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看他张惶的模样,连忙让他坐下。
济尔哈朗定了定神:“李殿魁和那个人见面了。”
“是谁?”皇太极整颗心都被揪了起来。
“阿布泰。”
皇太极皱眉:“难道这些都是大妃做的?她未免也太……”
“不是!不是大妃!”济尔哈朗大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我派去的那人很会做事,我叮嘱过一定要跟到最后一个人才行。”
“不是大妃还能是谁?”
济尔哈朗咽了下口水:“多尔衮。”
皇太极怔了怔:“什么?”
“是多尔衮!我的人还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多尔衮说李殿魁做得好,让阿布泰再找机会赏赐他,还说阿布泰也做得不错,阿布泰奉承说是因为多尔衮安排得周密。”
“怎么可能?”皇太极一时无法相信,“怎么可能是多尔衮呢?他才十一岁。”
“为什么不可能呢?”济尔哈朗愤然。
“你确定你的人没有听错?”
“哥你不信我?”
“我怎么可能不信你呢?”
“就是多尔衮!千真万确是多尔衮!”济尔哈朗瞪大了眼,一字一句道。
是多尔衮?
皇太极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这个缠了自己快两年的,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的,把自己多年来布下的人网几乎剪碎的幕后指使者,竟然是一直跟在身边,亲密的小弟弟。
仍记得把他抱上马背,带他奔驰在月夜之下,仍记得他笑容灿烂,天真无邪,仍记得他靠在自己身上,睡颜恬静宛若赤子。
怎么可能是他呢?
给了他无限的关爱,不管去哪,总是尽量带着他,给了他无限的信任,不管做什么事,都不避讳他。
可他竟然一直暗中图谋不轨。
皇太极觉得都快透不过气来了,像是有一双手正掐着他的脖子,毫不留情地往死里掐。
“哥?”济尔哈朗见他眼神发直,忙在他眼前摇了摇手。
疲倦如山岳崩倾,朝皇太极压来,他再也没有力气和济尔哈朗多说话:“你先出去吧。”
济尔哈朗善解人意,虽然担心可还是留下了他一人独处。
当房门轻轻合上,皇太极闭上了眼,整个人瘫软在了椅子上。
竟然是多尔衮……
44、半暖半凉知秋意
多尔衮还在计划着下一步行动,乌尔古岱虽已被革职,但他毕竟是父汗的重臣,保不准哪天还会被再度启用,考虑是不是再找机会下手,至他于死地。
约了阿布泰见面,准备吩咐之后的行动,可没想到人迟迟没有来。
从来都是阿布泰先一步到,还从未让自己等那么久,今天是怎么了?
多尔衮奇怪着,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人来,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刚打算去他府上找他,就看到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来,是皇太极。
他怎么会来的?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顿时像只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刺。
皇太极在他面前站定,眼神灼灼如正午之阳。
多尔衮上前几步,喊了声:“八哥。”
皇太极笑了笑,蹲下了身子。曾经这个高度,正好与他平视,如今,多尔衮已长大长高,必须抬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在这等谁?”皇太极问道。
“没等谁。”
“是吗,我还以为你在等阿布泰。”
皇太极此话一出,多尔衮便知不妙。
他知道了些什么?知道了多少?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想怎样?一连串的问题从多尔衮脑中冒出来。
在摸不到对方底的时候,不敢轻易装傻或否认,多尔衮转而道:“八哥是来找我的吗?”
皇太极保持着微笑,心底却暗道,懂得避重就轻,果然聪明,或许以前真的小看他了。但今天既然来了,就是想和他把话说开的。
来之前,济尔哈朗拦过自己,说与其来摊牌,不如假装一无所知,然后趁他不备反击。
但皇太极执意要来,面对济尔哈朗的不解,并没有多做解释。
“是啊,来找你,突然发现也有阵子没好好和你说话了,有些怀念和你无话不谈的日子。”
他的语气越是温和,多尔衮的防备越深:“八哥想要找人说话,我随时奉陪的。”
“那就好,就怕我对你知无不言,你却做不到言无不尽。”
“八哥今天说话倒是让我听不懂了。”
“扈尔汉、额尔德尼、乌尔古岱,你干得很漂亮,让我不得不服。”
多尔衮倒抽一口冷气,没想到他竟说得如此直接,完全不来虚的,倒让自己不知该如何接话。
究竟是哪里没有考虑周全,露出了马脚?
“你不用怀疑自己,如果你年纪大到足以列席审判乌尔古岱,恐怕我到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皇太极似乎能听到多尔衮心中所想。
多尔衮反应极快:“原来你是故意对二哥说那些话的!”
皇太极拂掌:“真聪明,我事后一直在想,如果你在场,必定骗不了你,幸好阿布泰没这个眼力,也算是我的运气。”
“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就是因为知道了,所以才要来问你。”皇太极疑惑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你不过是想笼络我,与徳格类、岳托等人又有何两样?”多尔衮神情冷谈。
皇太极的眉间笼上一层阴翳:“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用这种态度说话。”
“事实罢了。”
“你是真的长大了,我都觉得快要不认识你了。”
“那是因为你从未真正认识过我。”
多尔衮从腰际摸出一样东西,放在了皇太极手心里。
皇太极低头一看,是那枚鹿骨扳指,细腻莹润,还带着暖暖的体温。
他的嘴角扯出一丝笑容,不似他平日般从容。“你现在已经不把我当哥哥了吧。”他顿了顿道,“还是你从未把我当哥哥看待?”
两人对视,一时静默无声,微风带起树叶,沙沙作响,拨撩着两人一触即发的情绪。
“我一直都没发现,原来你的眼睛会说谎。”皇太极忽然道,“我还记得你说过不做旗主只是暂时的,我信以为真了,其实你根本就对旗主没兴趣,你究竟想要什么?”
多尔衮扬了扬头:“我要做大汗。”
“大汗?”
“很意外吗?祖制幼子看家,我当然有资格。”
“那太巧了。”皇太极把扳指收回怀里,“我也想做大汗,而且,我不喜欢与人分享,那可怎么办呢?”
多尔衮暗惊,这是他第一次说出他内心真正的野心,没想到是在这种场合。
皇太极站起身,拂了下衣衫,俯视多尔衮:“父汗命我带些人视察耀州新筑的城,你随我一起去吧。”
多尔衮望着他,不知他在谋算什么。
多尔衮骑着马,远远地落在队伍后面,懒洋洋地前行。
前方一群人簇拥着皇太极,有努尔哈赤七子阿巴泰、济尔哈朗、岳托、硕托、还有萨哈廉。
尤其是萨哈廉,不知是不是因为能跟着皇太极出来做事的缘故,显得尤为兴奋,走在皇太极身边,一直在跟他说着些什么。倒是济尔哈朗不凑这热闹,不远不近地跟着,看看他们又看看前路。
萨哈廉似乎是说了好笑的事,皇太极听了笑声连连。
即使是被父汗责备,他仍然是置若罔闻,我行我素,而这些年轻一辈就算挨过罚,也还是愿意跟着他。
多尔衮正想着心事,皇太极忽然回过头看他,两人隔得虽远,却无法阻断他们的视线。多尔衮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大有不论你有何打算,我都从容应对的态度。
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带上自己,总不见得像把自己带出辽阳,然后悄悄弄死吧。好歹自己也是个小贝勒,又是他带出门的,自己的安全都系在了他身上,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也没法好过。
显然他不可能会要自己的命,其他的,还有什么不好应付的,想到这里,多尔衮自嘲地笑了笑。
他在笑什么?皇太极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见他低头含笑,不由得好奇。
当告诉济尔哈朗想要带着多尔衮一起去巡察时,遭到了他的强烈反对,说是指不定这小子又打什么鬼主意,既然是想带萨哈廉做事,就不要平白给自己添麻烦。
但还是执意带上了他,济尔哈朗也不好多说什么。倒是想看看,他一个人,又在自己眼皮底下,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一路上,两人各怀心事,抵达了耀州。
这几年金国在金州、耀州、海州等地广筑新城,皇太极把人纷纷指派了出去,独留多尔衮在身边。
第一天抵达耀州,旅途劳顿,皇太极就带着多尔衮直接去了住地休息。
饭菜被陆陆续续送入房中,敦达里伺候两人洗了洗,也就离开了。
“累吗?”皇太极问道。
“不会。”都还没有做什么,怎可能会累呢?
皇太极率先坐在桌旁:“吃饭吧,今天就早点休息。”
这还是自那次谈话后两人第一次单独在一起,气氛略显尴尬。
皇太极夹了一块肉放在了他的碗里:“多吃点,我听你那边的人说,最近你身体又不太好,我硬把你带出来,倒显得我无情了。”
自从多尔衮小时为了阿巴亥,把自己折腾成高烧,他的身体就落下了病根,每到天气变化时,就容易不适。
“八哥言重了。”多尔衮也不客气,他夹什么就吃什么。
“其实跟我出来,对你也有好处。你不是想做大汗吗?汗王可不是嘴里说说就能做的,有很多事情需要学着去做,这次我出来除了视察筑城进度,也顺带看看这一带缺粮的情况,你也知道,这今年的收成不太好。”
听他如此平静得提及汗位一事,多尔衮不由得动作一滞,他放下碗筷,正色道:“你大可不必对我虚情假意的。”
“我何时对你虚情假意了?”
“既然你已经知道是我算计了你的人,难道你会善罢甘休?”
“那也不代表我要对你凶神恶煞的呀。”皇太极又给他夹了菜。
多尔衮随即一笑,又吃了起来:“那倒也是。”
褪去孩童的伪装,多尔衮的脸上满是不羁和骄傲,皇太极看着这个陌生的多尔衮,万般不是滋味,他很想知道,他对自己的仇恨,究竟是哪里来的,可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
多尔衮见皇太极半天没动筷子,也夹了一块肉放到他碗里:“八哥,你也对吃点。”他笑容又如以前般天真。
皇太极望着碗里的肉,低声一笑。
第二天一早,皇太极就带着多尔衮出门巡视城内情况。
城墙已基本修建完毕,但还有许多防御工事需要完善,一些工匠还在上面敲敲打打。皇太极站在城楼上,手中拿着设计图纸,向城内俯视。
多尔衮凑在身边看,因为个子矮,只到他腰,所以使劲掂着脚尖。
皇太极见状干脆将图纸交到了他手上。
“父汗打算等这些城建好,就派各旗来屯兵吗?”多尔衮问道。
“是的,所以父汗很重视这件事。”
“这两年,明朝也忙着建他们的城呢。”
“这几年明朝的动作不少,去年年初我们攻克广宁,熊廷弼因弃守广宁而被革职查办。天启帝任命孙承宗为辽东经略,此人科举出生,能不能带兵打仗,还不得而知,但未上任之前他就授意在山海关外修建宁远城,如今他们各项防御措施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见他对明朝当前局势,还是有所认识的。”
多尔衮当然知道。能不能上阵杀敌,懂不懂兵法还是次要,关键是能不能有大局观,而孙承宗就是这样一个有清醒大局观的人。他重用袁崇焕,筑起了宁锦防线,而这条防线一直到清军入关都未曾真正攻破,多尔衮至今心有余悸。
“可惜啊。”皇太极叹道,“我们八旗虽善野战,攻城始终都是弱项,等他们的城建好,我们打起来就更难了。”
“可我们也没办法现在就进攻明朝,毛文龙在我后方骚扰不休,辽东境内的汉人暴动不断,蒙古喀尔喀部又极不安分。”多尔衮接着说出了他没有说完的话。
皇太极闻言,对多尔衮笑道:“所以众兄弟里,我最喜欢你,你年纪虽小,总能看得最远又切中要害,几位哥哥都不及你,让我如何不喜欢呢?”
多尔衮从图纸里抬了抬头,又埋了下去。
“可惜啊可惜!”皇太极又叹了一声,不知究竟在感叹什么。
异样的沉默又似有若无地缠绕着两人。
他们各自闷头沉思,全然不觉有个工匠,恶狠狠地盯着他们,手里握着锥子,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背后靠近。
幼子继承制:
少数民族大多实行幼子继承制,乍一看很可笑,为什么会让最嫩的幼子来继承家业。其实是少数民族的社会形态和汉族不一样。
少数民族的生产力有限,大多靠掠劫来原始积累,而且不少民族经常会有迁移的行为,因此这种方式不可能支撑一个庞大的家族,所以在儿子成年后,逼迫他们尽快分家出去,开创自己的家业。这种形态更需要的是开创,有利于种群生存,那最后留在家中的就是幼子,就由幼子来继承支配父亲的遗产,也就是所谓的幼子看家,或者幼子守灶。
相反,汉民族比较稳定,开创一份家业不容易,往往需要一个家族去扶持这份产业,不到必要的时候,不会提分家。这样一种形态需要的是继承,那当父母过世时,由社会经验比较足的长子来继承比较合适。
当然到了努尔哈赤这个大家庭情况就不完全相同了。其一,他有一定程度的汉化,受汉人长子继位的影响,从他两度立储立嫡长就能看出来他更倾向于立长。其二,他需要的先是能继承,然后是继续开拓,让未成年子来继承的话,很显然是不稳定的,其三,幼子继承以财产为主,地位的继承就未必了。
同样情况可以参照成吉思汗立储。成吉思汗是爱死了他的小儿子拖雷,但是继承人是阔窝台。
45、半暖半凉知秋意
危险在慢慢靠近,皇太极正和监督筑城的游击说话,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过来。
多尔衮也正全神贯注盯着图纸,等有一丝异样的感觉冒出来,那工匠已站在了他们身后。他猛然回神,那一瞬虽快如闪电,但在多尔衮眼里看来漫长地像一世。
那工匠像一只饿久了的兽,扬起黑乎乎的锥子,猛地向皇太极的后心扑去。他也看得出皇太极是这几个人的头,他也知道杀人要杀最厉害的。
“八哥!”多尔衮大吼一声,随手把图纸往那人脸上一扔。
视线受到阻碍,那人胡乱地脸上一抓,扯掉了图纸,转身向多尔衮扑来,大吼一声,锥子应声刺下。
多尔衮下意识抬起右手一挡,剧痛当即从手臂上传来,他呼吸一滞,仰面摔倒。
皇太极冲了过来,可还是慢了一步,一脚将那人踹开,抱住了多尔衮。
底下的士兵听到动静,涌上了城楼,当即将那工匠制伏。
多尔衮的胳膊上血流如注,他痛苦拧着眉毛,使劲捂着伤口,可鲜血仍然从他指缝中流了出来。
“多尔衮?”皇太极惊呼道,连忙取出帕子简单裹住了伤口。
那游击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在一旁愣愣地看着皇太极为他包扎,在他负责的城里,有贝勒遇袭受伤,这事他怎么都逃不了责任,往大里说,连脑袋都会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