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年夜饭，所以今日一大家子都在老太太家聚餐，端坐在桌子上，顾佩等着所有人上桌，哪知下一刻后颈便是一凉，顾佩不由打了个寒颤，转过头，就看到顾城正睁大眼睛弓着身子一副被抓包后的窘迫样儿。
“嘿，你这孩子！欺负弟弟呢！”就在这时，二伯母拍拍顾城的脑袋呵斥道。不过语气到不严厉。顾城听了，也只是瞅了她一眼便乖乖地坐在座位上。
顾佩站起身拍拍衣领也没说什么，虽然讨厌他们，但是小孩子也没什么坏心思。
年夜饭是两个伯母母亲和老太太一起做的，弄了满满的一大桌，倒是很丰盛，只是一盘一盘的看上去精致，吃上去却没什么感觉。不是菜弄得不好，只是在城里顾佩家经济情况不好加上地方小所以过年也往往是煮一大锅的火锅，虽然看上去不怎么好，但是三个人坐在狭小的屋子吃着热腾腾的火锅，真的很温馨。哪像现在，满满一大桌摆在堂屋里，挑几下便凉了。一家人说着笑，却是面和心离的。
都说农村的年味儿浓，但是与顾佩，今年的春节确实没什么可说的，在他看来，就连放炮的声音，都带着一种一切都要结束了的凄清感觉。
年后，到了乡里坐在了车上，再次经历那种颠簸之后，顾佩才终于松了口气。回到城里，一切顺利。只是看着一排贴着红对联的门中唯独自家的门还是灰尘扑扑的，顾佩心里还是有些别扭。邻居家的人见他们回来倒是挺热情的，闲谈之中，倒是说到他们走后没几天，有个看上去很乖的男孩来找顾佩，听那形容倒像是林绍君。顾佩听后怔忡了一下，也便将这事儿放在了脑后。
在清理了家里的东西后，当天晚上，吃完饭，顾佩正准备帮妈妈收碗的时候，顾爸开口道：“先放下吧。”
“嗯？”顾佩不解地看着顾爸，但是难得见到他严肃的表情，顾佩还是听话地放下碗，看着顾妈安静地收起碗出去，他才又坐了下来。然后看着顾爸从兜里拿出烟，点燃，然后深深地吸一口……
随着烟头红光闪烁，蓝烟也慢慢缭绕而上，缕缕的细丝飘散在狭窄的屋子里，不一会儿，整个空间便充满着尼古丁的味道。
顾佩透过烟雾看着皱着眉头发花白的顾爸，才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他似乎已经老了很多，只是很多时间他都是笑着的，让人很容易忽略这点。
“听你妈说你知道那件事了？”过了许久，顾爸才开口，然后顾佩看见他手中的烟一抖，白色的烟灰便静静地落在桌子上。
“……嗯。”
“我们已经决定生了。”
顾佩放在膝上的手一紧，然后他听见自己沙哑着声音说“我知道”。
“那就好，那就好……”顾爸又吸一口烟，然后慢慢吐出，“小时候，我在河边玩，落水了，是你大伯硬拉着我不放手，后来才等来你爷爷救我们起来。”
“嗯。”顾佩手指慢慢松开，他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出。
“你奶奶是个要强的人，这么多年来，你大伯没有孩子，她不好受，你大伯也不好过。”
顾佩不说话只静静地听着。
“他们毕竟是我的亲人，我还是希望以后一家人能过得好好的。”
听到这里，顾佩的心又是一紧，原来他爸爸还想修复他和顾家那边的关系啊？只是爸爸注定要失望吧？记得及时上辈子顾爸发达了，奶奶也没多看他一眼，只是，那其中有爸妈不肯生孩子的原因吗？他不得不这样怀疑。
“谈完了？”不知过久，顾妈端着碗进来，她放下碗，见顾爸点了头，便走到沉默的顾佩身边摸摸他的头，“我本说你是个孩子……只是你爸说要找你谈谈，那么谈也谈完了，你也别操心大人的事，你只管好好学习就行。”
“……嗯。”顾佩看着妈妈那副没有精神的样子也只好听话地点点头，只是心却并没有因为顾爸的话变得好受。
“对了，记得你走之前还跟陈彦那孩子说回来继续帮他补课吧，那明天你就继续开始吧。”顾妈继续道。
顾佩点点头，他也知道妈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但是他也只能答应他们。爸妈现在的压力够大了，他不想再让他们担心。
然后第二日顾佩便去陈彦常去的地方找到陈彦，看着陈彦见到自己的那一霎那忽然亮起来的眼睛，顾佩也难得地笑起来。日子似乎与回老家之前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只是夜间每每听到帘子外面大床的摇晃声和父母的喘息声，他的眼眶还是不由发涩。大概也是在这样漆黑的夜晚，父母创造了他，现在他们又要创造另一个孩子，一个一出生就注定要远离他们的孩子，顾佩躲在被窝里，想将那种艳靡而又悲伤的声音抛在脑后，但是那声音却像魔咒一样回荡在他的脑子里，一直提醒着他父母的委屈和无奈……
然后开学的日子到了，走了董静和林绍君，但班上又来了几个新面孔。同学们都围成一堆，比谁的压岁钱礼物多，比谁玩的地方多。见顾佩来，几个男生忙围了上来。顺便谈起了去年寒假林绍君请客的事，顺便说林绍君对他缺席的事很生气。知道那天他们等了自己许久，顾佩真的觉得过意不去，忙道了歉求了饶。
时间渐渐流逝，天空似乎也变得薄了一些，有时候也能看见蔚蓝的颜色，灰色的枝杈上也缀着些绿芽，鸟叫的声音也渐渐多了起来。
一切似乎都在像好的方向发展，只是慢慢地，顾佩发现陈彦似乎越来越沉默了，问他，他只是笑着摇脑袋，直到一个周末，陈彦早早来到他家，说是要带他去他家看看。
跟在陈彦身后，顾佩才发现是往蔬菜批发市场的方向走着，而他家，则是这一世自己第一次去进菜时错走的那条路。他说他家在火车道边。
郊外更能感受到春的气息，一大片的嫩绿的颜色被春光照着，闪着光亮，心里的浊气也散在铁道的上空。
铁路两旁的房子都是那种破烂的平房或石棉瓦房，在铁道和汽车道的交汇处，一辆辆蒙满灰尘的货车从顾佩面前开过，顾佩冷不丁地被地上扬起地灰尘给呛了几下。
说实话，铁路真的很脏，只是走在上面，看着铁轨慢慢消失在视线里，心里总会莫名升起一种天荒地老的感觉。
陈彦一路上都沉默着，顾佩也没说什么，看得出来陈彦似乎很焦躁，他之前其实也很担心，毕竟陈彦的妈似乎有些极品，不过真的走在路上，他的担心却渐渐消失了。
陈彦的家是由空心砖堆砌的，屋顶是颜色深浅不一的石棉瓦，看样子就是分几批盖上的，而且屋顶压得很低，没有窗子，外面也堆着些杂物，即使站在屋外，顾佩也能想到里面一定是暗沉沉的一片。
陈彦推开那扇还挂着塑料袋的门，一股霉味便扑面而来，屋里暗影幢幢，看样子里面就是堆满了东西。陈彦走进屋子，拉开灯，一霎那，顾佩看见屋里腾起的灰尘在白炽灯昏黄的光里旋转飞舞着。然后顾佩顺着陈彦的走过的方向看去，就看见屋子角落里有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憔悴的女人，棉被似乎盖了两三床，但是给人的感觉却还是凄清寒冷的。
“妈。”陈彦轻轻地叫着。
“嗯？小彦回来……了？”
顾佩一怔，那声音根本不像女性的声音，顾佩觉得那样是冬天里干枯的树枝一样，涩涩的，没有一丝生气。过了许久，顾佩才想起和她打招呼。
“你就是让小彦卖报纸教他读书的那个孩子？”女人撑起身子，看着顾佩。
这时，顾佩才发现这个女人憔悴的厉害，即使在白炽灯的光照着，顾佩也能看见女人脸上的青色，她的头发散乱，两颊凹陷，一看就知道是久病的人。只是看样子这次是她让陈彦叫自己来的，那么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与女人的眼睛对视着，顾佩不由抿紧嘴唇。
第二十六章
陈彦已经被他妈妈支了出去。本就暗沉的房间更显得阴森，顾佩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发冷。
沾满灰尘的白炽灯很暗，顾佩看着陈彦的母亲，不一会儿便觉得眼睛发涩。
这位母亲也定定地看着顾佩，那双无神的甚至有些浑浊的眼睛却让顾佩有种自己被看透的感觉。说实话，这样的环境被那样的一双眼盯着顾佩还是有些心悸。顾佩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哐当”地一声，原是顾佩后退的时候碰着铁盆了。
女人似乎被这声音惊醒，她的眼神变得稍微柔和一些，然后扯着沙哑的嗓音说：“小彦卖报纸读书的事我年前就知道了。”她顿了顿，眉头皱起，似乎再想怎么继续接下来的话题。
“我觉得还是让他读书比较好。”想了想，顾佩说道。说实话，从陈彦的只言片语中顾佩对这位母亲的印象实在不好，所以他的口气不怎么好。
女人听了这话一愣，脸上有些不高兴，不过也是几秒钟的事，她似乎又释然了，再看顾佩脸上竟然还带了些许放心的神色，只是放在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让人察觉不出。她再次撑起身子往上坐了坐道：“过年之前我因为这事打了他一顿，然后他离家出走了……”
顾佩皱起眉头，自己回老家这段时间原来还发生了这件事。怪不得自从自己回来后陈彦都不怎么高兴，刚刚见了他妈妈还以为是因为母亲生病的缘故，想来也有母亲不支持的缘故吧。
“他爸去得早，我一直想只要这孩子能平安长大就好，只是我身体不好，难免有些发急，也经常打骂他……只是这次打骂也不管用了。后来想让这孩子自生自灭算了，只是没想到我却……”
女人的语气哀伤，即使听到她打骂陈彦，顾佩竟也生不出愤恨的感觉，相反觉得有些凄凉，虽然她的方法不怎么对，不，若是陈彦没有碰见自己，那么他母亲为他规划的人生已经是与他同阶层人中比较好的吧。说来，还是自己打扰了他们的生活。若是陈彦没遇见自己，他也许还要活得轻松一些。
“这次叫你来，是想让你以后能多照看一下小彦。”
听见陈妈这样讲，顾佩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这次叫自己来竟是托孤吗？只是——看着床上面色憔悴，头发散乱的女人——找上十二岁的自己？还真是看得起他啊。
见顾佩皱着眉不说话，陈妈突然扯出难看的笑容：“真是病糊涂了，都忘了你也是个小娃呢。嗯，你出去帮我把小彦叫进来。”
顾佩被这奇怪的笑声弄得憋闷，再看看陈妈暗黄的脸上流着泪水，那种难受的感觉更深了。他不想与这个女人再待下去了，但是陈彦……“我把陈彦当朋友，以后有困难，能帮我会帮的。”即使没有这一出，他对陈彦也是如此。想了想，他又道，“阿姨你还是去看看医生吧……”
听了顾佩的话，女人一愣，然后摇摇头：“我的身体自己清楚，去医院也是跟他爸一样的……”顿了顿她又道，“谢谢。”
那声谢谢苍白无力，但是顾佩却觉得心里酸酸的。
出了屋子，外面光亮的世界让顾佩有一瞬的怔忡。看着见自己出来眼睛一亮的陈彦，顾佩扯出一抹笑：“你妈妈叫你进去。”
“……嗯。”陈彦一愣，随即点点头。
见陈彦走进屋子。顾佩呼出一口气，站在坑坑洼洼的碎石上，看着郊外的春景，心里生出一种悲凉的情绪，他看得出来，陈彦的母亲时日不多了，以后那孩子就是一个人了。说来还真奇怪，一直以来讨厌麻烦的他竟然揽了这么一件麻烦事，陈彦就是自己的孽缘啊。
火车从房前呼啸而过，哐当的声音和带起的风让人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到了一个莫名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不在，只有咒语一般的声音，然后莫名地生出一种悲怆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陈彦从屋子里出来，顾佩可以看见他红红的眼眶，他没问什么，只是拍拍他的脑袋。
“顾佩哥哥，我想在家陪妈妈，你自己找得到路回去吗？”陈彦沙哑着声音问道。
“嗯。”顾佩点点头，“那你好好照顾你妈妈，我就先回去了，有事就来找我。”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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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彦那孩子没跟你一起来？”回到家，顾佩就听妈妈问。早上陈彦找他的时候顾妈也在。
“他妈妈生病了他在家照顾。”
“倒是个孝顺的孩子。”顾妈笑笑，她还没有意识到陈彦的母亲即将死去，她还在感叹陈彦的好。
“嗯。”顾佩点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去看过没，说来，从小到大，你似乎只有陈彦这么一个要好的朋友，他妈妈生病也也该去看看。”顾妈的话里带着些感叹，这孩子从小就是孤零零的一个，虽染他总说陈彦只是来补习的，不过看他那样子也是把那孩子当成好朋友了。陈彦那孩子看着也是个好的，虽说那孩子……嗯，虽说，小佩整天教他念书教得累，但总比让那些不三不四的崽子带着小佩四处乱疯得好。
“去看过了。”顾佩道。他怕母亲再追问下去，扯出陈彦的家庭情况。
还好顾妈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开始做饭。顾佩则帮忙洗菜切菜。只是在采油倒进锅里的时候，顾妈却突然吐了出来，顾佩忙扶起顾妈，本想问是不是生病了，但是脑里却突然想起生孩子的事，于是顾佩小心翼翼地看着顾妈问：“呃……妈你怀孕了？”
“嗯。”顾妈愣了一下，她有些疑惑自家儿子看见自己呕吐就能知道自己怀孕的事，不过她也没多想，只说，“前几天觉得不对劲，去医院看了看，说是二十几天了……”她的话里并没有带着高兴的情绪，说实话对肚里的孩子她还是觉得有些膈应。
“怎么不说？”顾佩这会儿到没心思想那孩子。他只担心顾妈是高龄产妇，一不小心就容易出事。
“想等你爸今晚回来再说，没想到反应这么大。”顾妈才说完又干呕起来，顾佩的眉皱的更紧了，说来他虽知道孕妇都会孕吐，但是真正见到母亲这难受的样子，他还是很担心。担心过后，他对奶奶的怨恨又加深了。
因为闻着油烟味顾妈就不舒服，于是这天的午饭和晚饭都是顾佩在做。晚上顾爸回来，抱着顾佩的脑袋就是一阵乱揉，说什么“好久没有吃到儿子做的菜”之类的话，只是在得知顾妈怀孕之后，顾爸却是一僵，虽然他很快笑了起来，但谁也看得出他不是真的高兴。于是自过年后，顾佩又体会了味同嚼蜡的感觉，这一次，做饭的还是他。
第二日顾爸上班，顾佩便留在家陪母亲，陈彦这日也没来，顾佩倒能好好照顾母亲。不过顾妈似乎对顾佩的大惊小怪倒是颇感无奈。
晚上，想着第二天要上学，顾佩便一遍又一遍地嘱咐顾妈不要劳累，说了一堆诸如“明早不准早起，午饭和晚饭等自己回来再做”之类的话，才爬上床睡觉。
其实他听外婆说过妈妈怀自己的时候是由她照顾的，只是这次怀孕是奶奶弄出来的事，所以顾家三口倒不好去麻烦娘家人，顾佩还估计这次怀孕的事爸妈都还没告诉外公他们。说来外公家倒是一直不喜欢奶奶他们。父母当年结婚的时候他们也去老家看过，顾家老太太偏心的做法让他们很是看不惯，用外婆的话说“要不是看你爸是个好的，懂得疼人，又不住在你奶奶跟前，我才舍不得女儿嫁给你爸”。
顾佩在学校按部就班的学习，说实话，没了林绍君他还有些不习惯，他不是个多话的人，只是以前林绍君爱和他闹，他多多少少还会说两句，和同学也跳两下。现在林绍君走了，他又整天呆坐着看书，那些同学除了找他问问题，平时玩闹却是不会叫他一起了。他现在的同桌是高染，除了偶尔几个白眼，她倒不和他作对了，下课她和一帮女生玩，上课不是听课就是盯着桌子发呆，要不是没见她和那个男生走得近，顾佩还以为她是交男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