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顾爸点点头，然后一手提着行李，一手夹着顾佩往店里走。
吃完东西，顾妈一边擦嘴一边问：“没有人来接咱们吗？”
“……嗯。”顾爸喝一口店家免费提供的醋汤，眼神也是一暗。
“唉，嗯，那就走吧。”顾妈叹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嗯。”
顾佩静静地跟在爸妈的后面，看着两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踩在烂泥地里，眼睛涩涩的，觉得心就跟这脚下的烂泥差不多，甸甸的只往下落。
顾佩从未走过这么差的路，一路上大大小小的泥坑，有时一脚踩进去还出不来，只走了几分钟，他的鞋子和裤脚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再走，顾佩甚至听到鞋子里面水和脚摩擦产生的咕咕声，寒意从脚迅速渗入全身，顾佩走着走着还会不由自主地一颤。
奶奶家是土墙房子，院坝也是泥土的，三人一踏上院坝，便留下了几个脚印，然后顾佩就听见一个苍老却尖锐的女声响起——你们这些作孽的哦！又把老太婆的院坝给踩烂了……
听到这话，顾佩当时眼眶就红了，就连顾爸顾妈身子也是一颤。这哪是好久不见的长辈对晚辈该说的话，既然不待见，又何必叫他们回来？
顾佩的奶奶是那种一看就很强势的人，即使现在她的脸上已经长满了皱纹，但那双眼睛却是严厉无情的。
“妈，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先拿去。”顾爸将之前置办的年货递给奶奶。
“奶奶。”这时，顾佩也走上前叫了一声，她本就不喜欢爸妈，自己要是不礼貌点，她指不定会像上辈子那样说爸妈不会教育孩子。
“嗯。”奶奶瞟了顾佩一眼点点头，然后收回视线接过顾爸手中的东西放在地上，淡淡道，“堂屋里烧着火，你们去烤烤。”说完便转身进屋，再也不看他们一眼。
“嗯……妈她就是这样，你也别多想。”顾爸一边往堂屋走一边对顾妈说。
“我知道。”顾妈安慰地扯扯嘴角，然后道，“你去二哥家看看有没有小佩能穿的鞋子，借一双过来，孩子的鞋子都湿完了。”
“嗯。”顾爸点点头，看着一旁沉默的顾佩，摸摸他的头便向不远处的另一栋房子走去。
堂屋里的柴火熊熊的燃烧着，顾佩脱掉鞋子伸出脚静静地烤着，看着妈妈那张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顾佩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间，堂屋里只听得见柴燃烧时的噼啪声。寒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来，冷得人瑟瑟发抖。
“来，阿梅，小佩，换换鞋。”不知过了多久，顾爸才回到堂屋，手里拎着两双鞋，只是那双给妈妈的鞋一看却是男士的。
顾妈不说话，看了一眼鞋子便慢慢接过。
而顾佩点点头，便安静地换上鞋子。
“嗯……你奶奶就是那个脾气，她要是说了什么你不高兴的话你忍着点别和她闹啊。”见顾佩安静乖巧地烤着火，顾爸眼里闪过一丝心痛。这孩子从小就被岳父岳母惯着，成绩好了之后就更甚，现在面对这样的奶奶，确实让他为难了。
“我知道的。”顾佩轻声应道。
“好孩子。”听顾佩这么回答，顾爸一下子搂过他就开始揉他的脑袋。
“爸！”顾佩不满地挣脱着。
“跟孩子闹什么闹呢！”顾妈看不过眼，拉过顾佩帮他顺顺头发，顿了顿然后问，“大哥二哥他们都在家？”
“杨二叔家杀了猪，嫂子去买肉了。”
“哼！”顾妈听了嘲讽地一哼倒也不再说什么。而顾爸的脸色也不是很好。
顾佩抿抿唇，皱起眉头，看样子似乎还和大伯家有关？
这样安静的气氛让人心中闷得慌，过了许久，顾爸才开口：“我刚刚回来的时候，看妈在煮饭，我去帮忙，你和小佩出去走走。”
“儿子陪妈煮饭媳妇儿在外面逛？你嫌妈不够讨厌我呢！”顾妈讽刺地看了一眼顾爸，也不理他尴尬想解释的表情，起身叹口气说，“还是我去吧。”
“爸妈，还是我去吧。”
“小孩子就好好玩。”顾妈瞪一眼顾佩，然后起身就走。
“……辛苦你了。”顾爸这时看着顾妈道。
晚饭的时候，顾佩终于看见大伯二伯一家，大伯大伯母对顾佩一家倒挺热情，招呼着顾爸顾妈喝酒吃饭后，便拉着顾佩问了些平时生活学习上的问题。顾佩本来也挺喜欢这两个对自己家表示欢迎的长辈，但是渐渐地，他却觉得这两人殷勤得有些过头，再看看皮笑肉不笑的父母和似笑非笑的二伯母还有只顾埋头吃饭的二伯和堂哥，顾佩只觉得这顿饭吃得他味同嚼蜡。
“嗯……小城，带着小佩去看电视吧。”饭后，大伯母开口道。
这时，顾佩才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堂哥，上辈子年长的堂哥就是个沉默的人，本来以为现在也是个安静的孩子，没想到对上他的眼时，却看见那孩子一双眼正滴溜溜地转，只是对上二伯母时却立马消停了，看样子，这孩子是被老妈给压抑惨了。
知道他们是有事情要说，顾佩也乖乖地跟着自家堂哥走。男孩一离了大人立马就跳开了，打开电视也不好好看，就一直站在电视机边上调着频道，一双眼还时不时瞅着顾佩。
顾佩这会儿哪有心思理他，这个家的氛围让他觉得压抑别扭。看爸妈那副样子，这次谈话估计也不会对自家有什么好处。而顾城早已不耐这个阴沉沉的堂弟，一转身便跑得无影无踪。
夜风从青瓦的缝隙丝丝渗入屋内，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顾佩紧紧包裹住。电视里搞笑的贺岁电视剧也像是在嘲讽这时间一样。
晚上，一家三口住在潮湿的偏房里，顾佩躺在床上，一翻身就能听见棉絮下面稻草“簌簌”的响声，那声音让顾佩无端端升起一股冷意。
“爸！”
“嗯？”
“开一下灯，我去上厕所。”话一落音，头顶的白炽灯便一下子亮起来，昏黄的光映得这土墙的屋子也泛着清凌凌的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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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同意了？”
顾佩走到门口，刚准备推门，却听见顾妈冷清清的声音，鬼使神差的，顾佩停下了脚步。
“……嗯。”过了许久，顾爸的声音才慢慢响起。
“他们要孩子领养一个就行了，干嘛非得让我们生？！”顾妈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中带着哽咽。
生孩子？顾佩听见这个，不由吸了一口凉气。
“……外人的总是不好。”顾爸半晌才找出这么个理由。
“外人？”顾妈嘲讽地一笑，“我以为我们就是外人呢！你看有哪一家的妈是这样对儿子儿媳的？！”
“妈当初养我也不容易……”
“我知道不容易！”顾妈打断顾爸的话，“所以这么多年来，她的冷眼我也忍了。可是现在这叫什么事儿？他大儿子没有儿子就让我们生了给他，当我们是什么……”说到后面，顾佩就听到顾妈呜呜地哭声。
“对不起，阿梅……”
“你说我自从嫁给你吃了多少苦？！当初爸生病，我劳心劳力地照顾，累出一身病就得到一句‘你二嫂要干活，你反正没工作，生个孩子又不是什么大事’，这是妈吗啊？！”
“阿梅……别哭了，一会儿孩子该回来了……”
“孩子？”顾妈听到这个又哭起来，“小佩那么听话却也能被妈拿来说事，说什么‘你家孩子看样子也不是个需要操心的，你就安心生孩子’之类的话，就算不是亲孙子，那也是她的晚辈啊，她怎么就那么心狠？”
顾佩站在门外面，脚像生了根似的，半晌踏不出一步，怪不得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是那样的表情。他想劝爸妈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那个人是他的奶奶，他能怎样说？若是那是亲奶奶还好，可是那不是啊，难道要让他爸妈一辈子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是忘恩负义不孝的人？他吸口气，觉得鼻子酸酸的，钻入衣领的寒风似乎已经化成了长满刺的藤蔓，扎得他的心千疮百孔。
第二十四章
第二日是大伯家待客，早早地大伯母就过来请奶奶和顾佩一家过去，听着屋外大伯母和妈妈谈笑的声音，顾佩穿衣服的手一顿，然后利落地穿好衣服便走出屋外。屋外，顾妈正背对着自己和大伯母聊着什么。想起昨晚的话，顾佩不由仔细打量这个伯母。
说来，比起二伯母这位伯母倒是和气得多，上辈子的几次见面中，这位伯母对他也挺好，只是现在再仔细看她，才发现她的笑里带着些讨好的不好意思的味道，让人看着觉得有些膈应。
“小佩起来了啊？”就在顾佩看这位伯母的时候，她也发现了顾佩，于是便笑着和他打招呼。
“嗯……大伯母好。”顾佩走进顾妈，对大伯母点点头。
“……好孩子”大伯母伸手去摸顾佩的头却被顾佩躲开，于是有些讪讪地收回手。
“呃，小佩这孩子从小就不喜欢别人摸他头，说是男子汉不能让人摸头，大嫂可别见怪。”见大嫂这幅样子，顾妈忙打圆场。
听顾妈这样说，顾佩心里更难受了，妈她心情不好，自己这个儿子还给她添不自在。还有昨晚那句“你家孩子看样子也不是个需要操心的，你就安心生孩子”的话，这也是让他真正觉得愧疚的——要是自己不听话一点，成绩差一点，需要妈多照顾一点，是不是就没人逼她生孩子了？毕竟上辈子就没这个事。
“没事，没事，小佩说得对，男子汉可不是不能让人摸头。”大伯母也顺着台阶下，“那阿梅你就先带着小佩过去，我去叫妈。”
“嗯。”
看着大伯母走到奶奶的房间，顾佩才抬头问：“爸呢？”
“早上你二伯上山看粮食，你爸跟着去了。”
“哦。”顾佩点点头，然后两人一时间找不到话说。抬起头看着妈妈那明天有红血丝的眼眶，顾佩不自觉地紧紧抿住唇。
“唉，走吧，去你大伯家吃饭。”过了许久，顾妈叹口气道。
一深一浅地踩在泥地里，顾佩想了想还是问道：“你……要生孩子吗？”
顾妈的脚步一顿，沉默了许久，然后看向顾佩：“你知道了？”
“嗯。”顾佩点点头，眼睛盯着顾妈的不放松。
“那你想不想要弟弟妹妹？”
“不想。”顾佩摇摇头，现在的弟妹就算生下来也不会和他生活在一起吧，看奶奶那样子，也许以后都不会允许他们去见他。
“你这孩子……”顾妈突然笑起来，然后拍拍顾佩的头，不说话只继续走。
顾佩看着自家母亲，拳头捏得紧紧的，山中清冷干涩的空气让他的胸口发闷。
到了大伯家顾佩才发现爸爸和二伯一家已经坐到饭桌上了。而顾城正用调羹吃着面前的一盘炸花生米。
打了招呼，顾佩便和顾妈坐在二伯母身边，不一会儿大伯母和奶奶也到了，然后二伯母忙抽走顾城的调羹，把他手边的花生米推远一点。
大伯母的脸色并不好，再看看奶奶那张严厉的脸，顾佩估摸着这老太太是又发火了。
“人老了，你们都不拿我老太婆当回事了，除了大媳妇儿还知道叫我你们都当我不在呢！”
话一落音，顾妈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说这话就看着自己，这不就是在说她这个儿媳妇儿没去服侍她妈？
一时间桌上鸦雀无声，指导顾城扯着二伯母喊饿了，大伯母才招呼大家吃饭。
“老大最近几年过得不错，在这村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依我看可比有些城里人都过得好。”老太太吃两口就开始说。
然后顾佩筷子一顿，抬头看爸妈发现他们脸色也都不好。尤其是妈妈，那张脸又青又白，顾佩看着心里泛酸。
“妈说什么呢，我们怎比得上城里的人。”大伯笑着打圆场没想到得到老太太严厉地一瞪。
“妈，这个不好吃，我不要。”顾佩将夹到碗里的一筷子菜放进顾妈碗里，故意皱起眉一眼嫌恶的样子，然后一边告诉自己我只有十二岁，我只有十二岁。
“老幺家你们是怎么教的？小孩子就挑食！”老太太一见顾佩那样子，那张橘子皮似的脸皱的更紧了。
“小佩被他外公外婆惯坏了……”
“惯坏了？”老太太眉皱得更紧了，“惯坏了这身子骨还这么小？”
顾妈气急，她这是说我爸妈虐待外孙？
“我还是觉得外婆做的黑熊耍棍好吃。”顾佩这时又插嘴道。
果然老太太一听这名儿，嘴唇哆嗦半晌，说了一句“别惯小孩子挑食”便消停了。看着她黑着脸挑菜，顾佩心中的气总算消了些。
“你小子，不错啊，什么黑熊耍棍的也给扯出来了。”饭后，三人回到卧房，顾爸笑眯眯地拍拍顾佩的头。
“我可没瞎扯，那黑熊耍棍不就是木耳炒豆芽嘛。那可不是外婆炒的好吃。”顾佩躲开顾爸的手不满道。
“你小子，行啊！黑熊耍棍，亏你想得出来，不愧你我的儿子啊。”顾爸笑呵呵说完，然后又正色道，“你小子，这一次也就行了，可别再和你奶奶对着干啊。”
一听这话，顾妈不干了，一张脸顿时就黑了：“小佩说句实话又怎么了？”
“是，是实话，不过妈不是长辈吗？”见顾妈发火，顾爸忙劝道。
“长辈？”顾妈嘲讽地看了顾爸一眼，本想说什么，但目光落到顾佩身上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背对着顾爸不说话。
见状，顾爸忙向顾佩使眼色，示意他出去。
顾佩瞪了顾爸一眼，然后不情愿地离开。
出了屋子，听着另几间屋子里吵闹的声音，顾佩眉头一皱，转身像屋旁的田埂走去。
这个时节，即使是四季常青的柏树，也显了几分凄清的灰暗，加上四处飘着柴火青白的烟，更添了几分冷意，就连鸟叫，也像是在哀嚎。
不过这样的环境才能让人的心静下来。顾佩呼出一口气，紧了紧衣服，试图抵挡着严冬冷酷的刺激，但是风一吹，那凉意仍然像不散的鬼气慢慢浸入身体。
第二十五章
扫尘之后，除夕也渐渐临近，只是即使一家人围着火堆闲聊，依然没有欢乐温馨的气氛。二十九的晚上，顾佩半夜就听到上厕所回来的顾妈说下雪了，也不知时不时心里作用的缘故，顾佩觉得自己能听到雪落在地上静谧的声音，安静地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一个晚上，顾佩脑子里都是空阔的一直飘着雪的世界。
第二日，雪已经小了，细细的雪花在眼前飘过，弄的人鼻子发痒，地上屋上树上已经积着厚厚的雪，老远看着，倒觉得暖融融的。
似乎小孩都挺喜欢雪的，顾佩站在院坝边就能听到远处孩子们的笑闹声和雪团破碎的声音。
老太太今日并不是很高兴，虽然是除夕，但是以往上半天都是干活的时间，但是雪这么一下，昨日落下的活碌今日怕是没法完成了，不过她好歹还知道“瑞雪兆丰年”的事，所以脸色也不是太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