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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上——by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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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声音第三次响起时,同样是在深夜。任鹏飞因为身体不适一直睡不着,声音响起后,很快便翻身而起,这次并不是只出现一声,而是接连不断地响起,像是谁在嘶吼号叫,声音绝望而愤恨,任鹏飞于黑夜中,静静地望向窗外。

约过半刻,长号声依然没有停止,但一声已比一声沙嘶,这时,屋外闪过一道黑影,任鹏飞心中一凛,不由下床出屋,周围一望,黑影已经消失。任鹏飞在屋外静伫一阵,借月色举步投身于漆黑的山林之间。

等任鹏飞走到山谷的不远处时,号叫声已经停止,鬼婆婆枯瘦的身影背对他而立,顺风势把什么倒进谷底。

「把你给毒哑,看你还怎么吵!」

瓶子已空,鬼婆婆随手丢至一旁,转过身来,冷冷看任鹏飞一眼,走近后,讥笑道:「怎么,舍不得所以半夜也要出来看一看?」

任鹏飞摇头:「我只是奇怪。」

「哦——」鬼婆婆意味深长地斜看他,「我还当你是被压上瘾了,舍不得情人在下面受苦呢。」

「受苦?」任鹏飞立刻想起谷底到处都是的奇珍灵草,还有郁郁葱葱的景致,觉得怎么也不能和受苦搭上边,然,鬼婆婆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大为意外。

「哼,下面遍地毒物,连空气都是毒,一般人下去,必死无疑,我万恶谷的那些毒物可都是从下面取出来培养的。」说罢,绕着任鹏飞走了一圈,又道,「你之所以会没事,是因为我之前一直有给你喝下抗毒的药,能够暂时抵抗谷中的毒物。」

任鹏飞愣住,眼睁睁看着鬼婆婆走远,就在她身影快要消失时,蓦地大喊道:「可是他没死!」

鬼婆婆一半隐于夜色中的身影停下,随后,她沙哑的声音随风传来:「是啊,我把他丢下去就是想让他死,可是他却一直活着,一直活着……」

任鹏飞面向山谷,月色如霜,他能想像此刻谷底的美景,却难以想像谷底那人现在的处境,朝前走几步,停在鬼婆婆方才站立的地方,往下一看,一片乌漆抹黑,那道沙哑的长啸声再没有响起。

任鹏飞待在谷底的那段时间,曾揣测过里面的那个人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谷底。这并非毫无头绪,齐萱当年毁容后很快便消失了,过了将近十五年时间,鬼婆婆方才逐渐被世人道知。

这其中有一段空白期,知道的人都猜测她在这段时间可能是遇上什么高人或是拿到什么秘笈一直在修练,才成就如今毒医无双武功诡秘的鬼婆婆。

任鹏飞当时也这么认为,可后来想想,又叫人去调查那名负心汉,结果事情发展真的是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在鬼婆婆消失的第五年,这位负心汉于一个深夜熟睡时被一个神秘人物一刀割下子孙根,唯一的一个孩子于当夜消失,从此下落不明。那个孩子被带走时,已经六岁多。

被去势不能人道,唯一的儿子又被带走再无踪影,断子绝孙也不过如此了。这个人此后的日子过得相当凄惨,他断根的事情被传得人尽皆知,脸上无光之余加上失子之痛,妻子一怒之下卷包袱直奔娘家,从此与他恩断义绝;而家中的生意更是因此一落千丈,不过半年余,家产败得一干二净,连祖屋都给卖了,而他于一个冬夜,酗酒过度,一头栽进河里,被捕鱼人发现时,人已经被泡胀了。

孩子的娘从未放弃过找寻自己的儿子,尽管家中财大气粗,可在茫茫人海中找寻音讯全无的孩子,何其艰难。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曾经的希望早已逐渐被绝望代替。

若说到底是何人对这名负心汉恨得想他断子绝孙,任鹏飞想来想去,觉得齐萱最有可能,至于为什么要五年之后才出现报复,也许是那时的她拥有了足够报仇的能力。

在谷底,野人的长相掩盖在须发之下,看不清他的脸面,只能通过他的手脚猜测年岁,大概也就二十多岁,又可能是谷中长年没有日照气候偏凉,皮肤才会如年轻人般细致光滑。

不过那时只是他的猜疑,可听了方才鬼婆婆的一番话,他觉得八成是了。

鬼婆婆想这个孩子死,却没有亲手杀他,任鹏飞认为有几个可能,一是当时的鬼婆婆心中还存有几分良善,下不了手;又或是见到这孩子便想起自己可怜的青青,不忍;还有一个可能,这孩子长得像负心汉,正可谓爱之深恨之深……

不知怎么,任鹏飞蹙着眉低头瞥了眼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他想到,既然鬼婆婆想那负心汉断子绝孙,为何又让别人给他的孩子留种?不,也许鬼婆婆根本不会让这孩子活下来。

想到这个可能性,任鹏飞手覆上肚子,抬头望天,静静合上眼。

若真是这样,算是让他省去思虑日后怎么处理这个孩子的问题了。

不管如何,任鹏飞进来时只带着任程飞,出去时,也只会带上任程飞。

时间一天天流逝,任鹏飞的身体也越发难受,本来还好,只是有些反胃体虚,现在每日清晨,他都在一阵呕吐中清醒过来,即使饿得头晕眼花,可一往嘴里塞东西,保准连胃酸都吐出来。

不止如此,他腰胀酸得厉害,每次干活弯腰,他都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走得急些,便眼前发黑全身冒冷汗,现在基本是走三步停下扶住东西喘一喘。

鬼婆婆把什么都看在眼底,眼底的轻蔑越来越浓。在某日吩咐任鹏飞去给大片的苗圃拨草松土,见他直冒虚汗身子一软倒在泥地上缓气时,走过去踢踢他的脚,示意他赶紧起来干活,别耽误时辰,还有一堆活等着他去干。

「快点起来,再这么拖拖拉拉,今天的活可干不完。」

任鹏飞还是全身无力,但仍咬咬牙坐起来,用衣袖擦去头上的冷汗。他现在穿的是哑姑从外头带进来的衣服,跟他从前穿的衣服不可同日而语,麻衣短褐,分明是庄稼人的打扮。可比起自己那件早穿臭的衣服,他宁愿穿现在这件。

喘了一口气,任鹏飞拍拍身上的泥,站起来,看鬼婆婆转身就要走,他问道:「婆婆,我这是怎么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其实任鹏飞已隐隐猜出大概,可就是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他觉得,还有其他可能性。

鬼婆婆脚步一停,侧身睇他,突地诡谲一笑,「很正常,妊子初期都是如此,你算好的了,有些女子,为此能丢掉半条命,终日躺在床上灌药汤。」

任鹏飞无言。鬼婆婆似乎起了兴致,索性正身面对他,「怎么,这么快就受不住了,别忘了你可是男人,这些事情可是每个女子都要经历的,有的怀胎之时,受的苦难比你现在还多还重,哼,不止如此,还得承受男人们的另结新欢。」

任鹏飞突然抬眸看了她一眼,鬼婆婆又回过身去,朝屋里走去,「别以为我会体谅你,你们这些男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你快给我干活!」

弯腰拿起锄头,忍住袭涌上来的晕眩,任鹏飞咬牙继续松土。

鬼婆婆说的对,若是没有切身体会,根本无法理解这种苦楚,在他以前的观念里,怀孕生子不就是肚子里多个人,时候到了就出来了,却没有多想过这段期间,怀孕女子的身体会如何。

想起鬼婆婆曾经身怀六甲长途跋涉,中途也不知道遭过多少罪,后来连心爱的人都背叛她,身心打击双重折磨下,是怎样的痛苦?

所以她要报复,不仅仅是让那个负心人断子绝孙,还要让天下男人也承受这份折磨。

任鹏飞手心直冒冷汗,他索性放在衣襟上抹了抹,曾经对鬼婆婆说过他没负过哪位女子,现在想想,就莫名想起淮甯潋滟秋水的双眸之下幽幽的光芒。淮甯是名妓,是他的红颜知己,更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他不愿背负更多的责任,就从未说过任何乞求的话,这也是他为何会同她在一起这么久的原因。

他只是个男人,不是神仙,背负爹娘留下的渡厄城,还要全心全意的照顾任程飞,已经够让他操劳烦心,便不想再牵扯过多担子,所以时至今日,仍然孤家寡人一个。

即使有过成亲的念头,也下意识地想找门当户对温柔可人的女子,但从未动过把淮甯娶回来的念头。

所以他现在,算是罪有应得?任鹏飞又擦了下手心里的汗渍,然后摊开手掌看了一眼,上面还是沾着汗液。

明明觉得全身虚冷,为什么会不停冒汗?

任鹏飞抬起酸硬的腰,可才动一下,眼前顿时一片黑暗,还没多想,人便仰天栽倒在地上。

尽管话是这么说,但鬼婆婆明白,任鹏飞的身体并不像一般的女子,熬过前几个月,基本就好得差不多了,他的反应越来越强烈,体质也越来越差。每日给他把脉,总能感觉他的脉象越发贫弱,就算不在乎他的身体,毕竟是第一次动手在活人身上实验,鬼婆婆还是想让孩子生出来,可他现在的情况,能不能熬过怀孕阶段都是个问题。

逆天而行果然不是件简单的事。即使任鹏飞真熬不过去,可能鬼婆婆最多也就这么感慨一句。

或许是任鹏飞根基扎实,配合鬼婆婆的药,硬是撑过了六个月,只不过身体差不多被掏空了一半。

从第一次昏倒之后,任鹏飞能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变化,八块分明的腹肌逐渐化去,变成软如面团的肉,逐日鼓起。不知道是药效作用还是什么,不消两个月,他的身体如同泡胀一般整整胀了一圈,哪个地方挨上硬物都如万针扎肉般痉,偏偏木板床恁地坚硬,躺在床上,能让他咬烂下唇。可下床也不行,撑着走没两步,肯定栽倒在地上,然后痛得满地打滚,恨不能就此死过去。

任鹏飞很多次都觉得自己熬不过去,但鬼婆婆事先放过话,他死了他弟弟任程飞也别想活,所以他硬是咬牙撑下来。鬼婆婆见搬出他弟弟如此有奇效,索性开恩施针弄醒昏睡好几个月的任程飞。

任鹏飞大喜过望,虚弱地跪在弟弟床边,小心挡住下面的臃肿,并努力扶住除了能睁开眼睛说说话,连根手指都动不了的任程飞。

任程飞经历过这一次,似乎一下子懂事许多,含泪告诉兄长,他错了,他太任性,肯定连累哥哥了,看他苍白憔悴的样子就知道了。

任鹏飞一遍又一遍告诉他,没事的,没事的。任程飞很是虚弱,醒了一阵又昏睡过去。也因为他这一醒,任鹏飞对他的病情更有信心,愈加配合鬼婆婆,只不过,依他的现状,除却每日躺在床上老实喝药苦苦承受身心的折磨外,什么也干不了。

好不容易又熬过一个月,怀孕第七个月的时候,任鹏飞喝过药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然后腿开始抽筋,他疼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缓过去,又被其他疼痛折磨,完全没了睡意,便心情复杂地抚着挺起的大肚子,目光有些迷散地望向窗外,却发现鬼婆婆的身影在院外一闪,匆匆消失了。

以为是谷中发生了什么事,待鬼婆婆端药给他时,忍不住多嘴一句,鬼婆婆冷睇他半晌,蓦地抬起他下巴,阴戾地丢下一句:「长成这样,看来你真是个祸害。」

任鹏飞自然莫名其妙。

「在谷底待了这么些年,也没见他想出来过,你一进去后,他就开始不安分,刚才都爬到半山腰了,要不是我发现的及时用药迷昏他,恐怕现在已经出来了。」

半山腰。任鹏飞想像那个高度,不由冒冷汗,昏过去后这么摔下去,不死也差不多进阎王殿了。

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鬼婆婆又哼了一声:「真这么死了,倒是清静了。」

任鹏飞低头一口气把药给喝了。

日子就这样在任鹏飞咬牙切齿、痛不欲生、时不时咒骂两句老天爷的死撑下飞逝,转眼就到了临盆阶段,不知是早已习惯还是身体突然间好转不少,身上的痛楚竟逐日减少,只不过肚子却大得让任鹏飞经常怀疑会不会突然爆开。

鬼婆婆给他把过脉,再仔细检查身体过后,说道:「就是这两天了。」

任鹏飞一头雾水:「什么?」

鬼婆婆冷淡地扫他一眼,「这几日我不会去哪,你要是觉得肚子一阵一阵地疼得厉害,叫一声我就过来。」

说罢,起身出屋,不一会拿进来一堆东西,在小屋内不停捣鼓,很快,木头方桌上就整齐堆放满各种各样的东西,有药,也有任鹏飞曾经见过的那套闪着寒光的刀具。

任鹏飞的视线渐渐移到挺得又圆又尖的肚子上,一滴冷汗从额上滑过:难不成,他要生了?

身体顿时无力,直接重重倒在床上。

当晚,任鹏飞努力压抑却仍痛得发颤的喊声划破静默夜色。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白天听完鬼婆婆的一席话,他的心思就没平静下来过,在床上辗转反侧,时不时低头看自己的大肚子,想像自己生出来的到底会是个什么鬼东西,晚上食物也没吃下多少,光喝下两口冬瓜炖肉汤——为确保他能生下孩子,鬼婆婆在吃的方面真没亏待他。

到了傍晚,夜还没全黑,肚子就开始疼了,有点想上茅厕的感觉,之前也这样痛过,一开始任鹏飞并没怎么在意,以为忍一忍便能过去。可是疼痛却不曾减弱,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势。

熬了大半宿,实在痛得受不住,才强忍着痛苦开口叫人。鬼婆婆一阵风似地便过来了,点亮油灯,在他小腹上摸了一阵,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要生了。」

任鹏飞疼得忘记鬼婆婆尤其痛恨男人碰触自己,一把揪住她的手,吃力地道:「婆婆……把他弄出来……」

鬼婆婆用力甩开他的手,若不是看他快生了,肯定用药把他这只脏手化掉。她伫在一旁冷眼看着任鹏飞痛得全身汗水淋漓,半晌才吭声:「是不是很疼?」

任鹏飞敏锐地察觉鬼婆婆周身弥漫的寒气,此刻生死全在她手上,半点不敢废话,只吸进一口冷气,眨眨眼睛任覆在眼帘上的汗珠滴落。

鬼婆婆幽幽地摸上任鹏飞圆滚滚的肚子,「我当时一个人在那间破屋子里,很疼很疼,恨不得马上去死……」

任鹏飞疼得死去活来,见她兀自沉浸在回忆中,愣是不敢出声惊扰,鬼婆婆的喜怒无常手段毒辣他早见识过了,要不然他会在这里哼哼唧唧痛得半死么。

好在鬼婆婆也没想多久,很快便有了动静,从一处拿来几根绳子把任鹏飞的四肢绑紧。

「婆婆……这是干什么?」

「我怕你待会儿忍不住,乱动。」

说罢,在任鹏飞嘴边递上一块软木,「咬上。」任鹏飞低头瞄一眼,不多废话,张嘴咬住。待鬼婆婆转身拿来了把锋利的小刀时,他惊骇地瞪大双眼。鬼婆婆一眼看穿他的恐惧,悠悠地转动手中的刀子,「这次就不用迷药了,要疼就疼到底,你说是不?」说完,走上来用剪子把他身上的衣服剪开,露出浑圆的大肚子。

鬼婆婆在他肚子上抹上凉凉的药膏,闪着冷光的刀子在眼前直晃,任鹏飞再大的世面都见过,唯独开膛破肚,尤其是在自己身上开膛破肚想都没想过,见鬼婆婆再次举高刀子,实在忍不住闭上眼睛撇过头去,不敢多看一眼。

过程实在不欲多想,任鹏飞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没有昏过去,即使痛得浑浑噩噩全身冰冷,他还能清楚感觉鬼婆婆在自己被割开的肚子里掏东西,只觉里面一空,紧接着啪一声脆响,便传来婴儿啼哭的声音。听到这个,任鹏飞浑身一颤,意识顿时溃散,昏迷之前,他错觉一般听见鬼婆婆抖动的声音悲切地传来:「青青……我的孩子……」

这次任鹏飞真的是去掉半条命,整整昏睡五天六夜才终于幽幽转醒,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上小腹,鼓起的圆肚子蔫了下来,但还是像怀有三四个月身孕微鼓,不知道鬼婆婆用什么缝的,上面只余下一条娱蚣似的伤痕。

身体虚弱无力,任鹏飞仍然只能躺在床上,但此刻,因为还能醒过来,他不由松了一口气。

鬼婆婆过来为他把脉,淡淡道:「你能醒来这道坎就算过去了,只是你现在的身体比平常人还要弱些,不适合再练武。」

任鹏飞愣了好久。

鬼婆婆又道:「你要见孩子吗?是个女孩。」

任鹏飞忆起昏睡过去前,听到鬼婆婆喊的那一声青青。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婆婆,您能为我弟弟去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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