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鹤殿内,九孔莲花铜香炉,紫云萦绕。乌木鎏金镂空五龙案几,君王单手撑着额前,细细批阅成堆的折子。
“咳咳咳咳咳,”君王接过随侍递上的团龙锦帕,捂住双唇咳嗽。“咳咳……”喉咙剧烈地疼痒,势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才得以舒缓。峻挺的身躯不断颤抖,来开锦帕,苍白的双唇间沁着殷红
“皇上……这……”随侍太监接过君王弄脏的锦帕,神色惊恐地看着那帕子上的朵朵殷红。
君王淡然扫了一眼太监捧在手里的帕子,“朕的身子,朕知晓,传苏定。”
绎君,我的时间快到了……
这世间有你,我不想离……
绎君……
“皇上,苏定到。”太监打断托手沉思的君王。君王抬头,对上那眼底荡着暖阳的双眸。
苏定捏了捏从太监那里寻来的锦帕,看着那异常苍白的俊颜。
寒藤,你……
“你们都退下。”
众人闻声退下。
待所有人离开后,苏定疾步来到案几面前,“寒藤,你……”
“绎君,朕的时日快到了。”
苏定木然,伸手抚上那毫无血色的面庞,倏而淡淡一笑,“我陪你。”
“……”爱人心底之语,君王无话回应那包裹心脏的暖意,只是默默地与那人对视。
“我陪你,就算是地狱,我也陪你下。”
寒藤,没有你,我无法独活……
“不,你还有墨香。”
听到这个名字,苏定的目光闪过异动。
对啊,还有墨香……我若陪了寒藤去,那墨香如何……
这些年我与她只有愧疚……
以为娶了妻就能忘了寒藤,是我的天真害了她……
可她还是为了我诞下瑞儿,相落……
“就当我负了她……”苏定席地坐下,倚着君王大腿。
“绎君,你心里有朕,我便死无憾,”君王抚着苏定那结成髻的青丝,用指腹画着倚着自己腿上那人的耳郭。“朕不能太自私,将你带走。墨香需要你,相落,夜戟需要你。羯羽登基后,这江山亦需要你。”
“这世间,若是没有你……”
“这世间有你,朕不想走,就算这是看着你,听着你,偶尔抱抱你,这样一辈子,两辈子……再多朕也愿意。”君王托起苏定的下巴,惜惜吻下,“只悔当初贪恋这江山,让你我之间有了君臣之礼,有了墨香。”
苏定双手搭在君王颈上,仰头回应。
“咳咳咳咳。”君王再次发出咳嗽。
两唇相接,对方的咳嗽清晰进入胸腔,仿佛这撕裂地咳嗽是自己发出。浓厚的血腥在口中化开。
这是他的血……
苏定咽下口中的血腥。
“朕若是去了,你不可哭……”君王用指腹细细擦拭苏定那被自己咳出的血污弄脏的唇。“朕若是去了,你不可随来……”
“我不哭,不随……”苏定抓住那为自己擦拭唇瓣的手。
“你不可随来,这世间不只朕需要你。”君王握了握抓着自己的那双手,“朕的手指可是记住了你的面容,就算忘了,下一世这手指也可在人海中将你找出。”
“你要记住,三途河前等一等,黄泉路上三回头,”苏定与君王十指相扣,“可不要落我一人到来世。”
两人相依,未语,良久,苏定起身,走出几步,回头望了望龙椅上虚弱的君王。
寒藤,让我多看你几眼……
“回吧,绎君。”看着那双眸含泪杵在原地的苏定,君王微微一笑,“回吧。”
绎君,回吧,朕看着你回。
那依依不舍的人转身离去。
绎君,我等你。
我等你……
第二十三章:错错错,莫莫莫
秋淡淡,月弯弯,无人起向月中看。明朝马匹相思处,知隔千山与万山。
从宫中回来后,苏定在书房内,朝着皇宫的方向发呆。
“父亲,”夜戟走进房内,“可否代我递一折子。”
发现自己失神,苏定用袖口拭了拭眼角。
“父亲你……”夜戟察觉苏定的异样,“有何事?”
“无事,只是最近看书久了,眼睛便酸疼,”苏定勉强笑笑,“折子?”
“我想回边关。”
“边关,去,去也好,”苏定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至少在那儿,你不用睹物思人。”
“这折子,请父亲帮我代呈。皇上准后两日我便走。”
“好,你搁在那儿即可,”叫住转身离开的夜戟,“瑞儿,秋气寒,竹林那边夜里冷,多穿些衣物。”
“孩儿知道。”夜戟未料苏定看出他心思,轻轻应了一声离去。
看着夜戟峻挺的身影,苏定低喃。
“瑞儿,为父今日方知道你的痛苦,守边疆虽苦,都不及心里苦……若是玉儿还活着,活在你触及不到的地方,你又会怎样……”
翌日,苏定受旨进宫,助病榻上的君王处理政事。
龙榻上,君王靠枕而坐,面色苍白,羯羽坐在床头为君王念着折子。君王听着有些乏了,便浅浅睡去。
随侍的太监端了药进来,见君王睡着,便附耳对羯羽道,“苏丞相到了。”
羯羽示意太监将要放到案上,起身来到偏殿外,“苏丞相请在外面等些时候,父皇刚睡下。”
“殿下,可否让微臣进去候着。”苏定作揖行礼,眼底溢着泪。
羯羽点点头,苏定急速进入内殿,放下夜戟折子,坐在榻前,默默地看着榻上那毫无血色的俊逸容颜。
寒藤……
察觉身边有人到来,微微睁眼,挥手屏退宫人,“绎君,你来了。”
“为何,为何我才离你一晚,病就又加重了。”苏定拿过案上的药碗,试试药温。
“朕不喝,这是不治之症,喝了也没用,”君王推开玉勺,看见案上新增的折子,“那是你拿来的么?“
“是,瑞儿,想回边关。”
寒藤,我有事瞒着你,为了玉儿的性命我不能说……
对不起,寒藤……
“瑞儿,将帅之才,朕准了。”寒藤细细抚着苏定的面庞,“今日进宫了,你就在这苍鹤殿陪朕……”
“嗯。”
良久,羯羽悄然进入偏殿,见到眼前的景象不由一愣,取了批好的折子,有悄悄离去。
榻上的君王睡着,面带浅笑,与靠在榻沿的人十指相扣。守着君王的人趴在榻沿与君王同赴梦境。
“将这些颁发下去,”羯羽吩咐随侍太监将批好的折子发给各部门。在那些折子最上方,隐约看到了夜戟的名字,“等等。”
叫住那太监,拿过夜戟的折子。
瑞哥哥,你要走?
你这一去边关,就不知何时会回了……
我还没见过你……
还有许多的事未解……
得知夜戟要走,羯羽的眼羽微湿,怯怯地将折子递还。转身,捏住衣摆,猛地闭眼,关回那不争气的泪珠。
关不住。
纤弱的睫羽濡湿,睫羽间滑落泪珠。
这晚。
苏定未回府,一直守在君王的榻前,打眯醒后一直未眠,生怕闭眼便会错过片刻守在君王身边的时间,生怕会看漏一眼榻上气息虚弱的人。
这晚。
羯羽回到太子宫,躺在榻上,入眠不得。起身,独倚栏杆,临窗而坐。窗外,冥迷树影蒙蒙雾,深秋黄叶萧萧落。
这晚。
夜戟来到那片竹林,竹叶经秋,铺满地,掩青泥。夜戟闭眼,抱胸坐在墓碑旁,雾气萦在前额的碎发上,结成秋露。风过竹叶簌簌而下。
天发鱼肚白,有情人无眠夜。
榻上的君王手指微动,醒来。对上爬满血珊瑚的双眸。
“你……没睡……”君王握了握那双冰凉的手,拉进怀里,“进来,朕替你暖暖。”
“这……”苏定冻了一夜略显苍白疲惫的脸倏然通红,“会有人……撞见的。”
“无碍……咳咳咳……咳咳,”君王丢开沾了血污的锦帕,“你若是现在不应朕,怕是再,没机会。”
苏定听见君王说这般的话,疲惫的双眸溢出泪花,缓缓爬进那带着君王体温的被窝。
“说了不可哭,”君王吃力地搂住苏定,吻着那湿润的眼角,“你看,朕还有力气搂着你。”
苏定窝在君王的怀里,深吸。
这气息……
这温度……
这触感……
我要记得。
竹林中,被雾气浸湿了一夜,夜戟缓缓睁眼,起身拍了拍黑色劲装上的泥土,取下肩上,头上的枯竹叶。
“玉儿,我明日再来陪你。”摸摸那结着露珠的青石碑离去。
太子宫,菰蒲摆好早膳,去那羯羽歇息的偏殿。却见身着羯羽痴痴地坐在窗前。取过云锦子龙袍,欲为羯羽更衣,触到那身子。
好凉。
“殿下,莫非一夜未睡。”
羯羽站起身子,任菰蒲为他更衣,“苏夜戟要走了。”
菰蒲手微抖,想起锦琛曾问他,是否真心要苏夜戟的命,原来他未杀了苏夜戟。
“守僵为国忠事,苏将军深明大义,英雄少年。”
苏夜戟你没死甚好,只要苏玉见不到你就好。
羯羽微微叹气,“他要返回边疆了,这守僵一去就不知何时回了。”
这是我见他的最后的机会。
我还不知他为何是瑞哥哥。
用完早膳,支开菰蒲,翻出藏在床下,上次与紫冥出宫用的太监服,换上太监服,拿着太子宫的令牌。
出了太子宫,到魂守按菰蒲的样子亮出令牌,顺利出宫。
街道依旧繁华喧嚣,车水马龙,而急急穿过闹市的人心未在这夺目喧嚣上。走到腿乏了,酸了,俯下身子双手撑膝,不停歇,仿佛停了半步就会错过要见到人。穿过闹街、小巷,来到可以看见苏府的转角。羯羽身子疲软,扶着墙角,胸膛起伏,急急地喘着,额头沁着颗颗香汗,两颊桃红,双唇更是殷红似血玉,一双清泉活水明眸顺着苏府的方向望去。
夜戟从外归来,下马,黑色银丝滚边劲装。
羯羽在墙角看着那陌生又熟悉的峻挺背影,捏紧汗涔涔的手心。虽然没见过但他知道这就是他的瑞哥哥。
这就是我梦里的人……
这就是瑞哥哥……
羯羽迈出步子,想要看清夜戟的正脸,微启朱唇轻唤……
瑞哥哥……
一抹红得耀眼的倩影扑入夜戟怀里,环住夜戟的腰。那女子,好生俏丽妩媚,她的笑如是洒脱明媚,柳眉芙蓉面,巧笑生风月。
看到这一幕,羯羽定在了原地。那女子的娇丽笑容,好美,美得刺眼,美得刺痛了双眼。眼睛好疼,眼泪溢出眼眶,漫过眼羽。模糊了视线,模糊了那一黑一红的身影。
羯羽捂着胸口,心脏崩裂紧缩……
若是这样,我宁愿不见你。
我宁愿不见你……
不见你……
迈着巍巍颤颤的步子扶着墙往回走,在他转身后没有看见夜戟将那红衣女子推开,没有看见夜戟冷若冰霜的面容。人潮人往的喧嚣大街,料到状况的菰蒲找到了泪浥满面,恹恹的羯羽。
“殿下见到了?”扶住步子不稳的人,菰蒲着急的想知道答案。
“见到了如何,没见到又如何。”羯羽摇着头,“见到了他的背影,见到他和他心里那人在一起。”
“殿下……”
看来他并没真正见到苏夜戟。
菰蒲暗暗舒了一口气。
“我比不过那女子,”羯羽抱住菰蒲啜泣,“那女子好美,好美。”
我宁愿今日没有来,没有见到这一幕。
没见,至少在梦里,他心里眼里只有我。
见了,在现实,他心里便有了他人。
没见,至少我可以在梦里,与他相恋,贪恋,偷恋……
……
瑞哥哥……
如果可以就让我在梦里与你偷着相恋……
瑞哥哥……
莫见。
莫想。
莫恋。
第二十四章:风聒心碎梦不成,烟雨离魂已懵腾
风聒心碎梦不成,烟雨离魂已懵腾
朕若是去了,你不可哭……
朕若是去了,你不可随……
羯羽看到解红扑入夜戟怀里,误会了两人的关系,央央回宫。
夜戟推开解红冷冷道:“你来作甚?”
“本小姐来找你啊!”解红雀跃地追着夜戟进了苏府,“我听爹爹说了,你要回玖塞,我也去。”
夜戟未应声,自顾自地往里堂里走。
“苏夜戟,你聋了。”解红跺着红色小皮靴大喊,“苏夜戟,你听到没。”
“玖塞边关,”夜戟停住脚步,未回头,“苦的很,解小姐好生考虑。”
“我考虑的很好,”解红见夜戟大话兴冲冲地跟上,“我就是要跟去。”
“我道是谁在这儿大吵,”相落闻声从里堂走出,靠在门柱上,一身月白儒风宽袖长袍,柔顺的青丝随意束在脑后,剑眉杏眼,鼻梁峻挺,斜嘴痞笑,和那儒生扮相极不相符,“原来是解大小姐。”
夜戟跨进厅门,解红也跟上,却被相落单手撑门拦在外面。
“死相落,你给我让开。”解红使劲推着横在面前的胳膊。
“我叫苏相落,”相落咧嘴一笑露出亮白姣好的玉牙,“我可不随你姓。”
“我姓解,不姓……”解红恍然明了中了相落的言语圈套,“你个混蛋,看我不劈了你……”解红拔剑飞身劈过。
相落欺解红未来过苏府,闪身逃走。被相落一闹,转了大半个苏府,还是没找到夜戟,解红银牙咬碎,愤愤跺脚,“苏夜戟,本小姐跟定你了。”
苏府杏林。
“大哥我就知道你躲这儿了,”相落找到杏林深处,“这解小姐也够难缠的。”
“相落,批文已下来了,我明日就走。”夜戟双手挟在身后,仰头看着片片金黄的杏叶,风卷,杏林沙沙,寥落数片黄叶,落在青石地上,月白袍子上,黑色劲装上,树下人青丝上,仰头凝视的俊逸脸庞上。
“大哥,我随你去边关。”
翌日。
夜戟。相落别后墨香出发来到城门,刚出城门前方便有一抹红艳艳的倩影骑着白色云驹。
“解小姐,你怎么在这儿?”走近后,相落向那抹红影挥手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