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好。”
“心电监护,做血常规凝血全套。”我飞快地下着医嘱都不给护士们重复的时间,拿小手电看了一下瞳孔,“深度昏迷,呼吸窘迫,气管插管!”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我突然迷茫了。
“……给你这个难得的机会,是有学校的考虑在里面的。你有很强的日语基础,到那边去应该能很快的适应学习,不会让兄弟学校看扁了咱们。当然,有像全能冠军这样的人才,相信他们一定会对咱们刮目相看的。这样一个全能的学生,再加上一个如野草般适应能力极强的普通学生,真是培养多方位的人才啊……”
六年前,这一席话出自躺在病床上被抢救的这个老者的口中。杨教授,他比六年前老了很多,我努力想象却无法将当年为自己的完美计划而神采飞扬的脸还原到眼前这张布满皱纹、苍白憔悴的脸上。往日的神采不在,现在的他就仿佛一只脆弱的待宰的羔羊,随时有可能一命呜呼。
我在想什么呢!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
“阿托品1毫克静脉注射。”我接过护士递来的手套,深呼吸,准备做插管,“吸氧注意流量别给太大。”
突然,心电监护仪警报声尖利的响起,显示屏上“VF”字样闪烁着。
“室颤!”护士长叫道。
我当然知道是室颤,可我刚把气管打开,插管还没成功。
“黎晓,我订那披萨来啦……你怎么还忙着啊?”
武和平这个没心没肺的来了:“快帮我一下!”此刻我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了。
“好好好,你做你的插管,我来除颤吧!”他很快进入角色。
“200瓦秒!”他举起电极,招呼病床周围的人,“都退后小心电着啊!”
我一直低头弯腰在床头做插管,一听要退后就保持这个姿势后撤,撞到了后边的药箱,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地上了。
“黎大夫!”一个小护士过来扶我。
武和平哭笑不得:“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儿?还出那么多汗。”
“你快除颤!”
一下电击下去,心电监护仪还叫着。这时血检结果出来了,酸中毒。
“再打开一个静脉通道,5%碳酸氢钠250ml静滴。除颤仪调至250瓦秒!”
“太小了!”武和平边调边说,“300瓦秒,不用摸导电糊就好。”
“不行!太大了!心脏工作负担会加重,超出适用范围了。”
“拜托你别跟个实习生一样照着课本救人,室颤已经超过一分钟了……”
我还想争辩,被护士长拦了下来。
“你们别吵了,救人要紧!黎大夫,我看你今天状态不太好,你先休息一下吧!让武大夫来。”
我这是怎么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曾经用这双手挽救过很多生命的,可今天,换成杨教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到头来,我无论学多少年,在他面前,还是那个只会照着课本死读书的傻孩子吗?我忘不了他说过的话,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他对我的轻视!
“黎晓!你注射利多卡因了吗?”武和平急迫地问。
我回过神儿来:“好像没有!”一直记录医嘱的护士也摇头。
他一下气急:“我说怎么室颤这么久?你怎么连这个都忘了!”
心电监护仪还叫个不停,我的头跟着一下一下的疼,我把头深埋进手掌中。
“黎晓你今儿怎么了?!”武和平忙里偷闲的问我。
我揉揉太阳穴:“我也不知道。”
“咳咳咳……”杨教授起了药品的副作用,开始呕吐。
“杨教授醒了!”护士长惊叫道。
我猛地抬起头,正对上他微微张开的眼睛,他看到了我。
捕捉到这个细节,武和平知趣的下令:“把插管撤了吧!VF也关了,别让它响了。”
撤掉插管,他能说话了。
“黎晓吧……还认识我吗?”
“杨老师……”我走到他床边。
“从日本回来也不知道来看看我,你这个没良心的!混好了,把老师忘了吧!”
看着他的血压往下降,武和平立刻让静滴800ml多巴胺。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挣扎,杨老师发现了:“小伙子,别浪费药了,留给有用的人吧!”
他一直微笑着看着我,那豁达的笑容,就像我刚刚缝伤口的那个婆婆一样。我别过脸去,不想让他看到我哭。
“没……哪儿能不理您啊……”
“我都知道,这六年你一次都没回来过……你忙,可老师知道,你一直记得那天的事,老师说的话……对不对……”
我猛地回过头看他,他居然知道!
“所以啊,老天爷最后还能让我们见面,我就……必须跟你说……”他怕是说不出太长的句子了,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握住我的手,“黎晓……对不起啊……”
心电监护,绿色的直线静静流动,突兀的长警报声绵延不绝。
“杨老师……杨老师!”我无法接受,“你还没说完呢!?对不起就完了?!为什么……你那天为什么要那么说?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学生……”突然住口,反应过来,我刨根问底地想要知道这些,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意义。
我好想哭,却一点的眼泪也没有。我紧紧地攥着杨老师的手,好像这样做他就会活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袁主任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武和平,这是你抢救的?”
“啊……嗯!那个……送来的不太及时,在急救车上就室颤了……”
“是吗?唉,真可惜!杨教授可是咱们医院心外的权威啊,没想到死在心梗上了!”
“高丁,赶紧联系太平间的人来,完后通知家属!唉?这黎晓怎么回事?”
“杨教授好像是他老师。”
我感到有人拍我、“黎晓,起来吧!他已经去了!”袁主任说,“武和平,把他扶起来!”
我记不太清楚后边的事了,似乎袁主任下午给我放了假。
回家之后,我一直坐在阳台上。愣愣盯着附近武警医院的太平间,死人活人不断地进进出出。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我冲到厕所抱着马桶开始吐,吐到眼泪都流下来。
“你一直记着我的话……所以……对不起……”
杨老师的话一直回响在我耳边,我的头都快要炸了。
“黎晓!黎晓你怎么了?”陈子非关切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可我却更想哭了。
我跌坐到卫生间的地上,抬头看到他一脸的担忧。
“没事儿……”我摆摆手,想抽纸巾擦擦嘴,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吃坏东西了……”
他抽出纸巾递给我:“你怎么哭了?”
我一惊,不敢再看他。他太敏锐了。
他扶我躺倒床上休息,我真是软绵绵的一下就跌倒在床上,头晕目眩的。突然,他头上白色的纱布晃了我一下。
我伸出手去:“你的头……还疼吗?”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做,愣了一下:“……没事儿,不疼了。”
陈子非没有试我额头的温度就判断我发热了,找来房主留下的解热帖,帮我盖好被子。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你好好休息!”
我点点头,昏昏欲睡,看着惨白的天花板都觉得刺眼。
他摸摸我的头:“没事儿了,睡一觉就都好了。”
陈子非出门去买东西,我却并没有睡着。直到冰凉的解热帖彻底热透了,我拿起餐桌上陈子非留下的烟,第一次开始学着吞云吐雾。
冰箱里有房主留下的洋酒,冰冰凉凉的灌下一杯很舒服。我站不稳,靠在冰箱上,觉得天旋地转。
当我人生中的第一支烟快要吸完的时候,陈子非回来了。
“你干什么呢?”他夺下烟,我把洋酒紧紧抱在怀里。
他看着我,我竟从他的眼中读出了心疼。
“……别管我,”我的声音十分沙哑,“不要管我……”我把头抵在冰箱上,闭上眼睛。
一时间,安静的让人窒息,我却觉得胸中憋着一股气喘不过来,不住地呼吸。随着那一口气出来,眼泪也夺眶而出。我是在忍不住,连说出的话也带了颤音。
“六年,我在外边六年,那些话就一直在我脑子里转。我被那些事折磨了六年,我不是为了听一句对不起,也不是为了让你死在我手里!”
“黎晓!”陈子非也觉得话说重了,赶紧叫住我,“你放开哭都成,就是别说这样的话伤自己啊。”
那是我从没听到过的陈子非的声音。温柔的,急切的,关怀的。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回过头看他,他的眼睛也红了,噙着泪。
可我知道,他眼中的人,不是我。
那我也无比的贪恋这个温暖的怀抱,我闭上眼睛,不想再流泪了。陈子非紧紧地抱着我,什么也没再问,什么也没再说。
六:模糊
午夜十二点,我与陈子非对坐无言。
他头上的伤我又处理了一下,伤口真的不小,没有工具我又无法进行缝合。我劝他到医院看看,别感染了,他却并不在意,只说没事儿。
然后,我们便这样对坐着,谁也没说话。
“给我一支烟。”我说。
“你别沾那东西。”他语气有些强硬。
“拜托你,”我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低三下四地求他,“我快要难受死了……”
“黎晓,你是医生,一辈子要见的死亡多了,不能死个老师就难过成这样……”
“你什么都不知道,胡说什么!”我冲他吼。
“是!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知道,一个真正的、救死扶伤的医生,是不会为一个熟悉的人死去而颓废堕落的!”他说得极其认真,希望我能清醒过来。
可我完全没有听进去,我还沉浸在深深的懊悔当中。
“心梗,”我闷闷地说,“如果是你,会先用什么药?”
“用药?当然是利多卡因。”他几乎是不假思索。
我轻笑一声:“很简单的问题吧,可我却忘了。”
起身回卧室,关上门之前,我嘱咐他,走到时候记得锁门。就没再看他一眼,回到自我惩罚的深渊中去。
我好像一忙起来,就会暂时忘记所有的事。
武和平帮我把那次几乎可以称之为医疗事故的抢救糊弄了过去,凭着以前在急救中心工作时积攒的人脉上下疏通,让主任相信了杨教授的死是急救中心送晚了抢救不及时导致的。他这么仗义我也不好再那么冷的对他,我们也就走得近了些。那次的事故也让我心里有了阴影,从此不敢再抢救心梗的病人,全由武和平接。
“哎哎,你说凭什么?咱俩救过多少人,见过多少世面了!他一本科刚毕业的雏儿上这儿指挥我来了……”
武和平高声抱怨,引得急诊大厅里无数人侧目。
“行了行了,注意影响!”我提醒他。
那天袁主任找我,就是要我接下急诊科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麻烦。不过还好这个麻烦眼界高,看不上我给他当老师。这个麻烦就不仅仅是我的了,一下子就变成全科人避而不及的麻烦。
高丁,高院长的独子,纯粹的大少爷,刚从市里一所普通的医科学校本科毕业,好像还是我的师弟。袁主任认为这层关系是我与他能够好好相处的基础,希望我能带一带他,做他的“师傅”。可自打这事交待下来我战战兢兢了好几天却一直不见这位大少爷的踪迹,直到前台的护士许妍兴奋地给几个好姐妹讲述他的新男朋友对她多么多么好的时候,我才知道,敢情高大公子一直在忙着泡妞啊!
“什么玩意儿啊?!他配当医生吗!”武和平气愤地说。
我劝他:“这种事儿哪个医院没有,你别给自己添堵了!你就想,还好给安在急诊科了,要是心外神外那些事关重大的科室,指不定还会出多少乱子呢!”
“可这殃及到咱们了!他什么也不管,上班时间见不着,把咱俩累得够呛,明明都该是他的活儿啊!袁主任不管这个也就算了,他败坏医院风气,你看给那小护士迷惑的,不就有几个臭钱吗!”
“哎哎哎,你怎么老那么大声说话……”
话音未落,就听见许妍的高呼:“护士长!护士长!大夫!救人哪!大夫!”
她精致的妆早已哭花了,身上最时尚的装扮也已经被鲜血染红。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一个人的手臂,鲜血从她指缝里濯濯流出。受伤的人,正是她身后脸色惨白的高丁!
武和平说什么也不接这个活儿,我没辙,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伤口很深,光是止血就花了我不少功夫。许妍哭哭啼啼地说了事情的经过,我也听了个大概。就是他们俩逛街的时候遭到了许妍前男友因爱生恨的报复,高丁为了保护许妍躲避不及时才伤到的。看她哭成这样怕是什么也帮不上我了,我就打发她出去了。
看来这位高公子也不仅仅只是个花儿匠,该他挺身而出的时候,他也能做出个老爷们儿该有的样子。这孩子本性并不坏。
“英雄救美啊!”我调侃他,转移他的注意力,下了第一针。
“……咝……举手之劳。”
我轻笑:“准备什么时候来上班啊?”
他一直没反应,我以为是疼的。一抬头,他竟呆呆的看着我。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高大少爷本人,之前都只是风闻他英俊潇洒,长相颇似台湾演员明道。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子高一点,白白净净一身名牌的大少爷罢了,人只要年轻,怎么收拾都帅。
“我……你希望我来上班?”
我收拾着工具:“我等你好几天了都……”
他刚张口要说什么,他老爹就来了。
结果,高丁被他亲爹下令停职一个月,急诊科算是清净了不少。
可我深深地记着高丁临走时的那个眼神,那仿佛是感激般热烈目光,看得我一阵慌张。
一天中午,我干完活儿想找武和平去吃饭,护士长说他在抢救一还有病人。我刚一进门就看见他拿着电极在除颤,躺在床上的人正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杨……杨老师……”
“黎晓,等我一会儿啊,马上就完事儿!”武和平见我来了回了一句。
“不……我不是故意的……”
“黎晓?你怎么了?!”“黎大夫?!”
我如梦初醒:“什么?!”
武和平担忧地看着我:“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累了吧?”
我再看一眼床上的病人,那只是一位普通的老者,不是杨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