，如今我碰也没碰过，就受了这样的苦。你说，该怎么办？”风含身子俯下来一份，气息贴近一分……
“你可知道，对教主无力，该当何罪？”
“愿闻其详——”说话间，人更近了一点，唇已经落在对方唇边毫厘只差，近在咫尺。莫雪卿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却被一双手紧紧环住动弹不得“你说的，”他垂下眸子顾盼中藏着几分春色“我若修化随缘，便随我羽化为仙……”
风含笑了，轻轻贴近他的耳边，柔声道“你若破戒成魔，我便佛挡杀佛！”
莫雪卿闻言，情不自禁地环住他的脖颈“我现在，想要你羽化为仙……”
莫雪卿也许就是这么一个人，如果逃不掉，他宁可自己主动一点，因为他可是江湖传言中最凶残无比所向披靡的魔教教主……
殿里传来的阵阵娇喘连殿外都听得真切，花雨杭咳了一声笑道“我们该是往远处走走的，这里不够清静。”
两人勉强走了几十步，却都没有说话。今天，是难得的安静。
“事情终于了了。”花雨杭如释重负。
“嗯。”
“猴儿不高兴吗？”花雨杭笑了“猴儿莫忘了答应我的事。”
“我记得，我说过，如果这次你我侥幸逃生，必定从此身负天下，相忘江湖……”
“你不要反悔，大丈夫一诺千金。”花雨杭仍是笑着，很温柔。“这笔生意怕是依水山庄的最后一笔买卖，没得进账，却险些赔了老本，瞧，连我的算盘都不见了。不过看在多年的交情不要你赔了。”十六本想借口说赔他一个，也找个机会日后见他。却被他这样小心翼翼地断然回绝了……
“既然如此，以后就再也不见了吧。”十六这次没有激动。他一直扮作孩子的样子，到如今也是累了。他想要花雨杭在意他，关心他，处处呵护他。但他相貌并不算出众，也没有过人的才华，只有一个好的家世，自己却又不愿以此来胁迫他。所以他只能装扮做一个莽撞无脑的孩子，让他在意他，关心他，呵护他。可如今，如今他累了……
十六不知不觉地迈开了步子，花雨杭虽看不见，却似乎听见了声音，听见了他的声音，也听见了自己心里的声音。也正是这声音，促使他伸了手，抱住了正要离开的他……“猴儿，三年了，我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哼，”十六被他抱着反而笑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眼泪却流个不停“我还没见过你的容貌呢！三年了，我都没见到过。你却给病秧子看过，给那个什么陆南翎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