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程整个脸埋入碗中,只是点头。
任启也将眼往陈程看去,小孩吃得急,都不用嚼就把饭给咽了,也不怕噎住,他稍稍皱起眉,慢慢道:“我过两天就回去了,您要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任母终于放下筷子,盯了他许久,才起身说:“跟我来吧,小程,你慢慢吃,奶奶去给你盛碗汤。”
“……嗯,谢谢奶奶。”
两人进了厨房,任母拿了个瓷碗将锅中的汤盛起,道:“我也不跟你绕圈了,直说了吧,你觉着小程这孩子怎么样?”
任启接过碗,咂了口汤,说:“还好。”
任母也不计较他的敷衍,径自道:“我就瞧着这孩子好,乖乖巧巧的招人心疼,就这么跟你说了吧,反正我也不指望你结婚让我抱孙子了,现在你就把这孩子收养了,让他入咱们家的户口,以后我也就再不管你的事了。这孩子虽然年纪大了些,可他没了父亲,母亲又是个病的,只要我们好好待他,他以后也肯定能把你当父亲把我当奶奶,你看怎么样?”又道:“你也别急着同意,这点了头后可不能做个甩手父亲,这都已经是个便宜老爸了,要以后你可得把孩子带身边好好照顾的。”说完就端着汤往客厅去了。
任启又喝口汤,‘啧’了一声,老娘倒是会给他找难题。
第五章
吃了饭任母也不让小程离开,将他按在沙发上看电视,说是有话对他说。
陈程两手在身前使劲搅着,眼虽然是盯着前面不断变换画面的电视,却什么也没看进去。旁边男人打量的眼神像是一张网,让他这条脱离了水的小鱼慌了神。
他小心翼翼偷眼看去,发现那人眼也不眨大大方方地就那么瞧着,心里边更加忐忑了。
他想起自己,厚着脸皮上门乞讨,毫不羞耻地坐上人家的饭桌,处在主人家不算友善的视线里,这一切,都让这个青涩内向的男孩愈加窘迫难安。
等任母端了果盘从厨房内出来,陈程已经将自己缩成一个小团窝进沙发角落里,凌乱的头发下是一张黝黑通红的小脸,眼里噙着难堪的泪花。
她忙将人搂进怀里,边哄着还不忘瞪一眼悠哉游哉看电视的任启,“小程,来,吃个苹果好消化,跟奶奶别客气,当自己家就好。”看陈程双手接了,转头对任启说:“阿启,你考虑得怎样?”
任启用遥控器一连换了好几个频道,又伸手扒了扒额前细碎的头发,才说:“您喜欢就好,看着办吧。”
“那我可就当你答应了,往后也不能反悔。”任母忙不迭接了话。
“嗯。”
任母放下心来,侧身摸了摸一旁惴惴不安啃苹果的陈程的发顶,柔声道:“小程呐,奶奶跟你商量个事儿吧。”
陈程抬头,飞快地瞥一眼任启,小声说:“奶奶您说。”
任启闻言挑了挑眉,将跷着的腿换了一边,面向沙发上的两人歪坐着。他一直以为这件事小孩是知道的,没想到只是他老娘一人在倒腾,这叫什么,先斩后奏?各个击破?让他连个反悔的机会都没有,老娘这爪姜啊,是越来越辣了。
“是这样的,奶奶呢一直都想有一个像小程这样乖巧懂事的孙子,只可惜你任叔叔一直不愿意结婚,存心不不让奶奶心里好受,奶奶想孙子都想了十年了,如今不想了,奶奶就喜欢小程,小程给奶奶当孙子好不好?”
陈程一时有些发愣,还未反应过来。任母又道:“奶奶知道如今你家里只有你和你妈妈,你妈妈病了,需要看医生,吃药,得大笔的钱,不是奶奶吓你,照你这个赚钱法子,只怕你妈妈等不到你存够钱的那一天了,只要你答应了给奶奶做孙子,再叫你任叔叔一声爸爸,奶奶立马让他把你妈妈送去医院,好不好?你也能够继续上学,就和其他孩子一样。”
陈程眼里浮上一层水汽,脑子里闹哄哄的,任母的话让他害怕,他怕病重的妈妈随时就会离开,像爸爸和哥哥,留下他一个人,不知该怎么办。他也知道,想治好妈妈的病需要好多钱,他根本赚不来那么多,他甚至不能为妈妈保证三餐,不能给她一张干净的床。现在,只要叫一声爸爸就行了,妈妈的病就有希望了,而他,也能回到梦寐的校园,多简单。爸爸……可是,他有爸爸的,他明明有爸爸的,他有爸爸的啊……
温热的液体倾泻而下,滑过脸颊产生微微的刺痛,喉咙更是堵上了棉花,那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如何都叫不出。
晚风自开着的窗户吹入,风干了脸上的泪,留下黏黏腻腻的痕迹。陈程哑着嗓子道:“都听奶奶的。”
任母连着应了好几声,风风火火进卫生间搅了温热的毛巾,小心的擦拭陈程的脸,说:“傻孩子,哭什么,多一个奶奶和爸爸不好么?以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们家小程了,是不是啊,阿启!”
任启点点头,不说话,小孩哭红的眼睛更像兔子了,啧!怎么搞得跟逼良为娼似的!
“小程,来,叫你任叔叔爸爸。”任母拿了陈程的手擦去上面残留的苹果汁液,一面轻声哄道。
任启不自觉将翘跷起的腿放下,慢慢坐端正了身子,真是,即便是开会时他也没如此正经规矩。小孩稍稍抬起头,却不敢看他,红润的嘴唇轻轻蠕动,得架起耳朵努力捕捉,才能听到他在喉间滚动的怯怯的一声“爸爸”。任启发现胸口有个地方瞬间柔软了,多么神奇啊,前一刻还是陌生的人,就因为一个称呼,成了他儿子,成了他亲密的人。
“嗯。”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僵硬。
第六章
“奶奶再见!”陈程从车窗探出头来,使劲向身后的老人挥了挥手。
“哎!”任母往前走了几步,车子已经缓缓发动了,她喊道:“想奶奶和妈妈了就让爸爸带你回来!”
“知道了!”后面的人越来越小,转过拐角后就看不见了,陈程才慢慢把头缩回来。
任母站在原地,看着车消失,心口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下。她这一辈子就为这个儿子操劳,如今儿子终于有了后,即便老了也有人侍奉膝下,不至于像她这样,一个人过了太久,已经习惯了的寂寞也变得难以忍受。
任启从后视镜里瞧小孩,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一张哭花的脸。啧,果然是个孩子,动不动就哭鼻子。
抱紧了胸前的行李包,陈程垂下头大力吸了一口气,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妈妈送去医院,医生说她脑子里长了一个包,并不是很严重,不需要手术,只是之前受了刺激,需要静养,又转到疗养院里了。之前收留他们的老爷爷也被送到养老院。现在他只要跟着这个爸爸走就行,妈妈就有人照顾了。
前面专心开车的人就是他爸爸了。陈程盯着他的后脑勺发起了呆。
“饿了么?”静谧封闭的车内突然响起低沉的声音。
“啊?不……不会。”陈程惊了一下,才发现是在问自己,结巴地回答。
“那就躺下睡会,还要几个小时才能到。”
“哦……好。”陈程不高,缩在后座中也不勉强。
过了半响,车内又响起犹犹豫豫的声音:“……爸爸,饿么?”
任启看了眼后视镜,没有看见小孩,嘴角突然就翘起了,“不会”竟是少有的温和。
陈程问完后就觉得脸上越来越烫,想要着了一般,忙闭上眼睛,催促自己睡觉,随着车身轻微的颠簸,也给他睡了过去。
任启放进一张CD,轻轻柔柔的女音在车里回旋缠绕,催人好眠。
陈程揉了揉惺忪的眼,昨夜一宿没睡,心中像跑着一匹马,如何都静不下来,不想现在窝在车上却睡得沉稳。太阳已经偏西了,阳光透过黑色的玻璃照射进来,并不刺眼。
驾驶座上的人一如他睡着前一样,眼睛盯着前方,稳稳地打着方向盘,一丝不苟。
窗外景色早已不是他所熟知的小县城,一座座高楼,真如书上说的那样,鳞次栉比。道旁高大的树木他倒是认识,那像小扇子一样的树叶,笔挺的树干,细瘦繁密的树枝,是银杏树。
“醒了。”
“啊……嗯。”许久未曾说话,嗓子哑哑的。
“就到了。”男人的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笑意,小孩的头上,一小撮头发向外翻卷,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的,配上那张黑里透红的脸,怎么看怎么喜气。
“……哦。”陈程将腿放下,端端正正地坐着。
车子穿过高楼林立的闹市,驶进一座别墅园区,顺着两旁载满枫树的弯曲车道,停在一栋别致的院子前面。
陈程看任启下车,也跟着推了推车门,门却纹丝不动,一时急了,使上更大的劲儿,不想门却被由外打开,他一下扑进一个怀抱。
任启看着怀里胡乱扑腾的人,头次有了爆笑一场的冲动,怎么就这么能讨喜搞怪呢?
陈程七手八脚下了车,脸已经成了熟透的番茄,低头站在车边,手上还紧紧抓着行李包。
“任总,您回来了。”
头顶响起陌生好听的声音,陈程抬头,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干净清爽的脸显得温文尔雅。陈程还在想这人叫的是谁,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窘态已经全被人看在眼里,那一下,任启肯定自个儿在小孩头上看到袅袅升起的青烟了。他心情倍好地将陈程收入腋下,边走边说:“回来了,家里没事吧?”
肖平跟在两人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对于任启明显不同于往常的好心情与他身旁的男孩视若无睹,说:“家里一切正常,陆先生和黄先生打了电话过来问您的归期。”
任启点点头,三人已经进了屋子。
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内,见到任启忙殷勤道:“任总回来啦。”
任启应了一声,看她一直盯着陈程,便将人往前一送,道:“小程是我儿子。”
这下连肖平也有些诧异了,只是他马上反应过来,冲小程微微弯腰,说:“少爷。”
陈嫂也忙跟着喊少爷。
倒是把陈程吓到了,将手中行李袋一遍遍揉捏,就是不知如何应对。
任启指了指两人,“肖平,陈嫂。”
陈程结结巴巴喊了‘肖叔叔’‘陈嫂’,喊完了人,就不敢再看人了。对于陌生人,他出奇的害羞内向。任启是他在这个地方唯一的依靠。
两人在车上过了五六个钟头,这时都觉得有些饿了,任启让陈嫂准备了吃的,他也就随便吃了一些,又交代小孩慢慢吃,便上楼去了。
陈程很是拘束,短期内是不能让他完全放开来了。他小心吃着尽量不发出声音,即便饭厅里只有他一人。
在他眼中,这实在是一栋漂亮的房子,与他之前在县城里和山里住的好似不是在同一片天下。亮晶晶闪闪的巨大水晶吊灯,光可照人的地面,滑溜溜雪白的墙壁,硕大的电视,还有占地极大的沙发套组,这都是他第一次见到,完全陌生的,新奇的家。
任启子旋转楼梯上走下的时候,已和他之前完全不一样,如果不是那张脸,陈程肯定是认不出来了。笔挺俊逸的西装,擦得和头发一样油光发亮的皮鞋,浑身散发出的冷然气势,都那么陌生,却无比地衬他,这才是他原来的样子。
任启前脚踏出大门,又给退了回来,对肖平交代:“下午带少爷去打理一下。”又往饭厅瞥了一眼,才出门。
看着他坐上等在门口的车离去,陈程有些失落,更有些慌乱,只剩他一个人了。
饭后肖平带他去修了发型,买了衣服和日用品,直到晚上入睡,他都没见到任启,中间有一回他忍不住,怯怯地问肖平‘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却得知他今晚极有可能不会回来了。
床是从未有过的柔软舒适,房间是从未有过的宽阔整洁,陈程毫不意外地失眠了。白天脑子被害怕紧张期待塞得满满,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一种叫做思念的东西悄悄啃噬了心房。他想妈妈了,想大山了,想爸爸哥哥了,他想告诉他们,那些高大的楼房他看了会害怕,川流不息的车让他不敢过马路,彩灯闪烁的商店街道他不喜欢。他想家了,那间并不坚固的黑乎乎的土砖房,房里可以没有明亮的灯,漂亮的地板,雪白的床,甚至可以没有爸爸和哥哥,只要给他妈妈就够了,给他妈妈就好,即便是还在病榻上的妈妈,妈妈……
房间里响起压抑的细碎抽泣。
第七章
任启连着两日没有着家,也没有一点消息。陈嫂说这是常有的事。
除了吃饭外,陈程几乎一步不离房间。这栋房子里没有他熟知认识的人,更别说外边。对于任启,不能说是熟悉,仅仅见过几次,与他说过的话或许比陈嫂还少些,可他是能带他回家的人,唯一的一个。他自己不认识回家的路,甚至不知道家在何方,叫什么名字。
两日的时间,让屋子里另外两人轻易地弄清了这位少爷的性子,安静,害羞,内向,无害。完全不像他的父亲。一匹狼,养着一个羊一样的孩子。
第三日夜间,任启回来了。
正在被子里数着指头的陈程听见楼下肖平喊了一声‘任总’,他一骨碌爬起来下床,按住门把的时候却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该不该出去,出去做什么。只是以前,他会在此时上前接过爸爸手中的农具,再为他端上一碗茶。
任启将勒得死紧的领带随手丢在沙发上,人也重重地陷入沙发里。一连三个晚上没闭眼,此时他的精力已经殆尽。肖平从厨房端了温热的牛奶放在茶几上,任启挥了挥手让他去休息。
闭上眼睛,伸手捏了捏眉心,任启甩甩头,再睁眼,他看见楼梯上穿着睡衣的小孩。有丝恍惚,一瞬间,他想不起来这个孩子是谁。
几日前的一切迅速回笼,闹剧一般,被老娘逼着把这孩子带在身边,这是他的儿子。
任启招招手,看着小孩迟疑地小步小步靠近他,不过几米的距离,却要走得红军长征那样漫长,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终于,小孩在他一步之遥停下,怯懦地喊了句‘爸爸’。
爸爸,任启发现他十分喜欢这个称呼,这个,他从未叫出口的称呼。
将人拉近一些,夹在双腿之间,他像所有慈父那样摸着自己孩子的头,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头发很漂亮。”
不意外的瞧见小孩飙红的脸,心情下一变得愉悦,瞌睡虫似乎也暂时逃走了。
他又摸了摸那张熟透的脸,问:“怎么还不睡?”
陈程却摇了摇头。
“睡不着么?”不等陈程回答,他又道:“明天送你去学校吧。”
陈程紧紧盯着他,眼中有什么一闪一闪的。
任启哑然:“这么高兴?你今年十五了吧,先去跟着初三,到时候再给你请个家教。”
陈程只是一直点头,不在乎哪一年级,不考虑能不能跟得上,只要让他去学校,向别人一样坐着就好。
任启放开他,说:“早点睡,明天让肖平带你去。”
陈程退开,揪揪衣角,万般艰难地开口:“……爸爸也早点睡吧。”
小孩一溜烟跑了,任启似乎瞧见他身后有一条尾巴在那一晃一晃的,甩甩头,端起牛奶一饮而尽,真该去睡了。
第八章
学校选了离家不远的仁英中学,这一片都是别墅区或高级公寓,因此这所中学虽然一向标榜不是贵族学校,却也相差不远了。
陈程所在的九年四班班主任是个身材娇小的女老师。
肖平跟老师打了招呼,因此陈程的同桌是个成绩不错长相斯文的男孩。他符合了陈程脑海里好学生该有的一切标准,干净的衬衣,整齐的制服,清爽的碎发,当然,一副不太薄的眼镜是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