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意本来是不敢睡的,但是熬过这个的人都知道,撑着撑着就胡思乱想,然后一不小心就被拉进了梦乡,等骤然惊醒,都不知道是多久过去了。
异能构造的水层还是之前的样子,骤来的压力是由于塞壬都睡得滚到他身上了,一条人鱼其实没多重,毕竟骨骼的构造是迥异的,太重会影响灵活度。
夏意抱过塞壬,知道大约也就七八十斤,在海水浮力与深海水压的共同作用下,单单一条鱼尾压在他腰上,还不至于让他惊醒,重点在于某只打呼噜的鱿鱼啊,虽然听不见所谓呼噜声,但是身体固定起伏得一鼓一动,触手就落到了夏意脚边。
鱿鱼的腕足上才有倒钩,多出来的两条触手比较长,但是重量绝对不含糊,虽然有高密度的水层做阻挡,但被睡相不好的尤瑞比亚这么一“偷袭”,夏意怎么可能不醒?
心情复杂的挣了下,夏意用海水将那条触手卷到一边,这个动作居然没惊醒尤瑞比亚,它顺着海水滚到甲板的另外一边,依旧是脑袋朝地,触手腕足架在沉船上倒栽葱似的离奇睡姿。
头顶上,一圈圈绕着桅杆的皇带鱼也睡着了,却好像带子松脱一样,跟桅杆若即若离,脑袋则是耷拉在桅杆最顶上,做为海怪,皇带鱼刻托的脑袋绝对是足够小了,希望它不会将那根本来就多灾多难的桅杆彻底压垮吧。
霞水母的办法更直接,将触手跟海藻缠在一起,深海的水流波动不太大,不过还是有些起伏,霞水母整个身体都荡啊荡,睡得就跟放风筝似的。
章鱼阿碧瑟整个钻进了船舱里,没看见。
也许只有螃蟹的姿势最标准吧,直接趴在沉船边的细沙上一动不动,不过这个只能让人想到那个出名坑爹的谜语,什么动物趴着也是趴着,走路也是趴着,睡觉还是趴着……啥,你说是青蛙,青蛙那是坐着……
塞壬躺在他身边,淡银色的长发飘在海藻之间,因为在海底,夏意轻微的动作根本没有办法吵醒他,在霞水母幽幽的光线下,紧紧闭着的眼睛上,睫毛的阴影不太分明,自然真是奇妙,居然真的有与传说相似,却又如此有魅力的生物。
可是为什么,人们从来就没发现过人鱼的行踪呢?
难道是海怪们住的地方,实在太深了?
又或者——
夏意记得塞壬说,没见过发情期的同类,这样大的海洋,对塞壬来说,想遇到同类仍然很困难?其实这些海怪会聚到一起也不是没原因的吧,譬如他们都没有同伴,体型太庞大,找不到可以交流的同类,只能孤独的在海洋里游曳。
这就好像他自己,其实不想走到人群里,可是有时候偏偏又不由自主的看着那些热闹,只要看,就觉得很满足很有趣。
不知道李绍跟安莉他们,怎么样了……
夏意出神的想着,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摸压在自己腰上的银色鱼尾。
鳞片很美,在海水中微微张合,光滑又柔韧。
夏意不相信塞壬所说的喜欢,别说这是非人类,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对他说这些,夏意也一样不信,因为他不需要别人的喜欢与爱,他有自己就够了。区别只不过在于假如有一个人对他这么说,夏意接下来就要躲着这个人走。而塞壬说这些,只会让他觉得有点困扰罢了。
在夏意想来,塞壬根本不懂这个词的意义。
所以那些话,给他的感触也好,压力也罢,都微乎其微。
就好比现在,夏意醒过来的时候,就不禁自问,继续这样躺着不动?现在是几点?要做什么?他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可惜一个人宅着的娱乐全部没了,难道要海底探险吗?夏意可没有冲动与冒险的感情,他宁愿待在一个地方安静听呼吸的声音。
不过,现在他连呼吸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动作……
夏意不敢保证现在单独浮上水面,还能不能找到方向。
他侧头望着塞壬,人鱼当然不会像他那样穿衣服,除了鳞片之外,遮蔽身体的只有头发。不过这是在海水里,连披在肩膀上的可能都没有,裸露的肌肤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特别光滑,塞壬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像最美好的雕塑或者油画,让人忍不住着迷。
只要有正常审美观的,都很难直接拒绝塞壬的“喜欢”,何况夏意不善言辞。
海怪的喜欢,应该是喜欢吃牡蛎这种意思才对,就算是发情期什么的,也只是塞壬找不到同类……夏意根本就没去想更深更多的东西,他从甲板上爬起来,很轻松的游到了沉船边缘。
幽深的海沟,像一道巨大而恐怖的裂缝横在前面。
夏意总觉得深海嘛,大概就是两三千米的地方吧,而这艘沉船附近,还是有不少生物,尽管长得奇怪了点……不过像海参那样不停在船体上蠕动的,真可怜!应该是感觉到海怪的恐惧后,要逃跑,但夏意睡了一觉起来,也才发现它从甲板上爬到船体另外一侧,真是慢,想来一边躲藏早海藻与贝壳下面一边蠕动也不容易。
眼前忽然一暗,夏意迅速游开,沉船重重的又往沙里陷了几尺。
【尤瑞比亚……你睡就睡,打什么滚?】
塞壬醒了,迷迷糊糊的撑起头看了眼身躯一半砸在甲板上的鱿鱼。
可是这种重量,这种动静对海怪来说,就跟人类睡着翻了身似的,一点感觉没有,鱿鱼照旧以扭曲的动作打呼噜,而塞壬感觉鱼尾下少了什么,紫色的瞳孔朦胧的盯着前方许久,才游过来抓住夏意,然后再次躺倒,这次将脑袋搁在夏意腹部,从头到尾估计根本没完全清醒,没多久又睡着了。
这次夏意清楚的感觉到了那轻微的起伏。
人鱼在呼吸。
水流在微微张开的唇中流入,又从薄透的扇状耳鳍后的几道细微裂缝流出,那应该就是腮,如果不是挨得这么近,夏意很难发现,因为连耳鳍都隐藏在长发下。
其实塞壬没有别的意思,连阿碧瑟都是抱着大瓶子睡觉的……
很离奇的是,这次它做梦了。
梦,对人鱼来说,就是很久之前的回忆,又或者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梦里面不是海水,而是明媚的阳光,礁石,还有船只,对人鱼来说,船就象征着有人类!那是它们的食物,也是它们的……奇怪就这个死活也想不起来,不过那很重要。
塞壬在睡梦中微微皱了下眉。
只有年幼的人鱼,与处在特殊时期的人鱼会做梦。
塞壬已经久到连梦的感觉都陌生了。
还是海水,还是蓝天。阳光也很好,远远的,有船乘风破浪的驶来,看上去牢不可摧,但是——最多到晚上,席卷来的暴风雨就能将船吞没,所有人都会葬身海底,当然船沉得不会那么快,在中途的时间,船员的绝望才是人鱼期望的美味。
梦境是千篇一律的,没有任何稀奇,但这次塞壬觉得缺了什么。
塞壬耐心的等着,找着,直到梦里的船沉入海底,栽在海床上,从此之后是海洋生物的乐园和海怪的又一处栖息地。他终于发现了自己在等什么。
沙伊呢,那个人类呢!
不是应该在船沉之前,就能在海水中等到的吗?
梦境总是会混乱的掺杂着过去与现在的记忆,如果是夏意,从梦中惊醒喝口水,第二天起来这个梦就全部忘掉了,但梦中的人鱼却恐惶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袭来。因为人鱼的梦是固定的,永远都应该是一个样子,或者……
【沙伊?】
被塞壬猛然抓住胳膊的夏意只能庆幸还好隔着水层,不然他手臂绝对要出现几道深深的伤痕。
【是夏意。】躺久也开始有睡意的夏意,神智有点模糊的喃喃。
海水里太静谧了,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因为没有敢来打搅这么一群海怪的鱼类路过。
所以夏意也就隐约看见塞壬松开了他的手臂,大概是睡够了吧,夏意没仔细想,就又陷入了半睡不醒的状态里,他根本没有看见,塞壬在惊醒过来的那瞬间,淡银色鱼尾发生的奇怪变化。
骨骼的重新排列,是很复杂的过程,塞壬在惊骇之下骤然游开,原本形状开始发生改变的鱼尾又恢复了原样。
苍白的手指,抚着上面的鳞片,塞壬看着夏意,忽然明白过来。
幼年时期会有梦境,是告诉人鱼如何寻找食物,而特殊时期……只有那个人,只出现了那个人,梦会预兆一切揭示所有。
夏意,是人类。
人鱼渴求的,也是人类,而不是同类。
第十六章:期望的未来
淡银色的鳞片,整齐而冰冷的覆盖在鱼尾上,好像刚才炽热而痛楚的改变不曾出出现,塞壬坐在沉船的甲板上,用复杂的眼神看着熟睡的夏意。
其实,人鱼会在明白那个事实后,义无反顾的去找寻那个出现在梦境里的人类。
不管是弄翻那条船,还是想尽办法蛊惑人类,人鱼在这个时期,控制声波的能力是最强大的,积累的时间越久,越可怕,最后声波甚至会诱发活跃的火山活动,带来恐怖的灾难。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那时候人们还在蒙昧信仰神灵,哪有不惧怕的道理。传说很多,但是真正见过人鱼的,估计都死了。包括那些人类,人鱼再足够妖异或有魅力,捕猎后血淋淋扯开那些食物时,估计正常人都会惊悚得说不出话,更别说若无其事接过那些生的东西直接吃,就算饿晕头没办法了,语言又不能沟通,从前笃信宗教的人,可不知道啥叫善良美好的人鱼,他们更愿意相信眼前的是海妖,是可怕的怪物。
再后来……总是被鲜血染透的海水。
人鱼是宁可杀死所爱的人,也不会放开手的,它们宁愿曾经得到,直到生命尽头都只能孤独的在游曳在月夜下的海面上,吟唱忧伤的歌,也不接受任何背叛。
当然问题是,它们也没问过人类的意愿,总是把人类对它们外表的迷惑,误当成爱。
塞壬现在只是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不需要去想尽办法找夏意,因为夏意就在身边。
既然是人类,当然要让夏意远离人群,不让夏意离开自己,回到陆地上去——塞壬微微眯起眼睛,紫色的瞳孔流溢出危险的光芒。
【起来,都别睡了!】
海怪们稀里糊涂的翻身,被震荡的声波吵醒了。
偌大的半截沉船跟着阿碧瑟的动作一起翻滚,直接将桅杆上的皇带鱼甩了下来,而鱿鱼的一半腕足被沉船压住了。
【嗷——】
尤瑞比亚吃痛,发狠一使劲,硬生生将沉船抬起一半,迅速抽出了遭殃的腕足。
大螃蟹挪了几步爬过来,用钳子的边缘小心的碰了下鱿鱼腕足后,就愤怒的敲沉船的外壳:
【阿碧瑟,你给我出来!!】
缩在船舱的大章鱼很艰难的将身体从较小的空间完全挤出来,触手还抱着一个东西,同样被章鱼刚才动作搅醒,从甲板上翻下来的夏意仰头一看,顿时神情怪异。
那不是瓶子吧,三只脚,装两三个人都够,这是铜鼎!
鼎是古代的礼器,按道理是不轻易挪动的,何况还是这么大的,来历一定古老,说不准还是被海水淹没庙宇里的,深陷泥沙后,那时候的人打捞不上来,最后被章鱼千里迢迢拖到了深海老巢里。
水压跟海水的腐蚀下,它通体都是绿色的锈迹,实在辨认不出细节。不过一艘二战的巡洋舰里放着一只古代的铜鼎,这还真是……
【放开,这是我最喜欢的瓶子。】
海怪当然不懂瓶子跟鼎的区别,对于章鱼来说,足够大,还摔不坏,简直就是心爱的珍宝。
阿碧瑟闪避着螃蟹的愤怒攻击,迫不得已将铜鼎扔回船舱,然后上浮,趴在海沙上的螃蟹可没办法游上去,只能继续挥舞着钳子咆哮:【你欺负尤瑞比亚!】
阿碧瑟根本不搭理它,陡然往海沟里一伸触手,卷上来一条比目鱼,啃得津津有味。
生活嘛,当然应该是吃了睡,睡了吃。
【塞壬,我还没睡够……】皇带鱼也开始寻觅能吃的东西。
【赶路,距离斐查兹还远呢!】
海怪们都有点茫然,它们很少会急切的做一件事,走一天跟走一个月有啥区别?斐查兹除了特别安静之外,没啥吃的,塞壬那么急着回去是为啥呀。
夏意却猛地醒悟,他以为这就是所谓的深海了(是啊这是深海),还远?那个斐查兹到底在哪里?
夏意在海上这么多天,还真没搞懂附近的地理位置,不过好歹有常识,知道海拔最低点是马里亚纳海沟,而这条海沟,好像就在太平洋。
他有了不妙的预感。
【斐查兹在哪里?】
【当然是下面。】
塞壬不解,直接示意沉船前面那条海沟。
夏意迟疑了下,最后还是问:
【还有多远?】
【你游的慢,三天……】塞壬很认真计算着。
夏意倒吸了口冷气,结果被海水呛到了。
虽然在他身体周围有高密度的水层,但是为了缓冲压力,水层与身体中间还是有海水的,这也是模仿深海鱼类,那些生物的体表之下,就有很多水,以抗衡恐怖的水压。
【沙……夏依?】塞壬可是很努力在纠正自己的发音。
【塞壬,那个地方,我不能去!】
夏意直截了当的说,他不记得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是多少,不过比珠穆朗玛峰高是肯定的,大部分水深都在六七千米,多恐怖的概念,夏意的病让他的运动天分很有限,曾经看别人跑过三千米,八百米的塑胶跑道整整五圈,多少学生跑得面无人色的模样还记得很牢,翻倍换成水深,足够冲击夏意的神经(错了哟,不是翻一次,是六千米还要翻一次的深度……)
塞壬的表情立刻变了。
因为长相的关系,夏意很难辨认出海怪们是啥表情,都是从声波里猜情绪,而塞壬不一样。人鱼生活在海洋里,从来不会,也不用去掩饰情绪的变化,所以即使是夏意也很清楚的感觉到塞壬突如其来的愤怒。
他定定的看着夏意。
【你要离开我?】
次声波的赫兹趋向于低沉,旁边还在各自搜寻食物的海怪都忍不住望这边看。
夏意只觉得头有点痛,这点不适让他下意识的伸手揉了下额头,他本来就不善于猜测言外之意,也就没发现塞壬隐含的危险气息,因为这个问题也是他最近迷惑的。
跟着这群海怪,好像太离奇了。
塞壬在这堆海怪里,总是有种违和感,呃,也许是体积,或者是那群家伙闹来闹去,但始终不跟塞壬胡搅蛮缠(那是智商的缘故吧)。连海龟陶玛斯都说,这海洋中几乎看不见人鱼了,夏意不相信塞壬所说的喜欢,但是孤独活着的滋味,他太了解了。
一个人很好,却会不自觉想看着别人的生活。
会自动忽略缺陷,只看得见别人幸福的那一面。
好比会不用发愁每天吃什么,回到家就有热腾腾的饭菜,会一家人坐在一起,哪怕不说话,但是一张桌子互相夹菜,这种记忆从夏意父母去世,就不复存在。
他只能站在阳台上,看着公寓楼下所养的那只骄傲的猫,连它都有温暖舒适的窝在某处等着。那个地方叫做家,而夏意住的,只能说是房子,不是家。
隐约渴望那些却不愿意打破这种死寂的夏意,曾经也想过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人,一样不喜欢热闹,不喜欢说话,在一所房子,他们能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互不干扰,但是吃饭在一起,也会默默的为对方做一些事情,买需要的东西。然后住各自的房间,平常好像并不存在,但是在茫然的时候,不需要安慰只要出现就能让夏意明白:这世上,他并不是特殊的。
跟正常人一样,也能够有想要的朋友与感情。
可是那个人,总是不存在的,那是个微薄而渺茫的理想。
【不会……】
夏意有点恍惚,下意识的看着塞壬回答,【但你总会遇到同类的,到那个时候,我会离开。】
塞壬神情古怪,但是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