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我如释重负,“我出去透透气。”
正坐在医院的花园里抽烟,陈子非的电话打进来。
“黎晓,下午我要去一趟昌平,晚点去接你。你多等我一会儿吧。”
“哦,我知道了。”
“你也别接那么多活儿,把自己累着,多喝水。”
烟雾缓缓的升起,熏得我眼睛酸,想流泪。我吸一口烟,很快吐出来。
“嗯,我知道……下午见吧!”
希望我与陈子非的关系也能像这烟雾一样,不要贴的太近,也不要产生距离,不要侵入我的领地,也不要疏远我。人在特别脆弱的时候,就回时常思考与周围人的关系。有关他的过去,我的兴趣不再像之前那么浓厚,说不说都随他吧!我怕再陷进什么不可摆脱的深渊,所以我必须忘了那两个拥抱。我不是他的晓。
我跟武和平说想找个女朋友谈谈,他调侃我是被高丁传染了。袁主任也是怕再出什么事,所以明令禁止办公室恋情。我只好把目标转向医院外的天地。
“对了,我在保利剧院看见过一女的不错,哥们儿陪你去看看?”武和平一脸贼笑让我投了降。
下了班,我们就去了离我住处不远的保利大厦。
保利大厦酒店的周围外国使馆林立,酒店内自然外宾无数。为了使他们长驻酒店,大堂时常会搭小型舞台请来许多小丑表演各式各样的杂技。咖啡厅和大堂之间没有隔断,因而人来人往的嘈杂和热闹欢快的小丑表演都时刻影响着坐在里面品茗的人。
“人呢?”我不动声色地喝着咖啡。
“别着急啊!”武和平看着表,“就快了。”
“你可别诓我啊!”
“我是那人吗!哎来了来了来了,到了!”
我四下张望向我们这边走来的人,别说女人了,大堂里的人都忙着自己的事。
正想跟他急,只见他做了一个让我毕声的手势,紧接着,悠扬的钢琴声响起。
虽然大堂的嘈杂并没有因为琴声的响起而有丝毫的减弱,但我的心却慢慢地平静下来,如沉入水中一般的沉静。这几日的疲惫和心烦也慢慢被削弱,心也变得明朗起来。
那是在二楼的一个角落,在一架三角钢琴的后边。她有着瀑布一般的长发,齐刘海儿。纤纤玉手轻抚着黑白分明键盘,动人的音乐就这样流动出来。
太美了!就像一幅画儿!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完满弹奏,整首曲子也结束了。她低垂的眼眸抬起,竟是看向我这边!
“先生,你的电话响了!”
声音也好甜美……电话?!
“喂!”
“喂黎晓,你在哪儿呢?”陈子非的那边的声音也很嘈杂,像是在大街上。
完了我光顾着看美女了,忘了他今天是要来接我的!
“我……我在保利剧院。
我走着就回去了,你不用接我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他有点艰难地开口:“我……有事要跟你说,你在家等着我吧!”
七:坦白
我们俩都还没吃晚饭,就叫了外卖来。吃过饭我刷碗,正想着陈子非要跟我说什么,突然就感到身后一个温暖的身体贴过来。
那不是哥们之间亲热的靠近,是仿佛若即若离一般暧昧的距离,可以迅速贴近,也可以很快拉开的缝隙,但我却能感到他身体的温度。
如果我们面前有一面镜子的话,那将是一个怎样的画面?我此时是什么样的神情?他呢?我不敢想,或者是因为我现在就是那样的神情。这有点温情的氛围让这洗完的水都变得热了,我想我的眼神也该是迷离的。
他抱住我的一瞬间,我手一滑,盘子掉到水池里发出声音。
他身体一僵,放开了我,转身走了。我继续刷碗。
我不是他的晓。这是第三次拥抱。我什么也不是。
洗完碗,我回到客厅。他正坐在沙发上抽烟。
“你今天去哪儿了?”他问。
“没去哪儿……”我有点儿心虚。
“不是说好了我来接你的吗?怎么不等我?”
“我忘了!”我飞快地答道,拿起茶几上的烟和火机。
他看着我熟练地吞云吐雾,眼中有无法掩饰的心疼。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我恨恨地想。为什么要那么温柔的抱着我?为什么总是能看穿我的掩饰?为什么给我温暖?
“你……看过我后背的伤疤了吧?”
“不知道!”我装傻,别过头不看他。
等我回过头来,他已经脱掉了上衣,我又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狰狞的伤痕!
这一次,我很仔细地看到了它的深度和形状,甚至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顺着着深深的伤痕,我仿佛能感到当时的痛苦和绝望。
“这是我在非洲工作的时候留下的。”他缓缓开口,“我以前是无国界医生。”
我以前听说过这个组织,简称MSF,是一个独立自助的人道主义救援组织。他们以病人为本,突破地域政治的界限,去到任何有需要的地方提供医疗和护理服务。这一组织集结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医学精英,他们不仅医术高超,而且能自愿参加这样危险的工作,显见思想觉悟也是极高的。我能猜到陈子非作为一名医生的过去一定是很耀眼的,却没想到他竟是MSF的一名志愿者,这显然不是用耀眼可以形容的了。
“当时是我们卷入了一场种族屠杀,其中一方的那个十恶不赦的头目逼我去救治他的手下,我不依,他就把我的手废了。”他伸出右手让我看,手心的肌肉长得一团糟,就像是被人撕扯过,连手纹都磨没了。“手筋断了,不能长时间工作,我再也上不了手术台了。”他声音很轻,很空洞。
“后来我作为一方的人质,被拿去交换。在这过程中,两方都没有遵守约定,都设了伏兵,场面一度失控,就起了冲突。”他平淡的语言却把我带入了当时的情景,“当时,我的……我最亲的人,在混乱之中想要把我救回MSF的营地去……”这一段他说的有点艰难。
“是晓吗?”我急切地问。
他并不惊讶我会猜到:“是,他在混乱之中找到我。当时我经历了那个头目一连串的折磨,身上全是伤,一点力气都没有的趴在地上等他来救我。可我身后的一个武士早已举起刀。他看到之后大叫着提醒我小心……”
当时的情景,仿佛就在他眼前,他直直地盯着前方:“一瞬间,几乎是同时,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一颗地雷炸飞,那武士的尖刀也落下,在我的后背剖下了深深的伤痕……”
“我眼看着他被炸飞……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动也动不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瞬间……”他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无能为力啊……我救不了别人,更救不了自己……我的晓,就这么……就这么干脆地消失在我的眼前……”
一直那么冷静甚至是冷漠的人,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泪。可能是时间的关系,他并没有如我所预料地痛哭流涕,可却一直忍到颤抖。
就在这一次事故中,他失去了对青年人来说无比重要的、实现理想的资本,失去了最爱的人,还同时经历了身心的剧痛。看着他的背影,还有那条深深的伤痕,我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痛苦,眼眶一热,赶紧忍住。
他深呼吸,想要把眼泪止住:“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过去,今天我说了,是希望你……”正说着,他转过头,看到我哭了,他愣住了。
“晓……”
我情不自禁地抚摸他的伤痕:“不要忍着了,想哭就哭吧!”
他一下子抱住我,这一次,我也没有回绝他。随他是怎么想的,那些事我都不管了,此刻我只想好好安慰眼前这个布满伤痕的人,他真的好可怜!
“晓非……晓非……对不起……”他痴痴地念叨着,“我来救你……让我来救你……”
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这满身的伤痕。随他把我当成谁都好,只要能让他获得哪怕一瞬间的欣慰,我都愿意。
“晓非……”
即便我是这样想的,可听到他叫着别人的名字,我的心还是尖锐的疼了一下。终究还是骗不了自己!
“嗯,我在这儿!已经……没事了……”
我稍微能体会到一点雁红的心情了。
第一个月工资下来的时候,我琢磨着该回家看看了。都过了这么久了,老爸老妈气也该消了吧。我抱着和解的心情回了趟家。
家里就我爸在,忙着在厨房里熬鸡汤。
我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没见着人,就问我爸:“我妈呢?”
他神情有点麻木的盯着灶上的锅,看都没看我一眼:“住院了,胃癌。”
我思维一下停滞了,开始耳鸣。
“什……什么时候的事儿……”
老爸可能觉得她话说重了,语气缓和了不少:“其实是早起,有个肿瘤,切了就成了。你懂,我不知道。”他关掉煤气,“就是疼,你妈说比生你的时候都疼。”
“为什么不通知我……?”
“我本来是要给你打电话的,看你能不能联系到好一点的医院。可你妈不让,说没你这个儿子。昨天,她又让我把咱家那俩存折拿出来,分成份儿,你一份儿,我一份儿……”
“什么跟什么啊这是!?”我一下爆发了,“不就一肿瘤吗,切了不就完了?还存折哪儿跟哪儿啊!”
我进病房的时候,我妈睡的正香,可神色憔悴。她醒过来看到我,有些意外。
“祥儿,你怎么来了?今天不上班啊?”
“今儿个周六,我值夜班。”
我妈一看见我就含着眼泪,说了两句话便忍不住掉了眼泪。
“祥儿啊,妈不管你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妈都支持你,那存折……”
一提那存折我就来气:“少跟我提那事儿啊!什么乱七八糟的……”
话一出口才觉得言重了,我妈一个劲儿地道歉,弄得我心里也不好受了。
“妈,你就好好养病吧,别的别操心了……”
趁着我爸喂我妈喝鸡汤,我出来透透气儿,来根儿烟。坐在医院的花园里,我想了很久,不知不觉竟把垃圾箱的烟灰缸都填满了,打火机也没气儿了。
我循着花园中升起的一缕孤烟,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正在抽烟。
“借个火儿,可以吗?”
他掏出打火机,我仔细一看,这不张奚冉吗?!
“嘿!怎么是你啊!”我拍了一下他肩头。
他抬头:“黎晓?”
张奚冉,我在医大时的死党,现在是肿瘤医院的外科大夫。自从我去留学,我们就从没联系过。
“你是不是都把我给忘了?哎怎么没带个日本女人回来?就小泽玛利亚那种!哈哈哈哈……”听着他爽朗的笑声,我刚刚忧愁消散了一点。
我们聊了一会近况,他问:“你上我这儿干嘛来了?”
“我妈胃里长了一肿瘤,我来看她。”
“哎呦,怎么回事儿啊?”
“唉,让我气得吧!”我吸一口烟,他一把夺过来。
“行了行了!抽多少了你?想死啊?至于吗!”
“之前太不懂事儿了,我真是……”“黎晓,”他郑重地打断我,“你妈这手术我接了,你放一百个心!我在这方面还没失手过,不会有问题的。要不要再请个护工……”
我突然找到了我俩大学时候感觉,吃一份儿饭,喝一瓶睡,有时间还睡一张床,朋友间那么亲密,互相帮助,毫不犹豫。奚冉没忘了以前的情分,我很感动。
“谢谢!谢谢哥们儿!”
下午我到医院到得有点晚,武和平早就忙碌上了,连带着新来的一批实习生。直到吃完饭的时间我俩才得空儿说上话,他却给我甩脸子。
“出什么事儿了?拉那么长的脸。”
“……恭喜你啊!”
我一听,不对啊,我最近有什么好事儿值得他恭喜啊!
“什么事儿啊?”
他抬起头,瞪着我:“黎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傻?!高丁是院长的儿子,他给你当徒弟,你要发达啦!你我都读了这么多书,凭什么老天爷把这种好事儿都留给你了。”
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可他前几天还把高丁从里到外骂了个遍,怎么就今天就为这小事“吃味儿”了。名利竟能把人变成这样,又或许这才是武和平心里一直惦记的。
“……那咱俩换换,你把你的女实习生给我,你带高丁……”
他拍桌而起,走了。
第二天一早,陈子非来接我,我很意外。
“你怎么知道我下夜班?”
“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我就来碰碰运气。”
距离他那天的坦白已经过去一周了,我们一直这样平静地相处着。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差别,但在有些细节上也逐渐默契起来。
“我妈胃里长了一个肿瘤,我挺没底的。”
他一边开车,一边偏头看我:“没长幽门上吧?”
“看片子了,差点啊!”
“那就没事儿!你别担心。你累不累?走一趟肿瘤医院看看咱妈?”
“好吧!”
到病房的时候正赶上奚冉给我妈说手术流程,我和陈子非在一边儿听着,有疑问的时候他就碰我一下。事后证明,那些地方果然是奚冉弄错了。
“可以啊黎晓,现在外科也这么牛了!”他一脸惊讶。
“我在海外主修外科,这算什么啊?”趁机得瑟一下。陈子非无奈地看着我。
因为我是专业的,奚冉又仔细的跟我讲了一遍最终的手术流程,又确认了相关药品,确保万无一失。
“你那同学还成,就是性格有点毛躁,容易出小错。”陈子非给奚冉做着评价。
“嗯,不过人还是很好的对吧!”
他没有回应我,只是轻轻地一笑。
最近,陈子非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丰富,真是让我大饱眼福。之前真没想到,他也是会哭会笑的。
“要是长到幽门上就不好办了,幸好还差几厘米,”他仿佛在自言自语,突然又想起什么,认真地说,“可要注意癌细胞变化,要是扩散到幽门,手术可就白做了。”
我根本没听到他后边的话,倒是对幽门癌的治疗提起了兴趣。缠着他给我讲了一路,直到我累的实在不行,睡到在车上。
八:朋友
一早醒来的时候,我并不意外我又躺在陈子非这张Kingsize的大床上。然而今天却没有油条豆腐脑静静的等着我了。
“哎呦我给忘了!”陈子非给车加油回来,才想起早点的事。
看着他懊悔的样子我直想笑:“没事儿,我去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