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勒爷,十四弟来了。”
皇太极嘴角一勾:“他倒是来得还挺快的。”
多尔衮坐在厅堂里等候着,哲哲已经去通报了,他心里很乱,不知皇太极肯不肯见,见了又该如何开口,开口了他又会出什么难题。
现在他只能等着,如坐针毡,只是片刻的等待,却像等了千年。
哲哲回来了,她什么都不知道,还是温柔地给他领路。
多尔衮亦步亦趋地跟着,一直到了屋外。
哲哲刚想敲门,多尔衮阻止她道:“大福晋,我自己来吧,您先去忙吧。”
“也好,那我先去了。最近都很少看到你来找贝勒爷了,是不是太忙了?以后也要经常抽空来这边坐坐啊。”
多尔衮低低嗯了声。
因为多尔衮太熟,哲哲也没多客气,就先走了。
多尔衮站在门口,他抬头仰望着。这只是一扇门却沉重地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脚像被粘在地上似的,走也走不动,退也退不了。几次想敲门,可胳膊重得举都举不起来了。这道阻隔后面就是皇太极,一个他不想求,但又不得不求的人。
总不能一直在门口吧。终于,他鼓起勇气,叩响了房门。
“进来。”他的声音平静地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水。
多尔衮硬着头皮,推开了门。
“八哥。”他跨进门槛,叫了一声。
皇太极抬眼一瞥:“你来了啊。”
多尔衮低着头不说话,看起来他就在等着自己送上门了。
“过来吧,站那么远我说话也累。”
多尔衮蹭着步子往前走了几步,以前他进屋就是找地方坐的,可今天不同。
他的眼角瞄到了锦盒,真想冲上去一把抢过来。但这只是妄想。
“为什么不说话,你来找我,总是有事吧?”皇太极不紧不慢道。
多尔衮心里恨,明明知道自己来找他是为了什么,可就是要逼他说。他咬了咬牙,开口道:“对不起,八哥,求八哥原谅额娘这一次,把锦盒给我,我马上去销毁,绝不给八哥添麻烦。”
“这是你额娘的事,不用你来道歉。”
“我替我额娘道歉,是理所应当的。”
“你倒是孝顺。”
“我……我也做不了什么事。”
皇太极变换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加舒服些:“你再过来点,为什么站老远,还怕我吃了你吗?”
多尔衮又蹭了几步,还是保持着距离。
皇太极无奈:“我要是把东西给你了,我能得到什么?”
多尔衮沉默了片刻:“我没有什么可以给八哥的。”
“那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亏本买卖?”
多尔衮也自知理亏,只得求道:“求八哥……求八哥念在兄弟一场……”
“你额娘可没把我当你兄弟,更何况……”皇太极顿了顿,“你也没有把我当兄弟啊,你是不是一直在对我隐瞒着什么?”
“我有……我一直……一直把八哥当作……当作……”
“行了,这种违心的话,不说也罢,我也不爱听。”皇太极挥了挥手。
多尔衮急了:“不是违心的!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多尔衮说不出来,他乱了分寸,不是不会说恭维话,只是说了也没用。
可是不能不说啊,额娘的性命就捏在这个人手上。不是他的对手,即使他现在还年轻,可对人处事老练地跟修炼了千百年似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我一直是敬仰八哥的,父汗也经常教导我们要像八哥学习,我这个做弟弟的年纪小,不懂事,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八哥纠正。”
皇太极望着求饶的多尔衮,面无表情道:“你是还小,不过不是不懂事,是很懂事,懂事得都让我感到恐惧,一点都不像七岁。”
多尔衮忽觉不妙。
“你回吧。”皇太极冷冷道。
多尔衮万般无奈,惶恐万分,他几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我求求你了,八哥,就这一次。”
皇太极表情一滞,可还是道:“你不用跪我,去跪父汗吧。”
“八哥!多铎还这么小,你怎么能忍心让他没有额娘呢?”
一时间,静了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到多尔衮急促的呼吸声。这静就像一根极细的线,缠在两人脖子上,越勒越紧。
“我以前送给你的那枚扳指呢?”皇太极打破沉静。
多尔衮意外,没想到他突然转移话题,可一提到扳指,又是无从回答。要说扔了,他必定恼火,说在家中?还是不要了,在他面前还是不要撒这种谎。
“我……不小心掉了。”
“真的是不小心的?”
“那天掉进山涧,整个人都糊里糊涂的,等清醒过来,才发现掉了。”
多尔衮还低着头,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声响,抬头看去,竟是皇太极拿出了那扳指,放在了桌上。
这扳指怎么又回到他手上了?多尔衮惊奇着。怎么就一时冲动给扔了呢,不是反而给自己找麻烦么?
“那你现在还想要吗?”
此举是何意?是想试探什么?多尔衮揣摩着他的心意,一时没有立刻做出反应,他脑子里想着这时应该伸手去接,可身体却一动不动。
皇太极见他竟在考虑,眉毛一跳:“那算了,我现在也不想给你了。”
多尔衮惊道:“八哥!”
皇太极不再看他,从盒中取出一张纸,当着他面,撕成两半:“这次就算了,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你走吧。”
多尔衮看着撕碎的纸在他面前飘然洒落,半天没法回神。
不是皇太极随意放弃,而是如果不能把对手彻底击垮,他就不轻易出手,而这个对手不是阿巴亥,是代善。既然要做就要做绝,要让人永世不得翻身。
不记得是如何走出这间屋子的,当房门在他背后关上,他发现自己早已是汗流浃背。他跨出了一步,脚软得根本迈不动,一下子瘫软在了台阶上。
不知是不是他摔倒发出的声音太响,关上的门又被打开了,是皇太极。多尔衮坐在地上,抬头仰望。
皇太极蹙着眉头:“真是的,你说我到底拿你怎么办才好。”说完,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自从攻克抚顺之后,金军又相继扫荡了铁岭十五堡和清河城,俘获的人畜财物胜数,缓解了自身困顿的局面。
尤其是清河城一战,战况极为惨烈。清河城的明军殊死抵抗,金军也损失惨重,最终努尔哈赤用计攻破城门。清河城万余将士殉城,为明史书写了悲惨壮烈的一页。
清河城失守,整个辽东震动,从此以后辽东藩篱尽断,就连长年不过问朝政的万历帝都坐不住了。
于是派杨镐任辽东经略,经过长达九个月的准备,调集十一万兵马,号称四十七万,向赫图阿拉发起进攻。而此时金军只有六万人。
较为神奇的是,杨镐让人送了一封信给努尔哈赤,告诉他,我大明要进攻了。
这个消息传到赫图阿拉,天命汗当即召集诸贝勒大臣商议。
额尔德尼向众人大致讲述了明军的进攻策略:“明军分四路向赫图阿拉进军,西路抚顺路总兵杜松,北路开原路总兵马林,东路宽甸路总兵刘綎,南路清河路总兵李如柏。”
二贝勒阿敏先道:“这马林是谁,没有听说过啊。”
众人也纷纷附和。
代善说道:“是没听说过,相比水平也是不行的,看来他明朝真的是没人了。李如柏是李成梁的儿子,可据说是远不及他哥哥李如松。”他说着还看了努尔哈赤一眼。
努尔哈赤年轻时曾在李成梁手下当过兵,对这几人也是十分熟悉。
“这次叶赫部居然也出兵了,他们忘了以前是怎么被明军痛打的吗?”莽古尔泰说道,“根本就是一支七拼八凑的队伍,听说朝廷连军饷都发不出来,这种队伍还能打仗吗?”
“就是刘綎和杜松我们需多加注意,尤其是西路军杜松部是明军主力。明军妄图合围我大金,我们不能坐等敌人上门,主动出击为上。”皇太极也说道。
除了屋内的这些人,还有两个人也在听着,就是多尔衮和多铎,当然是多铎起劲,多尔衮奉陪。
多铎站在一个木箱子上,耳朵贴在窗户上,他努力去听,可还是听不太清,急得团团转。
“哥,你再扶我上去点。”多铎轻声道。
“没用的,这都能让你听见,我大金的军事机密岂不都让贼人听去了?”多尔衮实在拿他没办法。
“可我想听啊!”多铎执拗道。
“那你把窗户撬开吧。”
“不行的,会被里面的人看到的,父汗会骂我的。”
“你也知道父汗会骂你啊,快下来吧,巡逻快过来了。”其实多尔衮知道,巡逻的士兵早就看到他们了,只因是大汗的两个宠爱的小儿子,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不知是该冲过来抓人呢,还是当作没看见。但要是再不走,等士兵回过神,可就真要被抓到父汗面前了。
多铎不情愿地跳下箱子,垂头丧气。
“哥,我们能打赢吗?”多铎问道。
多尔衮遥望着赫图阿拉城外的远山:“当然,没有我们大金打不赢的仗。”
多铎听了,笑得合不拢嘴,好像这仗是自己打的一样。
屋内,众人都都已发表过了意见,他们看着努尔哈赤,只等他下令。
努尔哈赤坐在汗王宝座上,犹如一只暂时休憩的雄狮,他的目光威严,神情坚定:“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各旗准备,即刻出发,各个击破!”
16、胜负成败月阴晴
明朝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几乎毫无统筹,再加辽东降雪,道路崎岖,不利行军,四路队伍速度不一,给了金军依次打击的机会。
三月二日,杜松抢功心切,孤军前进,分兵驻扎在萨尔浒和吉林崖。努尔哈赤集中六旗兵力进攻萨尔浒营,打败明军。随后进攻吉林崖,杜松阵亡,西路军全军覆没。
次日三月三日清晨,金军又赶至尚间崖,马林军驻扎之地,见明军又是一分为三,分别立营,于是再次各个击破。皇太极英勇无畏,率领一千人进攻龚念遂营,五百人骑战,五百人步战,攻占营地。其余金军先后攻破其他营地,北路马林军覆没。
当皇太极回到营帐暂时休整时,敦达里带来了两个令他十分意外的人。
皇太极瞪着灰头土脸的多尔衮和多铎,骂道:“你们两个怎么跑来了!”
多尔衮哀叹不已,多铎却还有理了:“我们也来打明军!”
皇太极几乎想一巴掌扇过去,但还是忍住了:“这里是战场,不是你们玩耍的地方。”
“我们不是来玩的!”
“外面尸骨累累,血流成河,一个不小心就会死于非命,你们不怕吗?居然还敢擅自跟来?”
多尔衮当然是不怕的,但也知道他们的举动荒唐至极,他们两人来这非但帮不上忙,还会拖累人。可还是拧不过多铎,他吵吵闹闹了几天,最后还威胁如果多尔衮不陪着就自己一个人偷偷跟着,只好舍命陪他,谁让他是弟弟呢。
多铎更是不怕,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无所畏惧。
“我把你们送到父汗那边去。”皇太极气不过。
这回多铎怕了:“八哥,你不能这样……”
“我这边忙着呢,顾不了你们,你们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担待不起。”
“父汗会骂我们的。”
皇太极叹了口气:“父汗已经安排好了下一步作战计划,他会领兵回赫图阿拉准备迎接李如柏进攻,我与其他几位大贝勒稍作休息后,会急行军至东路攻击刘綎军。我是真顾不上你们,正好父汗回都城,你们就跟着回去吧。”
“不要……”多铎低着头嘟囔,也不敢大声说。
多尔衮知道多铎的心思,都已经跑来了什么都没做就回去了,那该多窝囊。“让我们跟着吧,我们不会惹事的。”多尔衮开口道。
“不是惹不惹事的问题,我这一旗马上就要拔营了,你们跟着会很辛苦。”
多尔衮望了多铎一眼:“我们跟得上。”
皇太极沉默半晌,盯着他们直看。这两个人一路偷偷摸摸的,也不知道躲在哪里,脸上黑乎乎的也不知粘了什么脏东西,狼狈至极的样子。
“敦达里,给他们打点水来。”皇太极吩咐道。
多铎高兴道:“我们可以留下了?”
皇太极无奈,他望了眼天空,又对敦达里道:“传令下去,休息一个时辰,赶夜路去阿布达里冈。”他对多尔衮和多铎两人道,“你们想跟就自己跟,在山里跑丢了可不关我的事。”
多铎见皇太极没有赶他们走,终于露出了笑脸。
多尔衮知道这一个时辰是留给他们两人休息的。早在皇太极回来前,他已下令让士兵轮流休息,以便第一时间迎击东路军,抢占有利地形,所以其实根本不用在这多停留这么久。
“赶紧睡一会!”皇太极喝道,随即离去。
多铎兴高采烈地扑到多尔衮身上:“哥,你看吧,我就说我们可以偷着来的,不会有事的。”
“别嚷了,小心让人听到,你是不是接下去还想摸到阵地上去偷看?我告诉你,刀枪可不长眼睛的,到时候却胳膊少腿了,可别哭鼻子。”
“哎,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的。”多铎惊道。
多尔衮瞪了一眼:“洗洗睡吧!你前面不就喊累了嘛!”
多铎抱了条被子睡下了,可金军这次打仗全靠抢占先机,所以随军携带的生活用具极为简陋,那条被子硬邦邦的,在这寒冷的夜里,根本没法保暖,冻得多铎直哆嗦。
多尔衮见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知道他冷着了,就把自己的被子盖在了他身上。
“我不冷!”多铎依旧倔强。
“别废话。”多尔衮吼了一句,“急行军可不是你想得那么轻松,趁现在马上睡觉。”
多铎哼哼着:“搞得好像你经历过似的。”但他还是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多加了一条被子,果然暖和多了,不一会儿,多铎就沉沉地睡去了。
多尔衮睡不着,不仅仅是因为冷,他睁大了一双眼睛在营帐内四处张望着。
自从回到过去,这还是他第一次重回战场,那种征战杀戮,要把敌人踩在马蹄之下的征服感又来了,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陌生又熟悉。仿佛手上还能感觉到利器刺入肉体的钝感,温热的血溅到脸上,黏黏的甜甜的。
他抱膝坐在多铎身边,明明累得不行,可偏偏全无睡意,各种杂乱的记忆涌来,搅得他脑中乱成一团。
帐外隐隐传来皇太极的声音,多尔衮凑到门口去听,他正在和旗下固山额真说话,把一些需要注意的细节布置下去。
他做事总是细到极致,容不得半点差错。
忽然门帘被掀开,多尔衮来不及躲回去装睡,被撞了个正着。
“怎么还不睡?”皇太极低声斥,手里还抱着一床棉被。
“睡不着……”
皇太极瞄了眼盖着两条被子的多铎,把手中的被子扔到他身上:“快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