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问道:“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聪古伦撅了撅嘴:“我惹额娘生气了,所以就一个人跑出来了。”
“你不听她的话了?”
“没有!”聪古伦辩解道,“我只是对她说,我想去问父汗,为什么要杀掉额尔德尼巴克什,然后她就生气了。”
多尔衮一惊,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还有这份心。
“那你去问了?”
“没有……我害怕……”
“怕什么?”
“怕……怕父汗一生气,把我杀了……”
多尔衮失笑:“别胡说了,父汗疼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杀你呢?”
“可我要是惹父汗不高兴了,他不是就会杀我了吗?”
“你是格格,他不会杀你的。”
聪古伦低着头,撇着嘴:“格格又怎么样,就算是阿哥,父汗生气了,不是照样杀吗?”
多尔衮心底一寒,没有想到这种话居然会从这样一个孩子嘴里,自然而然地说出来,究竟是怎样一种父子兄弟之间的关系,才让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把亲情血缘看得如此冷呢?
他知道她说的是大阿哥褚英,不由心虚地四处张望着,怕这话被人听去了造谣生事。
可以想象如果是皇太极听到这句话,非得气得追问是谁教她这些话的,然后把她身边的人都责罚一遍。
“还想再玩吗?”多尔衮晃了晃秋千,不想她再继续想这些不快乐的事。
“好啊!”聪古伦立刻又笑容灿烂,到底还是个孩子,有人陪她玩,什么烦恼都能忘记。
很多时候,还是做孩子,比较开心。
皇太极的书房里恐怕很少会有那么热闹的时候,济尔哈朗、德格类、岳托都在。
几个人正关着门,玩骨牌。当然皇太极是懒得和他们参和在一起,躲在一旁看书,任由他们叫唤。
吵吵闹闹的是德格类和岳托两个人,口中不停吆喝着。济尔哈朗手里抓着牌,嫌他们实在吵得头疼,不停叫他们闭嘴,可那两个人反倒更加起劲了,声音反把济尔哈朗压过了。济尔哈朗也发了狠,提高了嗓门,三个人闹得不可开交。
皇太极被他们吵得看不进书,只得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他们。
这时,乌尔古岱来了。他一进屋看见这热闹景象,也不由得手痒,想要凑着玩一把。
“找我什么事?”皇太极问道。
乌尔古岱这才想起来找皇太极是有正事的:“是这样的,永宁的那个李殿魁,他给我送来了十两黄金,说是爱塔给我的。”
“爱塔?”
“对啊,四贝勒,那爱塔平日里跟我又合不来,根本就不是一道的,你说他是不是想害我?”
济尔哈朗等人听到了,也都朝他们这看来。
德格类笑道:“爱塔是不是意识到了乌尔古岱额驸位高权重,想来跟你套近乎了?”
岳托也应和了一句:“他出手倒还挺大方。”
皇太极略一思索,淡淡道:“既然是爱塔给你的,你就先留着吧。”
乌尔古岱见皇太极都这么说了,便放心了。
那边岳托喊道:“乌尔古岱额驸,来跟我们玩玩吗?”
乌尔古岱的心思早就在他们这边了,岳托一催,立刻凑了过去。
但是济尔哈朗反倒放下了手中的牌。
“你还玩不玩啊?”德格类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就问了一句。
“你们玩吧。”济尔哈朗说。
德格类拉着乌尔古岱和岳托:“来来,我们玩我们的,别理他。”
济尔哈朗走到皇太极身边,轻轻叫了一声:“哥?”
皇太极与他对望一眼,彼此心领神会:“李殿魁,你可听到了?”
“嗯,那我去办。”说着济尔哈朗就走了出去。
皇太极的眼神冷了下来,这一次,一定要把这背后之人给揪出来。
但事情的进行远没有皇太极希望的那么顺利,派去监视李殿魁的人始终都没有回音。
济尔哈朗十分担心,他们的计划是通过监视李殿魁,看他私下里与谁会过面,来找出幕后指使者,可眼看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李殿魁日日如常,并未见过什么特别的人。
“哥,你看我们要不要采取点行动,再拖下去,这乌尔古岱额驸受贿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皇太极也是焦急万分,可更多的是不甘:“我们要是半途而废,再错失这次机会,想要找到谁在背后搞鬼,就更加困难了。”
“但是他收钱的事是经过你允许的,如果抖出来,会把你牵连进去的,对你不是大大的不利?”
皇太极神情冷峻:“有的时候,要做成一件事,总得付出一点代价的。”
“他们这段日子没有联系李殿魁,肯定是怕露出马脚,实在是太狡猾了。”
“要是不狡猾,扈尔汉、额尔德尼能一个个栽在他手里吗?他们哪个不是腥风血雨中屹立多年的人?”皇太极冷冷道,“要是猎物不狡猾,做猎人的岂不是太无趣了?”
“我就是担心你。”济尔哈朗忧心忡忡,“我就怕大汗他……”
“放心,我有分寸。”见济尔哈朗为他担心,皇太极心中一暖,至少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就是无论发生任何事,他都会站在自己身边,陪着自己。
李殿魁果真向大贝勒代善告发了乌尔古岱的收受汉官财物,代善当即告知了努尔哈赤,不仅是他,一同告发的还有复州备御王炳。王炳告发他收马一匹、白银五十两,其余还有蟒缎、珍珠等,而李殿魁则告发他收了黄金二十两,以及狐肫皮袄等物。
殿堂上,乌尔古岱跪在中间,努尔哈赤居高临下满脸怒容,两边诸贝勒大臣也依次列席。
努尔哈赤怒斥道:“自从来辽沈之后,我曾多次告诫过你们,不要学明朝行贿受贿的风气,可你倒好,身为督堂,知法犯法。”
乌尔古岱大呼冤枉:“大汗明鉴,我没有拿过那么多东西,我是收过李殿魁的黄金,可只有十两,哪有什么二十两,而且他说是爱塔给的我才敢拿的,这事……”他瞥了一眼皇太极,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道,“这事四贝勒也是知道的,德格类、济尔哈朗、岳托几位贝勒也都可以证明。其余什么马、珍珠、锦缎,我真的是一概不知。”
努尔哈赤的视线转向皇太极几人:“这事你们知道?”
皇太极当即跪在了努尔哈赤面前,其余几人也跟着跪在他身后,德格类、岳托完全没有想到会被牵扯上,神态惊慌,济尔哈朗虽从容,可也难掩忧心。
皇太极说道:“父汗,乌尔古岱额驸是同我说过,我也的确看到他只拿了黄金十两,我想是他与爱塔私下交往,所以并未在意。”
“并未在意?你真的是并未在意吗?”努尔哈赤重重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
皇太极不敢再多说什么,垂下了头。
“父汗。”代善发话道,“乌尔古岱明显是无视父汗您的谕旨,他的行为败坏朝纲、扰乱法纪,若不严惩,还如何治国,还请父汗治他的罪。”
其余一干贝勒大臣也纷纷附和。
代善接着道:“之前额尔德尼巴克什获罪与四贝勒有关,这次又是四贝勒之而不报,四贝勒也应受罚。”
皇太极的眼角向代善瞟去,见他神情中流露得意之色,于是眉头深锁,虽说落井下石并不稀奇,可这事居然是李殿魁向代善告状,又由代善捅了出来,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43、半暖半凉知秋意
眼见形势不对,努尔哈赤听了代善的话,就要发作,一直低头跪在后面的济尔哈朗突然开口:“这哪能都怪到四贝勒头上呢,难道四贝勒有三头六臂了,能管得到那么多事?”
代善喝道:“问你话了吗?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济尔哈朗瞄了眼努尔哈赤,见他本来几乎快要站起来的身子,又缓缓坐下,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壮着胆子说这句话,只是为了提醒大汗,最近那么多事,矛头都直指四贝勒,这其中必定有鬼。
努尔哈赤沉着脸,视线威严地扫过众人,一些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如同一群嗡嗡叫的蜜蜂。
“够了!”努尔哈赤不耐烦了。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噤声屏息,一个个垂下眼帘,不敢与努尔哈赤直视。
可这时皇太极却忽然道:“二哥,你这是摆明了针对我了。”他的语调平平淡淡,略带敌意。
“皇太极,你也不要再说了!”努尔哈赤喝道。
皇太极再度低下头,济尔哈朗惊愕地望着他的背影,无法理解一向理智的他,为何在大汗震怒之时,还要这么多嘴来一句。
“革去乌尔古岱都堂之职,所受之物由四贝勒代为上缴,罚取济尔哈朗二牛录,德格类、岳托一牛录。此事就此了结,都不要再多说了,你们都出去吧,皇太极你留下。”
众人依次离席退去,最后离开的是济尔哈朗等人,他慢慢向殿外走去,一步三回头。
偌大的殿堂中,只剩下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两人。
努尔哈赤神情严肃地俯视着跪在正中央的皇太极,他安安静静地跪着,没有怨言也没有求饶,依然如平时般沉静。忽然想起来他的额娘,孟古姐姐,她也总是这么安安静静的,从来不会发出任何抱怨。那时自己还正当盛年,每天回家时,那个美丽静好的女子总是那样微笑地等着自己,一看到她,就安心了。
回想起她,心中一阵刺痛,这么一个温婉的女子,正当芳华,就这么病死在卧榻上。曾经为她的死,难过得不能自已,把她的骨灰埋在了院子里,仿佛这样还能感觉到她还在这个家里。一直到几年后,才葬去了城外,这次迁都至辽阳,也把她的骨灰一同迁了来。
“你糊涂啊!”努尔哈赤开口。
皇太极微微抬头:“父汗……”
“在你眼里,还有你的兄长,还有我这个父汗吗?”
“父汗你错怪我了,我确实是……”
“你明知乌尔古岱受贿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为什么也不告诉其他几位大贝勒?你不说也就算了,德格类、济尔哈朗、岳托几个也知道,为什么连他们都不说?为什么他们一心向着你?你平日里都是怎么笼络他们的?你笼络他们几个,又把你几位哥哥放在哪里?”
努尔哈赤一番话,跳开了乌尔古岱这事的表象,看到了皇太极私下结党的本质。
岳托是代善的儿子,济尔哈朗是阿敏的弟弟,德格类是莽古尔泰的弟弟,但是这些人心里眼里只有皇太极,哪里还有他们的兄长父亲?
努尔哈赤是老了,可他并不糊涂。
皇太极说不出半句话。
“你从小就很聪明,很会讨人喜欢。”努尔哈赤继续道,“也很勇敢,很会打仗,里里外外都是个好手。可是仅仅有这些是不够的。我且问你,如果你将来做了大汗,你可还容得下你的几位哥哥?”
皇太极心中苦笑,大汗之位,至尊无二,如何容?为什么要容?他真想反问一声:“父汗,你可又容得下舒尔哈齐叔叔?”
可是他不敢这么问,只能说:“我不敢想这些,我只想做好自己的事。”
努尔哈赤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也知道他不可能对这个问题做出答案,隔了半晌,才又开口:“这次只是给你提个醒,你可千万不要步你大哥的后尘。”
皇太极低头道:“儿子谨遵教诲。”
“行了,你也回去吧。”努尔哈赤疲惫地挥了挥手。
皇太极再次叩拜,转身离开。
当他跨出大殿时,阳光照在他身上,太过耀眼刺目,以至于他一时无法睁开眼,下意识地抬起胳膊遮挡。
或许没有人能看出来,从走进大殿开始他就在紧张,他也是会紧张的,也是会害怕的,他害怕父汗会因此而厌恶自己,夺去所拥有的一切。
幸好,没有。他还是四贝勒,那个万人瞩目的和硕贝勒。
一进一出,恍如隔世。终于,情绪得到了舒缓,一直紧绷着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一缕阳光照得他身上暖暖的,浑身舒畅。
当皇太极适应了室外的光线,就看到了济尔哈朗,正在树下等着。只见他一脸的烦躁,树下的一小块泥地已被他踩得结结实实,当他一看到皇太极出来时,立刻走了过来。
济尔哈朗见皇太极脸色如常,欢喜道:“大汗没有骂你吧?”
皇太极笑了笑,却又板起脸责备他道:“以后不要再在这种场合冒险为我说话。”
“当时你那么危险,我怎能不帮一把。”
“我越是危险,越是保不了你,要是你都出事了,你让我怎么办?他们两个都只罚了一个牛录,却罚你两个,还不是你多嘴。”
“两个牛录而已,哪有你重要?”
“我有把握。”
“别瞎说了,你要是有把握会被逼到这种境地?你当我看不出来吗?”
“你看得出什么?”
“我就是看得出你心里没底!”
“行了行了,这次算你对了,你满意了吗?”皇太极也有说不过人的时候,与他笑闹一番,原本沉重的心情也轻松起来。
济尔哈朗更是笑得比他还开心,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那时候,你干嘛要对大贝勒说那种话?太不像你了。”
皇太极脸一冷:“我要那人给我立刻现形!”
“什么意思?”
“如果乌尔古岱这事是二哥做的,他都已公开说要父汗罚我,那我顶他一句,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但是如果不是他做的……”皇太极咬着牙,“那幕后者很谨慎,把自己隐藏得很好,他知道在事情成功之前不能和当事人有任何联系,所以我们派去监视李殿魁的人才会一无所获。我要让那个人以为我认定了是二哥在害我,那样他就会放松警惕。你让李殿魁那边的人再盯紧一点,我就不信他还不咬钩。”
济尔哈朗恍然大悟,重重点了点头:“好,我会吩咐下去的。”
想到乌尔古岱,皇太极又是一叹:“乌尔古岱心太实,这次父汗革了他的职,怕是他要就此一蹶不振,我身边又少了一个可用之人。”
济尔哈朗闻言眼神也是一黯:“等我们抓出那个算计你的人,我们重新再来。”
皇太极微微点头,心思已经转移到了其他事上:“是时候把萨哈廉拉上来了,他年纪也不小了,只是有岳托在,总显得他还稚嫩些,他是个聪明的,脑子可比岳托来得灵活,是个可造之材。”
“他昨天还和我抱怨说,岳托做事总不带上他呢。”
“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就是在文馆跟着硕色和希福的,也是赫舍里氏的。”
“索尼是吧?我记得,你跟我提过他。”
“等我这边事情结了,什么时候找他聊聊。”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朝四贝勒府走去。
监视李殿魁的人仍然没有任何结果,一直到半个月之后,在皇太极几乎以为自己判断错误的时候,终于,水落石出。
济尔哈朗寒着一张脸,匆匆走向皇太极的书房,就连哲哲迎面走来喊他,他都完全没有听到。
只因为他满脑子都是这个消息,迫不及待要把结果第一时间告诉皇太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