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元点了点头,招呼韦秦川几个下来,赵刑把船扔给那两个青衣人,举止间显得对这里很熟悉。
闻捡几个跟着骆元身后出了山洞,没几步走进一处花园。园子里花香袅袅,姹紫嫣红,开得正艳,园边水溪清澈,围着假山石径涓涓而流,好似回到四月江南。
不远处一座小小的亭子坐落在假山上,一个人闲闲坐在亭子里,显然正在等他们过去。这人可不就是二岛主彭旻。
17.
几人上了假山,骆元一屁股坐到亭子里,指着闻捡大大咧咧给彭旻介绍道:“这是张三,”他又指向韦秦川,“这是李四。”
闻捡和韦秦川面无表情,坐到骆元身旁。
彭旻笑呵呵看着两人,亲手斟了茶递上来。事先韦秦川已经交代过闻捡如何行事,这时也不客气,他伸手接过茶,低头闻了闻,随便放在一边。
彭旻毫不在意,半眯着眼睛自饮自酌,一派雅士风范。
彭旻此人不过三十出头,功力不低,见识不浅,既不争名夺利,亦不敛财好色,唯独喜欢求仙问道,拜佛炼丹。
本朝民风向来如此,不论达官贵族还是庶民百姓,多喜好追求长生之道。昔年高祖皇帝,就是因为过食丹药伤了龙体,不足五十便驾崩归天。不过像彭旻这般沉迷信奉的,也实在少见。
骆元的一手炼丹术,还算过得去,但故作高深、故弄玄虚的本事,一般人比不上他。他的年纪其实跟闻捡差不多大,却生得一副娃娃脸,初识时彭旻以为他只有十四五岁。骆元又多给自己加了十几岁,自称生于四十五年前,因驻颜有术,看上去才这般年轻。
彭旻最初自然不信,骆元也不争辩,相处之后无意中谈及多年前曾云游某山某村,各种趣事云云,历历如真。彭旻偷偷派人寻访,那几个村中果然有不少人认出骆元的画像。这倒不是骆元虚构,他十几岁时的确去过那片村子,还闹了不少笑话。彭旻后来亲自去村中探寻,山野村妇言谈举止敦厚质朴,实难作伪,不由得他不信。
骆元本就性情古怪,又擅长装神弄鬼。他时不时失踪几日,神出鬼没,对彭旻一无所求,手下的人也各有神通,有时拿出的东西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彭旻渐渐相信这骆元可能是世间高人,山中隐士,有奇妙大能。他被忽悠得迷迷糊糊,不管骆元说什么做什么,都认为是暗藏玄机,各中有味。
骆元常说,希望彭旻对他与旁人无异,平辈相交,不然彭旻很可能把他像祖宗一样供奉起来。
像这次闻捡他们的化名,一听就知道是假造,彭旻反而觉得他们是奇人异士,愈发以礼相待,恭敬有加。他不知几人喜恶,也不想突兀地提起话题,便做出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想赢得他们另眼相看。
韦秦川喝了口茶,低声道:“好茶。”
彭旻心中一喜,又听他道:“好茶自然应有妙曲。”
话毕从怀中取出一只竹笛抵在唇边,悠扬清亮的笛音响起,似有百鸟环亭而舞,鸟声纷丽清脆,柏松竹柳皆垂叶相和。一时百鸟汇聚,一火风盘旋而出,凤鸣凄婉,凤尾妖娆,扫过屋檐亭树,竟而腾飞入云。云上星光长河蜿蜒,碎星如水波荡漾,有天女戏水而歌,天籁在耳。俄而天女携百鸟飞花踏云而来,螓首蛾眉,靡颜腻理,光华夺目。
彭旻本是懒散地半躺在亭中,笛音一起人立刻挺然坐起,待到后来热泪盈眶,如痴如醉,几乎心魂离体。笛音陡停,彭旻竟跟着跳了起来,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呆呆看着韦秦川说不出话。
韦秦川按着高人应有的样子摇了摇头,余光瞥见闻捡也傻乎乎盯着自己一动不动,悄悄踢了他一脚。闻捡赶忙闭上张开的嘴巴,终于想起自己的任务。
他转头看见彭旻也紧盯住韦秦川发愣,不悦地咳了一声。彭旻意识到自己失态,却控制不住目光如炙,神态若狂。
闻捡压低嗓音道:“既然喝了你的茶,我也送件见面礼吧。”说着拿出一柄七寸有余的玉如意,随手递了过来。
彭旻目光中露出感谢之意,顺势接过来坐下去。待他仔细看那玉如意,险些又跳起来。这柄如意不足八寸,由上好的独山玉雕琢而成,光泽细腻,晶莹剔透,玉柄雕双龙戏珠,底部刻“幽华”二字。彭旻颤声道:“这是……这是……”
闻捡点头:“此乃前朝幽华太子旧物,你还算识货。”
彭旻面色赤红,激动得一塌糊涂。没等他说话,骆元摆摆手道:“给你就拿着玩,别大惊小怪。”
彭旻也算大方之人,恳声道了谢,慢慢把心跳平静下来。这两人看上去普普通通,出手竟如此惊人,骆元的朋友,也都是得道高人啊。
18.
骆元看架势摆得差不多,闲闲道:“他们二人将随我在这儿呆上几日。我知道你兄长寿辰在即,也备了一份薄礼。我等方外之人,就不与他见面了,到时你代我呈上寿礼便是。”
彭旻急道:“这怎么好,大哥常听我提起你,可谓神交已久。只是他俗事繁忙,一直没能见面,这次正是个好机会……”
骆元摆了摆手,“不必麻烦,这几日我们要去罗娑岛,也没有时间理会这等琐事。有缘,自然会相遇。”他索然道:“我修为不到,要入红尘磨砺,不知前路其远,道心何在,可悲可叹啊……”
闻捡干巴巴道:“大道运行,自有存则,不可操之过急。”
骆元长叹一声,起身出了亭子,一步步慢慢走远,背影看上去甚是寂寥沧桑。
彭旻呆呆看着,满眼满心都是痴迷敬仰。
之后几日,骆元果然如他所说,与闻捡几人坐船去了罗娑岛。罗娑岛离着颀昌岛不远,岛上寸草不生,均是怪石畸岩。骆元跟彭旻讲,当年秦始皇东海访仙时曾路经罗娑岛,他们几人要寻此仙迹,看能不能得一段机缘。
他在彭旻面前十足是个大师,满口道心清净,自在潜隐,好多天闻捡都没能适应那个牙尖嘴利,冷嘲热讽,一句好听点儿的话没有的骆元和眼前这人是同一个人。
这几日,闻捡的生活不太舒坦。
岛上荒无人烟,满眼白花花的大石头,耳朵里灌满咸湿的海风,弄的人晕头胀脑,每天还得坐摇摇晃晃的小船早出晚归,他全靠韦秦川安慰才活下来。
以前出任务的时候也吃过不少苦,闻捡从来不抱怨。只是有韦秦川在身边时,他莫名变得娇弱起来。
这天骆元拿了根钓鱼竿,在罗娑岛上装姜太公。韦秦川脱了衣服下海去游水,闻捡看着眼馋,却不敢往海里走一步。
骆元看他那眼巴巴的样子,冷哼了声,“一辈子都没出息。”
闻捡眼神瞪过来,“你说谁?”
骆元扬了扬眉毛,“我可不敢说谁,你是贵人多忘事。”
闻捡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骆元回视他:“你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不想说就不要说,别像个娘们似的……”
闻捡皱眉,难道骆元犯病了?
骆元突然笑了笑,轻声道:“商晏弥,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闻捡强作镇静,“你胡说什么?”
骆元道:“我没想到你活着,更没想到你还会和他在一起。当年你说我一辈子没出息,这句话我今天原封不动还给你。”
闻捡稀里糊涂,莫名其妙被臭骂的感觉太糟了,他凶巴巴地说:“你本来就一辈子没出息!”
骆元也很生气,“我一辈子还没过完,你凭什么说我没出息?!”
闻捡不讲道理:“我就说你没出息!”
骆元大声道:“你更没出息!你忘了当年他对你做了什么?你个大白痴!”
闻捡理直气壮道:“我是忘了。”
骆元气得跳脚:“你个懦夫,你是故意忘的!”
闻捡略有些得意:“你才是大白痴,谁会哪能故意忘掉过去,有本事你忘一个看看。”
19.
韦秦川从海里游回来的时候,骆元和闻捡还在互骂大白痴没出息。他在两人身后站了会儿,嘴角被逗得弯起来,很快眼神又变得复杂,最后默默叹了口气。
闻捡看到他,急忙扑过来道:“我骂不过他。”
韦秦川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道:“骂他做什么?”
闻捡道:“他说你对不起我……”
骆元被当场出卖,恨铁不成钢地叫道:“你,你简直活该!”
闻捡道:“既然是我活该,他就不是对不起我。你颠倒是非,挑拨离间!”
骆元气得发狂:“狗咬吕洞宾,你就是个大白痴!我……我真是多余……”
闻捡点头:“你的确多余。”
只有他跟韦秦川两个多好,骆元每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讨厌极了。
韦秦川终于开口道:“好了,吵得头疼。”
闻捡立刻闭嘴,贴紧韦秦川。骆元冷哼一声:“没出息。”
闻捡看着天,理也不理他。
韦秦川脸色不善,沉声道:“骆元,适可而止。你不相信我可以,不要伤害他。”
“你知道,这世上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伤害他。”骆元深吸了几口气,“我只是不想他再被你抛弃利用。”
韦秦川向前迈了几步:“你不需要担心。我不会抛弃他。他想抛弃我,除非我死。”
骆元看了看闻捡,低声道:“可他现在全都忘了,我怎么能不担心?”
韦秦川也跟着压低声音,几不可闻:“忘了,对他不全是坏处。想想他为什么会忘,你难道非要逼他想起来?”
骆元一顿,态度软下来,“是我心急了……”
“是我的错,找到他的时候就应该告诉你。以你对他的了解,怎么可能认不出他……”韦秦川摇了摇头,承认道:“是我太小气,不愿你跟他相认。”他顿了顿,又道:“当年有些事你不知情,以为是我负了闻捡,这不怪你。这些年我们从不提族里的事,你在无上城呆的时间也少,我没跟你解释过。什么时候你愿意听了,尽管来找我。”
骆元神色一动,“你是说……”
闻捡伸长了耳朵,似乎听见“婚约”两个字,他皱起眉头,又听得韦秦川沉声道:“闻捡是我的,不管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我都不可能放手。”
骆元低声道:“我知道的。”
闻捡在后面叫道:“我也要知道!”
骆元张口就骂:“你知道个屁啊!”
韦秦川笑了笑,他拉住闻捡,慢慢在海边散步,越走越远。回头看过去,骆元还在原地呆呆地站着。
闻捡闷闷不乐,“你们说什么,都不告诉我。”
韦秦川道:“骆元也是我们族里的人,我一直不想告诉你。”他拉紧闻捡的手,“他喜欢你。”
闻捡睁大眼睛,“怎么可能?”
韦秦川道:“怎么不可能,他不是认出你了?”
闻捡一愣,骆元的确叫出了他的名字。
韦秦川道:“我不会伤害你,他也一样。他喜欢你,全族都知道。”
闻捡奇怪地问:“那他怎么对我这么凶?”
“他就是这脾气。”韦秦川轻声道:“他当面凶你骂你,也当面承认喜欢你。其实骆元是真正大方坦率之人;是我心胸狭窄,不想让他发现你还活着……”
闻捡看了他一眼,害羞道:“可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你。”
20.
韦秦川面色温柔,他靠过来,在闻捡脸颊上吻了吻,“我刚才和他说,你想离开我,除非我死。”
闻捡道:“我死也不离开你。”
韦秦川柔声道:“你死过一次,还是回到我身边。你注定是我的。”
闻捡想了想问:“为什么骆元说你对不起我?”
韦秦川答道:“因为我跟别人定过婚。”
闻捡说不出话,满脸委屈地看着他。
韦秦川笑出来,“放心,那姑娘和心上人出了点问题,需要我帮忙而已。只是我要为他们保密,不能告诉骆元。他以为我抛弃你,你还死心塌地等着我,把他气得一个人跑到山上去住,不肯回来。”
微咸的海风吹在脸上,韦秦川看上去有些伤心,“仇人闯进来之后大开杀戒,他在山上被惊醒,拼了命跑出去搬救兵……我能活下来,有一大半是他的功劳。”
闻捡问:“救兵?族里还有其他人?”
韦秦川道:“这救兵,你也知道的,就是郑运。他是我们全族,唯一在外面生活的人。”
闻捡没有想到,“他也是我们族的人……”
韦秦川叹气道:“他是我们族长的儿子,十几年前离开的时候,族里几乎没人同意他走,以为他会死在外面。他坚持要离开,族长大怒,说他不再是我们族的人,永远不准回来。想不到后来灭族,会是他救了我。”他问:“记得易云山外的大漳沼泽么?”
闻捡点头:“记得,很大,看不到头。”
韦秦川道:“那就是我们的家乡,我们族人世代生活在大漳沼泽深处。郑运在易云山建无上城,便是为了离族里近一些。可惜再近,也来不及了。”
“那时郑运还不是城主,无上城也不成气候,几个高手都不在城中。郑运匆忙带人赶回来,好容易救下我。他们不敢和敌人硬拼,只能一边躲一边伺机救人。我们几个,是在全族的掩护帮助下才逃了这么远,想救其他的人,哪还有可能。”韦秦川垂下眼睛,“再然后的事,你都知道了,等仇敌退走,我回去找你……”
闻捡抱紧他,“你以为我被烧死了,一定很伤心。”
韦秦川没有回答,轻轻笑了下。那时他一点不伤心,他的心完全碎成灰片,怎么伤呢。
闻捡拱了拱他,“既然骆元救过你,那我吵不过他就算了,我不会跟他一般见识。”
韦秦川笑道:“这次吵不过,下次再吵好了,小时候你们经常吵架,他最喜欢跟你吵。”
闻捡问:“谁赢的多,我还是他?”
“你,”看闻捡高兴起来,韦秦川接着道:“输的比较多。”
闻捡眉毛挤成一堆,很是忿忿不平,“我怎么会输给他,那个大白痴!”
韦秦川揽住他腰身,取笑道:“大概是因为全族只有你经常输给他,他才会喜欢你的吧。”
闻捡有点没精打采,“我才不要这种喜欢。”
韦秦川吻住他,“有我喜欢你就够了。”
闻捡抱住对方,深深吻下去。他已经没法再回到过去十年的生活,有了韦秦川,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眼前突然闪过梦中韦秦川无情离去的样子,他赶忙睁开眼睛,看牢怀里的人,坚定道:“你再不能离开我。”
韦秦川眼中满溢深情,“我不会离开你。”
闻捡喃喃道:“你一定要很喜欢,很喜欢我,喜欢到,死,也要跟我死在一起……”
21.
黄昏时分,三个人坐船昏昏沉沉回到颀昌岛。骆元看闻捡还是全身不顺眼的样子,闻捡只给他一个骄傲冷酷的侧脸。
下了船,闻捡大大放松口气,坐在船上摇来摇去太糟糕,还是脚踏实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