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黎晓承诺过,一定会治好他妈妈的病,”那个医生内疚地说,“现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不怪你,他妈就这个命,怎么能怪你呢?”黎爸爸安慰他,“我们住院,够让你费心的了。孩子,别自责了!”
确实不能怪他。对癌细胞的预判,不是谁每次都能那么准的。黎妈妈年龄不小了,让哪个医生来选择都会是保守治疗。也许黎爸爸说得对,这是命。
“张大夫,麻烦您把这个交给祥儿,”他递给张奚冉一张存折,“我就先回去了,他妈的后事还得操持。让他好好休息,家里的事儿不用操心,专心忙工作。”老人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还得麻烦您张大夫,祥儿……他心特别重,麻烦您帮我劝劝他。他妈早晚得走,我也是,可我们不希望影响他工作,他特别看重自己的事业跟理想,要不也不会一去六年都不回来……”
张奚冉被自责、老人的善意和对儿子的关爱染红了眼眶,他郑重地接过了那张存折,认真地点点头。
医院冰冷的走廊里,老者佝偻着背离去,让我想起了我那与之有天壤之别的父亲。如果他肯分给我们四个儿女哪怕一丝像黎爸爸这样的悉心关怀,今天也不会只有大哥一人在他身边,我、晓非和陈芳菲,也不会是今天这幅模样。
我给黎晓发了条短信,我知道他能看到:“这次,我准时来救你了。快出来吧!”
这么晚了,北京的三环路一路畅通。路上每个司机的表情就算不是微笑着也是格外的平静,难得不用烦恼堵车,人们的心情都还不错。
可我却没有高兴不起来,今晚我宁愿堵车,这样有机会偏头看看黎晓的情况。但其实看也没用,他那表情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也不像哭过,跟平时送他下班回家一样,没什么分别。
可这平静的外表下究竟埋着多少伤痛?
车开到他家楼下,他终于开口:“我明天开始休三天丧假,不用去医院接我了。再见!”
轻轻一按,我锁上车门。
“你没有其他想说的吗?”我等他自己爆发。
沉默良久,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一直偏头朝向窗外。直到我看清车窗玻璃映着的那张泪痕纵横、紧咬下唇的脸庞,我真的要为自己的迟钝后悔一万次了。
“我不想……再让你看到……我这幅样子……”
我心疼地把他搂进怀里:“这幅样子怎么了?哥不嫌弃你!有事儿跟哥说,哥帮你,别都藏在心里。哥说救你,就一定救你,一定不让你难过!”
他哭得浑身颤抖,跟以前一样,没有声音。真是个倔人!我不禁又抱紧他一点。
没有回家,我们一头扎进三里屯迷乱的夜晚中。他走得很快,我在人流中艰难地跟着他,生怕出什么事。可我仿佛永远跟不上他,只能看着他的身影在人流中一闪一闪的,淹没在“DEEPBLUE”慑人的灯光下。
震天的音乐,昏乱的灯光,这不是属于我这个岁数的人的世界。看着舞池里一个个和着音乐摇头晃脑的年轻人,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磕了药寻求刺激的,有多少是真心来买醉疗伤的。黎晓混在他们中间,有几个女孩主动投怀送抱,想与他共舞。
他也不属于这里。
黎晓一动不动地站在舞池中央,仰头望着顶棚中心的球形彩灯,那表情单纯极了,仿佛像个孩子一样。那彩灯里有什么?他在看什么?
慢慢地,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却抓了个空。他那一瞬间的落寞,让我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我进入舞池,把他强行拖了出来。
“走吧,回家吧!”
可他执拗地甩开我的手,朝反方向走去。
这次是一个很安静的酒吧,“夜色温柔”。他叫了很多烈酒,并且一定要我陪他喝。我知道我制止不了他,就这么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一杯杯灌酒。
“不喝就走!”他重重地放下杯子。
拗不过他,夺过他手中的酒瓶倒了一杯:“你别喝那么多了!”
“你凭什么管我?!我连买醉的权利都没有了吗?你们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他像个小孩子,那假正经的样子真的很像晓非:“好的不学。喝酒伤身,喝伤心酒更伤身。”我苦口婆心。
可黎晓完全没听进去,死死地盯着前方一个点,眼里流露出的愤怒和恨意让我害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竟然是酒吧里一对正在亲热的男子。
我还没来得及跟他打岔,他已经起身离开座位,朝那两个人走过去了。
“好玩儿吗?”他口气轻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
那人奇怪的看着他:“关你什么事儿?”
“你不恶心吗?”
他脸色变得不快,想带着同伴离开,却一拳被黎晓打倒在地。
“我恶心死了!你们怎么就一点不恶心呢?这样有什么意思?吃饱了撑的还是活腻歪了!?你们怎么不去死!”
他歇斯底里地喊着,骂着,眼睛红红的,像疯了一样。我赶快拉住他,可却完全拉不住,他和那个男人厮打起来。
“黎晓,走了!你别这样!”我连拖带拽地把他带离了酒吧。
黎晓睡熟了,我悬着的心才放下。刚才一直说着梦话,叫“妈妈”,像个孩子,让我好心疼。
和晓非在外边的时候,他也老想家,想妈妈。他死都不会承认,可我心里明白。如果可以,他是真的不愿离开家的。我也惦记家里,惦记那个为我们担心得一夜苍老的妈妈。
“哥,今年过年回家吗?”
最后那几年,晓非不止一次地问我。我说他婆妈,眼前那么多工作,不做就是见死不救,你觉得咱们能回去吗?
也许他知道自己时日不长了,这种冥冥之中的提醒总让人感到欣慰又残酷。晓非到死也没有回家,没有见到他朝思慕想的妈妈。
而黎晓的妈妈到死也没有见到他。都是不想拖累孩子的妈妈,都放手让孩子自己朝着理想去飞,却留下痛苦给自己。
“妈妈……”,他又在说梦话了。
“晓非,”我抱着他,抚摸他的头,“哥对不起你,哥永远陪着你!”
十三:对象
家里办红白事的时候,才能觉出亲戚多来,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么多的闲人。是他们太闲还是我妈人缘儿太好?跟一位没怎么见过面的婶婶寒暄完,我偏头看了一眼黄白菊花簇拥的那张遗像。
你倒好,躲清静了,平时最闲不住的人是你才对吧。
爸说老妈祖上是满族人,理数多,忙点就忙点了。我摆手说没事儿,这是妈这一辈子最后一件事了,怎么麻烦都成。
长明灯不能断,前三天我要守灵。以前觉得这事儿特别恐怖,在日本待时间长了受恐怖片影响太大,甚至思维定式觉得什么地方都能闹鬼。可等我真守灵的时候,心里一点不害怕,甚至无比平静。看着那张笑得灿烂的面庞,不禁笑中带泪。那是我妈,我怕什么啊!
有多久没有这样和老妈两个人呆在一起了?老说忙没时间,就连老妈病了也只能抽时间去看。我他妈真是活雷锋,怎么就那么忙啊!
以前特别不爱听那句大俗话,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之所以是大俗话,是因为大家都是凡夫俗子,都明白都能体会。可自己之前却自恃清高,总膜拜一些伟人特经典的话什么的,但其实俗话才最能一语道破天机的。
老妈的离去让我明白:无论我学了多少知识,读了多少书,生活教给我的才是最重要的东西。而老妈总是能叫我明白这些,让我翻然醒悟。
“祥儿?睡了吗?”老爸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爸,”我起身开灯,“您怎么还不睡?”
“我来看看你,你也别一直守着,睡会儿,我盯一会儿。”
“不用了,我来就成了,您赶紧去睡吧!”
我们两个老妈最亲近的男人就这样安静地坐在一起,凝视着我妈灿烂的笑脸,谁也没有说话。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你妈……最放心不下你,特地交待了存折的事儿……”想到老妈生前为钱的事儿跟我着急,眼眶不禁又湿润了。
“嗯,我收着!”
“当着你妈,我就都跟你交待了。你岁数儿也不小了,你妈老念叨给你找对象的事儿。她现在是操持不了了,我的话恐怕你也听不进去,这事儿还是你自己抓紧时间吧!”
千言万语,太难开口,我只得答应一声。
老爸又说了几句体己的话,就去睡了。走之前还提醒我手机刚才响了。
“我回来你这脸色怎么不太好啊?你不愿意我回来啊?”陈芳菲老是故意找茬儿!
“没有,这两天……忙。”我搪塞着。
“你开出租能忙到哪儿去啊!
老实交待!“
有日子没被他欺负了,我好想找到了以前兄弟姐妹四个生活在一起的感觉,脸色稍稍缓和了一点。
“呦!难得表情还挺丰富!”这也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快说快说,是不是心里开始惦记谁了,这么魂不守舍的。告诉姐,姐帮你说去!”
“瞎说什么啊!什么岁数了。”开到上次和黎晓一起救人的机场高速路段,我一阵恍惚。
不知道他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丧事处理得怎么样了?心情怎么样?还有没有酗酒?那天一大早我醒来他已经不见了,后来我找到肿瘤医院,看到神色恍惚的他跟着他那个同学跑这儿跑那儿的,就过去帮着一起操持。殡仪馆的人是我以前的旧识,花圈寿衣骨灰盒什么的都便宜了不少,他那个同学还觉得对黎晓有愧,一直跟我跑前跑后的,还一个劲儿的谢我。黎晓却一直坐在一旁,呆呆地望着那个骨灰盒,神情恍惚。
送他回家的路上,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你还真是神通广大啊!还有什么是你办不到的吗?”
陈芳菲的怒吼让我回过神儿来:“喂!你走错路了!我要回老宅!”
我赶紧寻找下一个出口,绕道去。
“路你还记得啊?”我跟她打岔。
“废话!回家的路当然记得。”她还没忘之前的话题,“陈子非,你肯定有事儿了,你瞒不过我。”
看她自信满满的样子,我笑着说:“好吧,那你说说,我有什么事儿啊?”
“心里有人了呗!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的,我等你跟人家谈婚论嫁的时候来求我帮你。放心吧,彩礼什么的妈早就预备好了,还有晓非的……”
她一下子住了口,紧张地看我的脸色。可我神色如常。
“你们不该瞒着妈,她迟早要知道。”
“有种你自己去说啊,是你把晓非带走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有时候听到妈跟我问晓非,我都不忍心再骗她了。”
我没说话,沉默地转着方向盘。越开离山越近,我们家的老宅就在这山脚下。这儿确实是个好地方,不过我好久都没过来了。怀柔这地方山清水秀,空气清新,人也比香山少。陈芳菲果然有眼光,这地方适合她这种海归人士疗养。
“子非子非!快进来!”
院子和房子基本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没变,看来这几年陈董事长还惦记着,时常叫人来收拾。要是没有陈芳菲这个一分钟也闲不住能把我折腾死的人,我还真像在这儿住几天。
“怎么了?”我走进堂屋。
“你看这个,”他指着一个小孩儿玩儿的木马给我看,“你还记的吧?”
“当然啦!”我淡淡一笑,“老陈家的孩子都是骑着这个长大的。”
陈芳菲兴奋地拉着我看这看那的,活脱一个青春少女的表情,哪儿像奔四的人。
知道我手机响了,她才安静了一会。来电人是黎晓。
“喂。”
“陈子非,我是黎晓。”他顿了一下,“我妈的后事儿基本都办完了,我爸让我谢谢你。”
“那么客气干嘛,这是我力所能及的。你让叔叔注意身体,别伤心过度了。”我一语双关,希望他能听得懂。
陈芳菲凑过来偷听,我白她一眼,挪开几步。
“你今天上班了吗?下班我去接你?”
“……上班了。”他声音有点模糊,“对不起……”
突然道歉,我没弄明白:“怎么了?”
“……没事儿,下午再说吧!”他挂断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的道歉,陈芳菲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注意身体,别伤心过度!下班接谁去啊?”
她这没大没小的样子实在不像个姐姐,我倒像是哥哥:“你有完没完啊……”
下葬那天,我给陈子非去了电话,感谢他的帮助。我发现我控制不了自己,听到他说“注意身体,别伤心过度”,我竟被感动眼眶湿润,于是就口不择言了。
没办法,只能晚上再说了。
我跟我爸刚跟我妈说完几句话,一个女人风风火火的冲进了静谧的墓园,边走还便打听。
“您知道秦淑华的告别仪式在哪儿举行吗?”
找我妈的,不知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亲戚。我让老爸在亭子里歇着,我过去跟她解释一下。
“小姐,您找秦淑华是吗?”我摆出一副职业化的表情。
“对,秦淑华秦老师。”她频频点头。
“秦淑华是我母亲,告别仪式已经结束了,骨灰葬在那边了。”我指给她,“您要是想吊唁的话,请跟我来吧!”
正说着,我看到了她硕大蛤蟆镜下的泪花,她哽咽地说:“谢谢!”
老妈是一所高中的语文教师,这位女士是她的学生。看她哭天抹泪的样子一点也不做作,看来是心里真的装着我妈呢。
“秦老师人特别好,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呢……”
我没有说话,默默地站在一旁。直到她摘掉蛤蟆镜,我才认出来。
“你……你是不是在保利剧院弹钢琴?”我小心地问。
她擦了一下眼泪才反应过来:“对啊!”她认真看了我一下,“哦你是那天那位先生啊!”
老爸看看我又看看她,突然笑了起来。
陈芳菲一定要我跟她吃中饭,又灌我喝了不少院子里桂花树下埋的酒。久别的重逢让我们喝得都很尽兴,酒后又睡了一觉。一睁眼,快六点了。
这下可晚了,这个时间路上肯定也堵得一塌糊涂,想给黎晓去个电话,偏偏这个时候手机又没电了。
“什么事儿啊把你急成这样?”陈芳菲睡眼惺忪地出来。
“你说我喝酒干嘛?这不耽误事儿吗!”我不知是对她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急匆匆地穿好衣服,我奔出门。
下班之后没等到陈子非,我鬼使神差的又来到保利剧院的大堂。
这次的钢琴曲带着淡淡的忧伤,想必是弹奏者内心所传达出来的情感。就连大堂里平日进进出出的人们也好像放慢了脚步,有意和着曲子所营造出的氛围。
田泽告诉我,如果她人在北京,几乎每晚都会在保利剧院弹钢琴。有时弹到尽兴,直到有客人投诉打扰到休息才会离开。
“那今天怎么早退了?”才八点多,她已经坐在我对面喝咖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