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笑了几声,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可我有时候又觉得,你对我很有意见。”
“八哥你想多了。”多尔衮迎上他的视线,与他对视,目光灼灼,直接而又坦白,这种视线的接触使他无所畏惧。
倒是皇太极先扭头避开,嘴角勾了勾。
“你想继承汗位吗?”冷不防,多尔衮问道。
皇太极愕然,脸色微变。
“想吗?”多尔衮凑近了一些,追问了一句。
皇太极的脸上阴晴不定。脑中的某一根神经似乎被他扯出来,在他手指上把玩缠绕,胸口被压得紧紧地,每一次呼吸都历经千辛万苦。
就在多尔衮以为他要发怒或装模作样时,皇太极忽然戏谑地笑着:“看来你是真的对我有意见啊。”
竟然就被他糊弄过去了,多尔衮不好再继续追问,再追问闲聊就变味了。
老奸巨猾的家伙!多尔衮暗道。
“八哥对我也有意见吧。”多尔衮重新坐好,“如果是济尔哈朗,你肯定不会这么回答他。”
“可你也不是济尔哈朗。”
多尔衮停住了咀嚼的动作,一块肉在嘴里含了许久,才一口吞了下去,肉块很大,咽下去卡了下喉咙,比较费劲。
“那倒也是啊。”他挑了挑眉毛说道。
皇太极盯着他直看,要把他看穿似的。
“还想要吗?”皇太极指了指烤鸭。
“不要了,我吃饱了。”
多尔衮这才发现他还一口都没有动过。
皇太极就着整只鸭子一口接一口得啃,仔细品尝着,当他把剩下的鸭子都吃进肚里后,他擦了擦嘴道:“嗯,是不太好吃。”
由于都城的迁移,赫图阿比以前冷清孤寂了许多,但这并不影响城外两人享受这静谧的夜。
树梢上不知名的鸟类在咕咕叫着,从没听过的话会感到有些瘆人,但是听惯了反而会觉得有种安详意味。
当多尔衮醒来时,天还黑沉沉的,猜不出是什么时辰。
身上盖着皇太极的外套,应该是他趁自己睡着时披上的。他身子一动不动,眼睛却朝一旁飘去。
皇太极坐在火堆旁,丝毫没有睡过的样子。火堆烧得久了,火光暗了些,他扔了一些树枝进去,又将篝火拨亮了。
他所面对的方向是尼雅满山冈,虽然他的视线在那里都没有停留片刻,但是看得出,那才是他今夜要来的原因。
他开始有危机感了吗?或者说,他始终保有危机感,而现在,更甚。
毫无原因的,皇太极忽然侧身向他看来,发现他醒了。
“怎么醒了?”或许是很久没说话,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在这黑夜里格外深沉。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有一会了,我还跟你说着话,不知不觉你就没声了。是冻醒了?”皇太极说着又拨了拨篝火,火烧得更旺了。
多尔衮摇头。
“睡在地上不舒服?要不,我们还是进城休息吧。”
“不会,我睡够了。”
“那睡过来点,靠近火堆暖和。”皇太极向他招了招手。
多尔衮还是摇头,他坐起身,打了个哈欠。
皇太极挪动了几下,坐到了他身边,低头盯着他看,鼻子几乎要碰到他脸上,他的眼中映衬着火堆,在他瞳孔中燃烧着,仿佛炽热烫手。
多尔衮条件反射地向后缩了一缩。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小的时候抱你一下,你就要乱叫,现在你大了,我也不抱你了,可让你靠近我也总是一脸嫌弃。我身上长刺了吗?”
多尔衮眨了眨眼睛。怎么回答他:本王几十岁的人了,怎能让你说抱就抱?靠近你干什么,这不自己找别扭么?
无法回答他,于是一翻身,再一次躺倒,扯着衣服盖住了大半张脸:“我还是有点困,我再睡会。”
皇太极看着他的背脊,无奈地苦笑。
当多尔衮再次醒来,已是清晨了。
两人在河边洗漱干净,把自己收拾妥当,准备回界凡。
皇太极把多尔衮扶上马,掏出一把匕首,放到他手上:“送给你。”
“为什么?”
“马上就要到你生辰了,我就不备别的礼物了。”
这把匕首是他昨晚用来切烤鸭的,平时也见过好几次,是他随身带着的。刀柄刀鞘捏在手里十分趁手,上面的花纹古朴凝重,抽出半寸,锋芒毕现。
“谢谢八哥。”多尔衮把匕首插入腰间。
皇太极翻身上马,最后朝赫图阿拉看了一眼。
“我们回了。”
金国不断得扩张其势力,陆续有部落来投靠。其中最大的要数蒙古喀尔喀五部,他们迫于形势,也不得不与金国宣誓建盟。
为了巩固代善的地位,努尔哈赤凡遇大事都交予他负责。而代善也是小心对待,都处理得妥妥当当,努尔哈赤非常满意。
他的地位是从未有过的显赫,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三位大贝勒。
渐渐地,他也开始得意忘形,开始不知轻重,不知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起因只是一件小事,是努尔哈赤宫中的两名侍女口角,结果闹出了侍女与侍卫通奸一事。这事查来查去,最后竟扯到了阿巴亥头上。
终于她与代善的私情被人揭发了,说是经常给代善送东西,常常深夜离宫不归。而揭发她的是努尔哈赤的一位蒙古侍晋,阿济根。
“怪不得大妃总要帮着大贝勒,原来他们私下里早有来往!”这消息一走漏,济尔哈朗就来找皇太极。
皇太极拧着眉毛,神情有些焦虑。
济尔哈朗自顾自道:“大贝勒也太嚣张了,居然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事情,我听说大汗雷霆大怒,当时就气得脸都红了,直跳脚……”
“这事有多少人知道?”毕竟不是间光彩的事,在还没有查清楚之前,努尔哈赤必定会先堵人耳目,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么大的事,多少人双眼睛盯着,想要瞒是瞒不住的。
“我是偷偷听到阿敏哥哥在和他的人说的,我想知道的人不少。”
皇太极沉吟不语。
“哥,这可是个大好机会啊!大贝勒闯出这么大的祸,大汗必定会治他的罪!我们也可以行动起来了!”济尔哈朗难掩兴奋。
“你先别急,这事来得有点突然。”
“突然什么呀,我们不是早就奇怪他们关系密切了吗,只不过没往那方向想。”
“我们得把事情都查清楚了,才好动手,千万不可毛躁。”皇太极仍然是一副从容的样子。
见他平静如常,济尔哈朗也冷了下来:“嗯,是我太急躁了。”
这突如其来的事,砸在了皇太极面前,还无法理清来龙去脉。
正在此时,突然有人敲响了房门。
24、是是非非明如镜
来人是额尔德尼,济尔哈朗给他开了门,又警惕了一下四周,才关门领他入内。
额尔德尼向皇太极拜了拜:“四贝勒。”
皇太极起身向他走来:“父汗那边什么情况?”
“大汗暴怒,刚找我说了这事,让我找几个人去查一下。”此事非同小可,额尔德尼一受到指派就立刻来找皇太极通风报信。
“他让谁查?”。
“大汗正在气头上,也没具体说,就说让我来负责。”
“好。”皇太极思索了一下,“你和父汗说,让雅荪,蒙阿图帮你吧。”
额尔德尼点头称是。
“再叫上扈尔汉吧,父汗信任他。”
扈尔汉、雅荪、蒙阿图都是皇太极正白旗下的人,同时他们也是努尔哈赤所信赖的,一手提拔并放在皇太极身边的人。扈尔汉幼年就随他阿玛归顺努尔哈赤,努尔哈赤收他为养子,是五大臣之一,雅荪因战功被升擢为大臣,而蒙阿图也曾跟过努尔哈赤。
皇太极定下这几个人后,勉强舒了口气:“幸好父汗让你来调查此事。”
“四贝勒希望看到什么样的结果?”
皇太极迟疑了一下道:“你先去查,事实真像究竟如何,先来知会我一声。”
额尔德尼劝道:“四贝勒,我以为机不可失啊。”
一旁济尔哈朗虽没说话,可也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皇太极。
皇太极却只是淡淡道:“你先去做事吧,不宜在我这边久留。”
额尔德尼走后,皇太极在屋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心中反反复复掂量着这事。眼角瞥到一直盯着他看的济尔哈朗,只见他一副欲言又止,憋得难受的模样,不由好笑:“你当我不想趁火打劫吗?”
“那还犹豫什么?”
“要成一件事,可不容易,每个人的心思都要考虑周全,忽略任何一方都有可能毁了全局。这事做得好或许是打击二哥的绝好机会,但是……”他顿了顿道,“我必须得想弄清楚父汗的想法。告发的是阿济根对吗?有些事情我得去问清楚。”
“这个时候你去见她,恐怕不方便吧?”
皇太极沉吟:“的确有些不方便。”
“要找大汗侍晋的话,不如让大福晋替你去了。她们之前说话,不会引人注目。”
“不要打你嫂子的主意。”皇太极断然否决,“还是我自己去一趟吧。”
当多尔衮听到了这个消息后,整个人懵了。徳因泽已经死了,本以为这事已过去了,怎会又冒出来一个告密者呢?
“肯定是那女人胡说八道,额娘怎么可能跟二哥搭上呢?”阿济格第一个跳起来。
多铎自然也十分慌张,拉着多尔衮道:“哥,怎么办?”
阿济格一拍桌子吼道:“我们去找父汗评理去!额娘一定是被冤枉的!”他说着就要往外冲。
多尔衮喝道:“你给我站住!什么都没有弄清楚就莽莽撞撞找父汗,你想跟父汗说什么,你想仗着父汗宠我们去威胁他吗?”
过去,多尔衮始终压抑着自己的性情,时刻提醒自己的年龄,不要做出出格的事,说出不恰当的话,可此时危急关头,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拿出了他独霸朝纲的摄政王气势,铿锵有力,不容置喙。
多铎噤声,愣愣地看着多尔衮。阿济格也被吓了一跳,本来就是个没有主意的,被他一吼,乖乖地回来,早忘了兄长的身份,眼巴巴地望着多尔衮:“那你说怎么办呢?”
多尔衮的头脑飞快地转动,寻思解决的方法。其余两人安静地呆在一旁,也不敢打扰他。
“我们要去求一个人。”多尔衮的脑中已形成了一个计划。
“谁?”
“阿敦。”阿敦是努尔哈赤侍臣,是个不偏不倚的性子,且是大汗身边的红人。“父汗让阿敦看着额娘,我们去求他让我们去见额娘一面,另外我还有话要问他。”
“他肯定听我们的吗?”
“这就要看多铎的了。”多尔衮转向多铎。
“我?我能做什么?”多铎茫然。
“一会他若是不肯,你就哭给他看。”
多铎叫了起来:“那怎么行,我是男子汉,怎么能哭呢?”
多尔衮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额娘命都快没了,你还顾忌什么脸面?”
“那为什么不让阿济格哥哥哭呢?”
“我是大人了!”阿济格连忙嚷道,庆幸着没被分到这差事。
“多铎,难道你不想额娘回来吗?”多尔衮连哄带骗。
多铎扁了扁嘴,一想到额娘,立刻悲伤难过,鼻子一酸,眼泪就流出来了:“我要额娘回来。”
多尔衮又是一巴掌拍上去:“这里没有外人,你现在哭给谁看!”
多铎抱着头,抽泣道:“那我真的想额娘嘛!”
多尔衮看他一脸委屈的样子,也不忍心骂他,叹了口气:“我们去吧,抓紧时间,不能耽误事。”
事发后,努尔哈赤就把阿巴亥单独关了起来,不许别人与她接触。
多尔衮三人找到阿敦,放下身份,向他央求:“让我们见一下额娘吧。”
阿敦为难道:“大汗有令,任何人不许靠近,我也没有办法。”
“见一面,我们见一面就好,绝不给你添麻烦。”多尔衮说。
“不行,大汗本来就不高兴了,若是让他发现你们抗命,对大妃更加不利。”
“我们偷偷的,不会让父汗知道的,你肯定有办法。”
多尔衮底下捏了多铎一把,示意他可以哭了。
其实也不用多尔衮示意,多铎求了几句,已经忍不住了,硕大泪珠含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瘪着小脸,任谁都看了心疼。
在三兄弟的连番炮轰下,阿敦终于扛不住了,只得妥协:“那好吧,不过我只能给你们一点点时间,只能在窗口看看,不许拖时间。”
多铎破涕为笑:“好的,我们听你的。”
几人在阿敦的带领下去来到关阿巴亥的小屋,阿敦支走了守卫,让他们在一侧窗口说话。
阿巴亥正一个人坐在黑沉沉的屋子里抹泪,当她看到三个儿子来时,当即擦去泪水,努力挤出笑容。
“额娘我们来看你了!”几个人挤在小小的窗口。
“你们几个怎么来了,快走吧,要是让你们父汗发现了,可是要罚你们的。”阿巴亥担心道。
“额娘,你快点回来吧,我们想你。”也不过才一天没见,几人就像永别似的。
几个孩子这么一撒娇,阿巴亥顿时泪流满面,哭得连话都说不圆整了。
阿济格和多铎还在抢着跟阿巴亥说话,多尔衮从他们中间退了出来,因为除了看一下额娘情况外,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问阿敦。
阿敦正在望风,多尔衮向他走去:“阿敦,我想问你个事。”
“小阿哥,什么事?”
“父汗让谁来查我额娘的事?”
“他派了额尔德尼,刚你们来之前又传来消息说,还有扈尔汉、雅荪和蒙阿图。”
四个全都是他的人?多尔衮心中一紧,顿时起了疑心。
“那额娘在这边吃得可好,睡得可安稳?”
“小阿哥放心,大汗吩咐了,虽然现在把大妃关在这边,但绝不会亏待她。”
多尔衮稍稍放心,这说明,父汗仍然是存有情意的。
“小阿哥还有其他问题吗?”阿敦问道。
“没有了,多谢你。”多尔衮笑着道。
“时间差不多了,你们该走了,万一让人看见,可就不好了。”
“嗯,我们这就走。”
三人和阿巴亥依依不舍道别后,多尔衮硬是把两人拽走,阿济格更加愤怒,多铎仍然哀伤不已。
“哥,额娘是不是放了些财物在你那边?”多尔衮忽然问阿济格。
“一些绸缎和珠宝。”
“你拿出来,我有用。”
“这是额娘放在我那的,你怎好随便拿呢?”
“是财物重要还是额娘重要,钱财身外物,我就是要用那些东西救额娘的命。”
他的话掷地有声,让阿济格无法反驳半句,他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今天这个弟弟与往日截然不同。
“哥。”多铎拉了拉多尔衮,期期艾艾道,“额娘会没事的,对吗?”
多尔衮望着多铎的眼:“你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