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离开
从陈子非那儿出来,我就直接回了家。一进门,老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老妈在一旁织毛衣。我以为一切都跟以前一样,没什么事。可谁知两人见到我回来,都条件反射似得放下手中的事情。
“黎晓,过来,坐这儿来!”老爸摘下眼镜招呼我。
“等会儿爸,我先换衣服。”
一低头,我逃跑似得钻进房间。关上门,门外赶快传来妈妈的唠叨声:“这孩子,咱……咱都快管不了了……”
“得了你,一会儿你少说话,我问他……”
我脱掉外套,倒在床上。头还隐隐作痛,我根本无法以一个清醒的头脑面对眼前的事。突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撇撇嘴,眼睛干涩的像进了沙砾。真羡慕那个女人啊,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我回北京、工作还有夜不归宿的事情被父母提到案头上理论,这些事他们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全是最后才知道的,因此对我的不负责非常愤怒。其实前两者并不怎样,只是这夜不归宿让他们格外担忧。
“给你打电话也不接,”老爸夹着烟头的手在我面前晃,“工作不忙的时候回一个也好吧!你知道你妈多担心吗?”
“祥儿,有什么事儿跟妈说!你一走六年,回来就跟生人一样,还有谁比爸妈更亲啊!”
好多事情我承认是我做错了,可却也无法挽回,我能做的只有道歉。老妈说的没错,爸妈最亲,是我最在乎的人,所以我不想让他们担心,我才把很多事埋在心里不说。他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该是我孝敬他们的时候,不该给他们添堵了。
我乖乖地陪父母呆了一个周末,还好脾气地去见了两个我妈给介绍的对象。回来的时候老妈满心欢喜地问我怎么样,我打着哈哈敷衍过去,心里却很是厌恶那些女孩的做作和虚伪。
相比之下,雁红——我事后向陈子非问了她名字——到更加坦诚真实,没有大小姐的样子,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她成熟大方的韵味和风情万种的气质都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我更加青睐她那样的女人。
到了下个周末,我也正式向父母提出要求搬出去独居。因为家离医院太远,如果要加班的话实在不方便,太晚回家也会吵到父母睡觉。爸妈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并提出要帮我在医院附近买一套房子,为以后结婚用。我干脆地拒绝,却也终于点燃了我妈压抑已久的怒火。
离家出走。这种事儿很多小学生都干过,我却在都快三十岁的时候实践,之前都活得太保守了吧。
当我拖着行李出现在陈子非面前的时候,他意料之中的愣住了,当然,是叼着烟呆呆地望着我:“你又要走了?”
“走哪儿去?我已经没地方可以去了。”
他没有请我进去的意思,似乎还在思考我怎么这幅样子来找他。
“雁红……还在?”
自那之后,他一直处理雁红的事,我也没有让他来接我下班。
“没在,她已经走了。你进来吧。”
屋子收拾得好多了,应该是雁红做的吧!我果然没有看错,这个女人不仅成熟美丽,还是个能持家的贤惠人。
“她去哪儿?你们的事儿处理得怎么样了?”
“我让她把孩子打了,她在我这儿休息了几天。今天早上起来,她就不见了。”
“打了?”他用毫无感情起伏的语气说着这几天发生的事,令我格外震惊,“你为什么让她打了啊?”
然而陈子非的疑惑却并不比我少:“不打了还生下来啊?谁养啊?”
“你啊!你怎么那么不负责任啊!”
他仿佛在嘲笑我的正经:“你觉得我们俩像是能要孩子的人吗?她那个职业能带着个孩子干吗?而我像是会娶她的人吗?”
我以为我碰到了不可阻挡的真爱,然而却只是世上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俗套的情感故事。最重要的是他后来的话:“我根本不爱她,是她一厢情愿。我帮她把孩子做掉,那才是我的责任。”
我能说什么吗?我还能说什么?说他不可理喻,骂他禽兽不如?我凭什么这样说着人家?他们俩的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又或者说,陈子非这个人,除了是我的“车夫”以外,也没有什么其他关系。我干嘛要这么上心。
“这是什么?”茶几上留着一封信,我看了信封,是雁红的留的,“你不看吗?”
“你看吧!我没兴趣。”说着,他提着桶出去洗车了。
我真是服了他了,这只没有感情的动物。
信的内容如下:
子非:
我走了,即使我是那么的舍不得你!在你这儿休养的这几日,你一直精心照顾我,我甚至恍惚以为我们能就这样过下去。可你的沉默还是让我醒了过来,我心里特别清楚,你根本不会爱上我。
其实我见过的男人不少,也有很多人对我说喜欢说爱,可我一点都不稀罕。你第一次出现在三里屯的街头,我就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你。后来我主动投怀送抱把你灌醉,那一晚你却没有动过我,只是小心地抱着我,喊着另外一个名字。自那以后,不知道多少个夜晚,你都把我当成了别人。你闭着眼睛轻轻地呼唤她,我就把头埋进你怀里无声的流泪。我多希望你也能在梦中呼唤我!
认识那么久,我从没听你说过你的过去。我也有问过你,你只字未提,我唯一知道的,也只有那个名字——“晓”。那天我跟你摊了牌,我说我想要赚你的钱,拜托不要整夜整夜的只是相拥而眠,我使出浑身解数的吸引你,你勉强答应。直到我说,把我当成晓吧!你竟抛下我愤然离去,我才知道,在你心里,我根本没有位置。
我走投无路到想用孩子留住你,真是异想天开,你怎么可能会在乎这个?你心里装的东西太大,根本不是我这样的人能明白的,那些爱啊情啊根本不入你的眼对吗?常常盯着某个医院的大门发呆,还不时地对一些国际上发生的事发表自己的评论,那个时候的你是最吸引我的。我仿佛能看到你过去的影子,那么才华横溢那么优秀的一个人。我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遇到你,可那时,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吧!
子非,我很感激上天能让我遇到你。希望你以后能和你的晓幸福,你能像以前一样过你想要的生活。你现在一点也不快乐,我看得非常清楚,你本不该是这样落魄的。再说一次,无论你对我什么感觉。子非,我爱你!吻你……雁红
看完这封信,我想我能明白陈子非了。如果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大可以放着痴情的雁红不管,或者虚伪地接受她的爱玩弄她。但他不是,她为她的未来想,他也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受,不爱就是不爱,即便会伤害你,但也不能欺骗你。
对他,又多了那么一点了解。旁的不多说,至少陈子非他是个好人。
“写什么了?”他看我不对劲,把信拿走去看。
看着看着,他脸色变了,尴尬地解释:“你别误会,那个‘晓’不是你。”
晓?我差点忘了:“当然没有,咱俩才认识几天。”
我真的没有在意那件事,完全被雁红的深情和陈子非的诚实打动。
“对了,你怎么带着行李啊?”
“我……我离家出走了!”
我向他讲述了我这一周来的遭遇和今后的打算,说是离家出走,也不过是搬出来住,就不用那么少年的词了。
“那我陪你去樱花路那边看看房子吧!”说着,他拿起外套。
“你……你不用出车了?”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尴尬。
“那不重要,”他无所谓地说,“你现在无家可归了,才最重要吧!”
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伤痕一样,此刻我只能心虚得回避他闪烁的目光。
趁这周末,我就想把房子敲定,因为如果真的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也只有陈子非能收留我了,这会让我感到很尴尬。因为他的秘密太多,他的眼神太深邃,我看不透,读不懂,我怕被卷进与我无关的事中,弄得一身腥。这是我当时的预感,事后证明,人的第六感有时是非常准确的。
房子离工体不远,我本来并不中意,因为惧怕国安球迷的过分“热情”,这个我在海外也有所耳闻。但房子的条件是在太好,房主要出国所以急着出手,价钱也好商量,又在使馆区附近,是块金地儿。
“住我那儿去吧!”看我准备敲定要付定金,陈子非突然说,“我那儿收拾收拾地方挺大的,住两个人没问题,每天接送你下班也方便。”
中介尴尬地看看他又看看我,我摆摆手,甚至没有看陈子非:“房租要一次性付半年的对吧?六千乘以六……”
他没有再听下去,好像一分钟都不耐烦待下去,出去抽烟了。
“你刚回来不知道,北京的房价现在高的离谱,我想帮你省几个钱,我那地方真的挺大的……”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絮叨了?
“咱俩,还没到亲密得能住在一起的份儿上呢!你那么多秘密,没事儿就冒出一个怀孕的女人,还有那些复杂的过去……”我看到他变了脸色,才住了口。
“你想知道吗?”
我心头一颤,当然!当然想!这些话当然没有说出口,而是平静地回了一句:“你会告诉我?”
“以后吧!”
“那我等着!”
忙碌的一周又开始了,我也进入了新生活。换了住的地方,医院也调整了作息时间,早班六点半就开始上病人了。我以为要早起了,谁知上了几个夜班接早班的连轴转,身体有点吃不消。
抽空买了几箱奶,又煮了好多鸡蛋带着,怕营养跟不上。中饭在食堂解决了,晚饭就无所谓了。但有很多次都想和陈子非一起吃都被他谢绝了,他嘴上说怕我又喝醉,但我知道他在逃避我。
“腕儿还挺大,请客都不吃!”
他偏着头向窗外吞云吐雾:“再说吧!你快上去吧,外边冷!”
在楼道的窗户边上,我朝下看了一眼。他还没走,只是手中多了个酒瓶。
半夜,我才听到车子开走的声音。
尔后的几天,他发短信说家里有事,暂时不能来接我了。我只回了“好”,自此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我也终于在事业上小有成就,主任以为海归徒有一身海外的洋气,却没想到我的技术水平竟也能给他这死气沉沉的急诊科添彩。
那天下班很早,陈子非还是没有来。同事武和平盛情邀请我去参加科里的聚会,就在三里屯的一个酒吧里。我恐怕醉酒就不敢多喝,这次可没陈子非那样的人照顾我了,一直小口小口地抿。同事都说我没意思,嚷着要灌我,可我还是立场坚定地拒绝了。话说明天还上班,可这些人没正形儿起来可真是不管不顾了。
散伙的时候,有两个人是真多了,站都站不住了。我怕他们吐了,就没敢上去扶。事后武和平直说我这人太冷漠,喝酒聊天话也不多说一句,就跟活在另一个世界似得。我耸耸肩,没解释。说不清楚的事,我一般都干脆的什么也不说。临走的时候,听闻跟北街那边有人打架,我就打了车赶紧走人,这地方果真不宜久留啊。
回到家,我就重复着每天必做的事,洗澡、喝热牛奶、看晚间新闻。正当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才敢去开门,这么晚了真不知道谁还回来,从猫眼也看不到那人的脸。
“谁啊?”
“黎晓……”
这声音是……我赶快打开门。
好久不见了,他竟然以头破血流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混着酒气,让我一阵晕眩。回过神儿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我抱入怀中。
“晓,你回来了!”他竟然在笑,“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我僵在那儿不敢动,他抱我抱的更紧。
“对不起……晓……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我感到了眼泪的温度,他把头完全地埋进了我的肩窝。
“晓……不要走……别再离开我……”
“我不走!”不知是哪里来的冲动,我竟一把抱住他,“我哪儿也不去了。”
“别离开我……”
五:六年
早上临出门的时候,他还没醒。给他头上的伤换了药之后,我急匆匆地咽下茶鸡蛋,叼着一袋奶,出门了。
赶到医院,看看表,六点二十,急诊大厅里稀稀拉拉的有几个病人。我从休息室换好白大褂出来的时候,正赶上武和平刚到。他向外使了个眼色:“院长来了。”
我透过休息室里的窗户向外望去,果然院长在和主任说着什么。也许是以为这么早不会被人看到他们私下里的交往,但却被我和武和平逮个正着。
“你说他们说什么呢?”武和平边换衣服边问。
“这我哪儿知道?反正不是什么事关生死的大事,只关乎他们二人的利益就是了。”
“哈哈,你还挺逗,还事关生死。”
“本来就是,在急诊科,除了病人的生死,你还想谈什么?这里的每一分钟都事关生死,谈别的可就选错地方了。”
武和平没想到我会这么认真,耸耸肩,不说话了。
给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缝合头部伤口的时候,我才想起陈子非头上的伤口,是不是也应该来几针才好得快些。
“那电梯走的也太快了,我根本看不清就踩下去了……”老人一个人出门想去感受一下北京的地铁,却一不小心摔倒在电梯上,磕得头破血流的,“不过放点血也好,我头疼了好几天,现在也不疼了。”
听了这番豁达的话,我哭笑不得:“下回出门让儿女陪着您,这次好歹只是伤了皮肉,要是摔出大毛病来了可就不好了。”正好七针,收线,打一个漂亮的外科手术结,“CT和片子我都看了,您胳膊腿儿挺硬朗的,头部也没事儿,以后出门要多注意啊!”
老人一个劲儿答应着感谢着,临走时的背影突然让我想起了我老妈。以后还是少任性一点,抽时间多陪陪她吧。
“黎晓,现在忙吗?”主任满脸堆笑的进来,吓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没事,您有事儿?”
“啊,也不算什么大事儿,过几天……”
突然,急诊科的大门“咚”一下被担架车撞开了,紧接着就是护士长急切的高呼:“黎大夫!武大夫!快!抢救一!”
我没再理会主任,迅速冲进抢救一室,可武和平却没有跟我一起冲进来。
“杨文忠,76岁,医大的教授,在家突发心梗……”
急救中心的大夫后边说的什么我完全没听清,只是“杨文忠,医大教授”这几个字,好像一把火,引爆了头脑中深埋的定时炸弹。
“黎大夫?黎大夫!”
“什么?”我回过神儿来。
护士长焦急地看着我:“您没事儿吧?现在也没时间换医生了,你快来看看病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