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个夜里韦秦川醒过来,忍不住看着他直到天亮,眼不舍得合一下。
只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上天给的厚待。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重,闻捡从睡梦里悠悠醒转,“……嗯?”
韦秦川鼻尖跟他亲昵地蹭了两下,“醒了?”
闻捡努力让自己醒过来,口齿不清地说:“醒了。”他拉住韦秦川,抬头看他的面容,“你脸色不好……怎么了?”
韦秦川道:“今天有点累。”
闻捡拉起被子,“要不要休息一下?”
“没事。”韦秦川问:“你吃过晚饭没有?”
闻捡摸了摸肚子:“没有。”他就是给饿醒的。
韦秦川柔声问:“怎么不吃晚饭?”
闻捡一本正经道:“嗯。有点心事。”
韦秦川忍俊不禁,“你有心事?要不要跟我说说。”
闻捡想了想道:“我饿。”
韦秦川道:“我去弄点吃的,我们边吃边说?”
闻捡答应道:“好,边吃边说。”
刚醒来的那一刻,闻捡看到韦秦川望着自己的眼神。他心想,任何一个人见到这样一双眼睛,都不可能怀疑对方的情意。那是能够令人溺毙其中的深情。
闻捡不禁有些骄傲自满,邱书蓝,你一定没想到他这么爱我吧。
29.
韦秦川出去叫了下人,问还有没有吃的东西。下人一直准备着,听了吩咐后动作麻利,没一会儿功夫端上几个小菜和冒着香气的热粥。
闻捡的食欲一下被激发出来,端起粥就想往嘴里倒。
韦秦川拦住他,“慢点,烫。”
闻捡听出他语气中的关切,愣愣看着对方,脱口而出问道:“你会离开我么?”
韦秦川拿了调羹轻轻搅粥,让热气快点散掉,“当然不会。”
“我也不会离开你。”
韦秦川笑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闻捡就着韦秦川的手喝了口粥,不烫,味道很香,“我晚上听到你和邱书蓝说话了。”
韦秦川想了想,“原来门外那个是你。书蓝说是他手下……”
说了两句他马上察觉到不对,搅粥的手慢下来。
闻捡直接道:“邱书蓝是救了我的门主。”
韦秦川一惊,定定看住闻捡问道:“他是你门主?”
闻捡点头,“我不会认错。门主左肩比右肩宽一点,背影看得出来。”
韦秦川认识邱书蓝十年,从没注意过他左右肩是不是一般宽窄。但是闻捡说了,他就完全相信。他遇事冷静果断,一惊后立刻平静下来,和邱书蓝有关的一幕幕情景从心头滑过,他慢慢眯起眼睛,“邱书蓝……”
闻捡边吃边道:“晚上我回来,在门口,看到他身影,就跟了过去……我追到你们说话的,那间屋子,躲在屋檐里,看到你走过来……”
菜的口味偏甜,闻捡很喜欢。他早就饿了,吃得狼吞虎咽,伤脑筋的问题放心抛给阿秦。之前想得头发都白了几根,实在累人不浅,闻捡卸下重担,大大松了口气。
韦秦川却皱起眉头。他们当时说的几句话有颇多含糊不清之处,咋听到很难不起疑心。过去一些往事,他对闻捡确有隐瞒,不到万不得已,他依然不想告诉对方。
邱书蓝恐怕就是吃准了这点,说话时故意遮遮掩掩,似是而非,引闻捡误会。
找回闻捡后韦秦川就想过,要去他住了十年的枯寂门看一看,再探访一下救了他的门主。不一定要暴露身份,但对闻捡的救命之恩,他希望能有所回报。只是杂务繁忙,一时间抽不开身,偃翼金虎事关重大,他不能分心。
想不到,他不去找这神秘莫测的门主,人家先找上门来。
邱书蓝不止救过闻捡,他也救过韦秦川。
十年前,邱书蓝已经是郑运的心腹,在骆元求救时,跟随他一同进入大漳沼泽,救下韦秦川。仇敌退去后,韦秦川和骆元在尸堆中发现青鱼玉佩,以为闻捡受火焚而死,哀痛欲绝,便由邱书蓝负责搜寻,是否人还有幸免于难。十余天后,他筋疲力尽地回来,遗憾地告诉韦秦川,他们一无所获。
从那天起到现在,邱书蓝对韦秦川一直颇为照顾,后来更大力支持他坐上副城主之位。平日里邱书蓝城中停留的时候很少,多在外游历闯荡,是无上城在江湖上的耳目齿爪,深受重用。但他每次回城,无论多么短暂繁忙,都会约见韦秦川,对酒一叙。
这十年中,韦秦川与邱书蓝共同辅佐郑运,是共过生死的挚友兄弟。邱书蓝对他比对其他几个副城主更关怀亲近,韦秦川一直记得这份好,除关键之事外,皆对他坦诚相待,毫无保留。
到今天韦秦川才知道,原来当年邱书蓝已经找到闻捡,只是秘而不报,瞒天过海,让他饱受十年锥心蚀骨之痛。
邱书蓝不止隐瞒闻捡活着的消息,生生分离他们十年之久。他知道韦秦川去襄陵见高霆槐,同时派闻捡去行刺,分明是想让韦秦川亲手杀死闻捡。计划失败,他又出毒计,引闻捡偷听密谈,进而挑拨离间,用心歹毒不可思议。
阿茗已经长眠地下,邱书蓝还想以她的名义来挑拨离间,他不念这十年的兄弟情分,韦秦川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他心道,你想让我手刃挚爱,就别怪我让你丧于挚爱之手。
十年分离,闻捡记忆全失,他们已经承受不起猜疑的伤害和考验。邱书蓝此举若是在闻捡心中留下怀疑的种子,之后只需稍加诱导,两人的关系便会产生裂痕,甚至岌岌可危。
其他的事,韦秦川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聋作哑。一旦事关闻捡,他便毫厘必争,绝不姑息。
韦秦川对邱书蓝起了杀心,戾气从他眉目间显露出来。
闻捡立刻察觉,他问:“你是故意让我在外面十年,不来找我么?”
韦秦川摇头:“不是。”
“你想杀我么,或是想我做什么事?”
“不想。”
“你会……”闻捡咽了口口水,“你会一直跟我在一起么?”
韦秦川看着他,“我会。”
闻捡故作潇洒,“那就行了。”
韦秦川心中波澜起伏,脸上却没有多大变化。听了闻捡的话,他微微一笑,收敛住杀意,俯身靠向闻捡与他亲吻。
闻捡被对方的热情吸引,毛手毛脚差点打翻了粥腕。韦秦川真正笑起来,他坐回去,轻声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他停住话音,笑着看向闻捡。
闻捡扭扭捏捏地说:“我也是这样。”他忽地想起傍晚听到的话,虽然相信对方,还是难免冒出醋意,“那个阿茗是什么人?干嘛说你配不上她?”
“她是我未婚妻,”韦秦川拿起调羹喂了闻捡一口,堵住他即将出口的大叫,“她喜欢的人是郑运,我当然配不上她。”
闻捡急忙把粥咽下去,“我配得上你么?”
韦秦川饱含深意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已经上了么。”
闻捡的眼神乱飘,乐得嘴角不住往上翘,他咳了两声掩饰住喜意,道:“接着说,你接着说。”
韦秦川没有笑话他,点了点头回忆道:“阿茗和郑运跟我们俩一样,从小一起长大,谁也拆不开。郑运比阿茗大四岁,阿茗大我一岁。郑运离开族里进了无上城,没站稳脚跟前,不能接阿茗跟他在一起。阿茗年纪大了,族长又生郑运的气,想让阿茗嫁给族里另一个喜欢她的人。她拖了一年多,实在拖不下去……”
闻捡道:“所以你就帮他们,跟阿茗姑娘订婚?”
韦秦川喃喃重复:“阿茗姑娘……”
闻捡问:“仇人杀进来之后,这个阿茗姑娘怎么样?”
话问出口他就知道答案了。全族一共也没几个人活下来,现在郑运又孤单一人,阿茗必然已经香消玉殒。
韦秦川神色有些冷漠,“我们这次要抓的薛方,就是亲手害死阿茗的真凶。”他看向闻捡,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抓住他,带回无上城,活剐了他。”
闻捡忍不住抓住他的手,“阿秦,你,你别难过。”
韦秦川轻笑了声,“你在,我就不会难过。”
闻捡道:“先抓薛方,这是要事,然后抓邱书蓝。”
“不需要分先后,”韦秦川摇了摇头,“这是个好机会。抓住薛方,离开颀昌岛时,顺便拿下邱书蓝。明日颀昌岛震乱,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韦秦川笑了下,眼中满是虐戾之气,“是死是活,怎么死怎么活,只看他邱大城主,讲的故事好不好听。”
闻捡问:“要是讲得不好听呢?”
韦秦川贴近他的耳朵,声音很低:“那就让他,叫得好听。”
30.
第二天是六月十八,总算到了彭晟的生辰。岛上众人又聚集到那日小宴的大堂中,佳肴烈酒,鼓乐妙舞,看上去气氛很是热烈。
本打算大操大办的彭晟因为有卑鄙之人暗中窥视,彻底失了兴致,强打精神在堂中出现。尽管来贺寿的人很多没能上岛,但是岛上已有的宾客也不在少数。彭旻代兄长到各桌周旋敬酒,忙得不亦乐乎。
各宾客为彭晟准备的生辰贺礼,陆续送到彭晟座下,下人麻利地把寿礼一批批抬走,却赶不及送礼的速度,很快堆起座小山。
闻捡暗中观察,看到邱书蓝也送了寿礼,那必是他们口中的玲珑兽了。韦秦川告诉他,这玲珑兽精致绝伦,内里暗含机关密术,与偃翼金虎同质,皆为偃王亲手铸制。只要距离不远,开启后会引起金虎内机关震动呼应,手持另一只玲珑兽即可找到金虎所在。
这震动只能持续十二个时辰,之后机关过动会翻倒暗格,腹中热油流出,小小玲珑兽化身火种,数十里内尽化灰烬。彭晟敢收留薛方,韦秦川就让他一无所得,鸡飞蛋打。
玲珑兽与贺礼一起被送走,过了一会儿,骆元朝韦秦川点头。韦秦川知道他已察觉金虎震动,露出满意微笑。
他向闻捡示意,两人趁人多眼杂,悄悄离开大堂,往薛方所在之处潜过去。金虎虽重要,但有骆元和风棋初,必能手到擒来。他们两个,更想去抓薛方。
远远看见那间屋子,韦秦川停下脚步,拉着闻捡躲在暗影中,不露身形静静等待。
天色慢慢昏暗,依稀能听见岛前传来的歌舞丝竹之声。闻捡伏在韦秦川身边,看到对方的侧脸,温柔又好看,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
韦秦川把他按住,“别急。”
闻捡压低声音解释,“我不急。”
风把韦秦川的头发吹到他脸上,闻捡忍不住深深嗅了一口,脸上立刻现出意乱情迷的表情。
韦秦川看见了,也有些心猿意马,他贴近闻捡,在那只红红的耳朵上咬了一下。
闻捡缩起脖子打了个哆嗦,“我,有点,想……”
韦秦川伸出耳尖,舔了舔他耳廓,气音吹进他耳朵里,“我,很想。”
闻捡露出不甘神色,韦秦川笑了笑,刚要开口说话,左前方树林中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两人对看一眼,心中均道:他们动手了。
没一会儿功夫,林子里的火熊熊燃了起来,屋子里很快冲出几个人,看到火势大惊失色。
一个看上去老成些的青衣人站在最后,面露疑色,道:“你们几个去灭火,小心埋伏。其他人归位,提起精神来,怕是有麻烦来了。”
闻捡偷瞄了韦秦川一眼,小声嘀咕:“我不是麻烦。”
韦秦川没有回答。他看着火势,心中非常复杂。十年前仇敌一把大火湮灭屠族惨象,金虎失窃。十年后他为夺回金虎,重又点燃烈火,出动玲珑兽欲使颀昌岛消失。某种意义上说,他和当年的薛方,根本没什么两样。
31.
冲进林子里的几个青衣人没了影子,那老者神色惊肃,不停呼唤手下提高警惕,谨防偷袭。
他们紧张地围在屋子周围,脚步不慌,阵型不乱,可见平日训练有素。可惜大火熊熊燃烧,将无色无味的毒熏送到他们鼻子底下。很快,有人身子无力,仰面躺倒,其余的人虽努力支撑,却抵不住药力侵袭,不多时,屋外只剩青衣老者撑刀勉强站立。
韦秦川从阴暗处站起,现出身形,那老者立刻厉喝道:“阁下是哪路英雄,竟使这般卑鄙手段!莫要让我知道姓名,否则我颀昌岛定不会善罢甘休……”
韦秦川懒得看他,脚下轻轻一点,踢出一块石头正砸在对方颈侧三分,那老者一声不吭扑倒在地。
闻捡顺手拎起一根木棍,走到近前在每个人要穴点了个遍。确保无一清醒,他扔掉棍子拍了拍手,回头望向韦秦川。
韦秦川没有夸奖他,他面容平淡无波,一步步慢慢走进院子。闻捡跑了几步,拉住韦秦川的手。他知道对方心中一定恨意澎湃。
韦秦川握紧他,微微点头。两人携手进了那间屋子。
屋内摆设淡雅有致,墙上画着山川水流,应是名家笔墨。屋子正中的桌子边,坐着一个人。这人面目清秀,额高鼻挺,发黑如漆,年纪不到三十,手中匕首深扎在大腿上,鲜血染湿了鞋袜。
韦秦川笑了,就是怕薛方听见动静会自杀才用了迷药,想不到他自己放弃这个好机会。他抬起手,轻轻撕下了面具。
薛方自残以保持清醒,神情疲惫不堪,见到韦秦川真容,他苦笑道:“秦轶,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找到我。”
韦秦川微笑着,柔声道:“您可是上骑都尉大人,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
薛方拔下腿上匕首,伤口立时血流如注。他没分给腿伤一个眼神,只奋力看向闻捡,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问道:“这位是?”
韦秦川体贴道:“你不想知道的。还是留着点精神,后面会比较难熬。”
他走了两步让出屋门,使薛方能够看到外面的火势,道:“这副景象,是我特地为薛大人准备的。和十年前,有异曲同工之妙。大人可还满意?”
“阿茗怎么不来,”薛方置若罔闻,强撑精神道:“她还活着,是不是?”
韦秦川道:“你说呢?”
药性太强,薛方说不了几句话已经撑不住身体,“噗通”扑倒在地。他挣扎着想把匕首递到颈侧,给自己一个了断。
韦秦川上前,轻轻取下匕首,“别费力了,刚才不死,现在哪还有机会。”
薛方眼皮颤抖着,口齿不清道:“我怕死,我还想见她一面。”
他意识朦胧中胡乱呢喃了几句,终于彻底昏迷过去。
韦秦川踢了他两脚,眼神冰冷,心中暗道:你会见到的,。
他提着薛方的衣领把人拖出去,走到门口,外面火势正慢慢减弱。彭晟不愧是一岛之主,反应机敏,御下有方。岛上十几处起火,这么短的时间,也被他控制得当。
马上就会有人过来了,韦秦川把薛方背在背上,冲闻捡使了个眼色。闻捡捡起地上一根起火的木棍,把那间屋子几处布帛点燃。
接着两人身形一闪,很快消失在远处。
岛边一处离岸数丈远的暗礁旁,隐蔽着一只小船,韦秦川的身影出现在岸边。他观察了一会儿,看准附近无人,抓起薛方,如蜻蜓点水般跃上小船。
船腹中冒出两个人,一言不发接过薛方。骆元跟着从船中探出头来,神情满是喜悦。韦秦川冲他点了点头,心中大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