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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香——by与汝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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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先生总是很温柔,所以他总是忘记,先生也是有着不愿回首的过去的人。先生也并不是对谁都好,只对自己,一直都非常有耐心,梦简知道的,大概是因为,他们俩的经历,十分地相似,相似到成了一种缘分。

“不是你的错,不必道歉。”幽弦淡淡一笑,转过头去望向梦简房里随处可见的纸堆,能有不被人看重也不必担心会被抢夺、却足够安慰自身的嗜好,多让人羡慕。

反正这天下不是自己的天下,这江湖武林亦成陌路。

“难能放纵,玩笑二十年而已。”

******

后来虽然幽弦没说什么,因为梦简从前是听过这首歌的,只唱了一遍让他记下便离去,走的时候看去很正常,梦简却上了心,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想了想,跑到书房里窗边的竹榻上卧下,澄明的月光透过窗照在榻上,正洒在脸上,心才略略平定了些。

思来想去,自己也还是太规矩,想着生在古代就该依着古代的制度,现代的流行歌曲什么的,都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

可是,恰如先生所说,自己不也偷了前世学来的宋词用,“有井水处,皆歌柳词”,这风雅阁里随处走一走,莫不是常能听少女曼声唱“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那人,贵为王室贵胄,却沦落江湖,干干净净的双手,最终沾满阴谋和鲜血。

自己,曾经那般坚持,说喜欢仍是喜欢,说断袖,也终是断了,渐渐委顿尘泥,渐渐自甘下贱。

还有什么违背常理的事情,是这疯狂的江湖上发生不了的?

与之相比,先生只不过是曾经喜欢的歌,想唱出来被人听到,再正常不过了,自己白日里根本用不着那般惊讶……太迂腐了呢,自己。

平素心中郁结之时,到月光下静静呆一会儿,一切都会好的,可是今日……

抬袖遮住双眼,梦简张了张口,想大叹一口气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知道不是因为先生,而是……

不知何时睡着的,梦里想起了从前。

那时,他攥着粉红的薛涛笺拿给那人看,心里怯怯的,怕他看出词里暗藏的爱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又怕他正人君子,看不出他隐秘大胆的心思,辜负落花情意。

结果那人细细读了,对他一笑:“梦简写得一手好词,真是让我好生敬佩。”他心里又是忐忑又是害羞地摇头,生怕他渐渐发现自己的心意,心里要着恼,再不肯理他,更怕,他有一日突然知道了,原来那些词都不是自己所写,他心里才情纵横的小梦简,原来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小人。

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也渐渐回过味来之后,回想年少时候满心甜蜜和羞涩的自己,实在是、实在是……生不如死。

章之二:积雨 中

临近破晓,立雪苑中,一道黑色身影无声无息闪进回廊。

幽弦从房顶上爬起来,淡淡的目光扫过黑影消失的方向,飘向东边有一点转蓝的天空,想了想,倒下去继续等日出。

片刻,听见梦简房间里传来一声惊叫。

“叶、叶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刚睁开眼就看见那张还没来得及从记忆中抹去的脸,梦简着实吓了一跳。

叶“在下”微微一笑,环顾四周,熟门熟路地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隔夜茶,握手冰凉,他轻皱了下眉,仍爽快地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呼,总算找到了,原来公子是住在这种地方呀!难为在下全城挨家挨户地找,偏漏了这里。”话里颇有踏破铁鞋的意味。

梦简呆了半天,方讷讷地问:“这里……风雅阁,有何不妥?”

叶“在下”怔了怔,方道:“在下若说公子气度清雅,并无半分风尘气,在下从未将公子与优伶之人扯上关系,公子大约并不会把这番话,当做赞扬之词吧。”

梦简笑了一下:“叶公子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叶“在下”“啊”地一声:“其实啊……李记钱庄,是坐落在哪里啊?”

“……”

姑且不考虑他挨家挨户找人的方法究竟为何,“……既然都全城走过了,现在公子也该知道李记钱庄在哪里了吧?”

叶“在下”无辜又果决地摇头:“只顾着找人,没注意。”

梦简看着他,彻底失语。

******

事情搅和到后来,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叶“在下”请梦简带他游览附近名胜,对本地风土人情基本上一概不知的梦简拒绝,然后叶“在下”好言好语地磨他,梦简按兵不动、沉默不语,再然后……

一个上午过去了……

一个下午过去了……

眼看着华灯初上,眼看着月上柳梢,早上看日出、白日去办公、晚归看日落、发现两人还在纠缠、死青年分明清亮却故作油滑的嗓音还在喋喋不休、在房顶上走来走去好兴致惨淡而去的幽弦忍无可忍,站到梦简书房门前,抬脚踹门而入,看见梦简淡定到上善若水、叶“在下”耐心到有如求佛,烟火气上头,内心自我表扬老年人修养多好啊还记得摆上微笑:“两位真是好兴致啊……有完没完!”年轻人……年轻人不是活力满满的吗?!这两个人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啊竟敢给他这么淡定!

冲过去一把抓起梦简:“我做主,明日起让人带你和这位客人一起出去游玩!与陌生公子同处一室坐一整天,你倒不怕流言蜚语了!”

梦简脸红:“先生,我不是……”

“我要的曲谱呢?还不快去写!”幽弦只把他推出门去找泓岚:昨日两人商议,觉得那首歌以琵琶和琴合奏,说不定会同原曲的韵味更加相近,因此打算找擅弹琵琶、同幽弦关系又好的泓岚商量。

大门“膨”地一声在面前关上,梦简呆呆站在门口,过了一会儿,淡淡地一笑,转身离去。

手里攥着失而复得的票据,看了两年多,闭上眼就可以清楚描绘出整张票据的样子,那位公子不是没头苍蝇,一定会细细地研究一二,也一定就知道自己是风雅阁的人了。

所以,叶公子说的话,他是一句也不信的。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失去的,拿不会来,手中珍重而紧握的,对那人而言,对那些人而言,并无利用价值。

所谓镜花水月。

不知道到时候,能看到什么样的神情。

泓岚公子……是住在秋叶苑的吧……走出立雪苑,左转踏上密柳林中小径。

******

留在梦简房里的叶“在下”笑意满满地说:“好火爆的脾气啊,梦简公子耐心如此好,真难想象居然是您的弟子。”一双即使笑着也并无感情波动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年轻公子关上门,慢慢地转身,一头亮丽的灰发随着转身的动作轻轻扬起。

分明是老年人独享的灰白发色,让人看起来却竟有亮丽之感,这样的人,实在是很好确认。

幽弦转过头来,淡淡地扫过叶“在下”拢在衣袖中的右手、握着伞柄的左手,才向上扫视他整个上半身。那眼神让叶“在下”忽然跑神,联想起一个有钱没钱都不在乎、对金钱很无视的人,忽然有一天面前突然自动跑来了一大坨金子,这人看着金子的眼神,说不定就是眼前这人现在这样。

幽弦看够了,薄唇一弯:“你废柴小子从哪里冒出来的?!”

******

次日幽弦就安排梦简和叶“在下”一同出游,先从城外各处风景名胜开始游玩,要乘小舟出城。梦简在船上看见叶“在下”的时候,总觉得他看着幽弦的眼神,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许久之后回忆当初,叶公子跳脚而怒:“他那那那是什么表情!什么口气!我是什么样的人,还用得着他来指三道四吗?小爷废柴了点没错,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了嘛,用得着说出来削人面皮吗?!”梦简这才明白,一时笑到喘不过气来。

这一日,先游的是却是瘦西湖。梦简昔日是曾游过扬州瘦西湖的,只是,向前推了千八百年重游,难得地,他有些高兴于生在真正秀丽的此时。泛舟湖上,垂柳依依,清风过耳,郁郁不解的心情,竟渐渐地开阔些,不自觉地就含了笑在唇边,贪看湖光山色,只觉百年留连,也不算多的。

叶“在下”也是初次见得江淮风物,比起生养之地的广袤辽远,这小湖柔水,虽是觉着小气清浅了些,倒也别于一番风味:“既然是叫做‘瘦西湖’,难道另有别处水叫做西湖吗?”

梦简浅浅一笑:“这是自然,‘天下西湖,三十有六,’惟此处湖水,清秀雅丽,风姿特异,占尽一个‘瘦’字。”

“哦?倒没看出来瘦在哪里,分明是圆得很。”叶“在下”凭舷而望,入目风景美则美矣,却是不得要领。

梦简搜索回忆,慢慢地道:“我记得曾有人写过诗,赞道:‘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叶“在下”一听见“销金”二字,皱眉道:“这人倒是色鬼一只。”

梦简一讶,扑哧一声,掩袖而笑。

叶“在下”只当他笑话自己,拧着眉道:“我是什么都不懂,这等风雅之事,听了也如对牛弹琴。”

梦简笑笑:“我也是借人言语,若认真起来,却是很不明白的。”眼底一片黯然。

叶“在下”深深看他一眼,少年眼底清淡如水,却是看不出这分黯然,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果然不知源头,中流处想要弹指清楚,实在是太难为他这粗人啊!

此时他却不知,一日下来,自卑情绪居然成倍大增:什么叫做“很不明白”,这、这这、哪一处景点那少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水流向哪里这桥又有什么典故——他听着可是如听天书啊!

垂头丧气,他自己平生所通的文墨,从来就只有那几本自己胡乱理解的书,并那首背了二十多年其实也没有真正理解的楚辞而已。

******

晚间打道回府,票据既然已还给梦简,叶“在下”又死活不肯拿去提钱,据他自己表白又确乎身无分文,因此昨夜梦简只好向幽弦问一声,是否允他住在立雪苑中。幽弦居然会同意,原本令梦简很是意外,结果先生扔回来一句“小阿简难得觅得如意郎君,为师就不打扰了,阁主那边我自会通融,住吧住吧,就住到你那边吧,年轻人的事我一把老骨头拗什么。”就那么摆摆手走人了,那淡桃色修长背影,那叫一个风流倜傥,从言语到行为双重打击,直到人都没影了,梦简还目瞪口呆,舌头打结。

因此两人就绞麻花一样同去同回,也不管梦简愿意不愿意。

梦简对着晚霞满天,心里头打着结,一边寻思,天天叶公子叶公子地叫,真是很麻烦又生疏,当然他是不介意生疏了,心里头却还是不明不白地别扭。说来,叶公子今日似乎是某些时候改了口,不再“在下在下”地自称了,就算如此,他原名为“在下”的几率也还是很高,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名字太难以启齿,因此编了个谎来堵住他的询问?不过当时的借口也很在理……

想着想着,并肩而立也望着夕阳沉默的叶“在下”忽然开口:“公子若是不弃,唤在下‘江陵’可好?”

梦简默默转头,看了看他,青年回以认真的眼神。

“……呃,叶公子何时开始叫这个名字的?”

“你若答应了,现在我就是叶江陵。”

是错觉吧,晚霞映在男子俊逸的脸上,那双他一直看着心冷的眼眸,仿佛变得有些温暖。

梦简扭回头,仔仔细细地看着江水静静地流,好半天才开口:“这两个字可有什么讲究?”

叶公子——现在该叫叶江陵了——看着他,顿了一顿,目光滑过少年一瞬间的侧脸,落在江水里一沉到底:“江陵千树橘。”

章之二:积雨 结

假使这一日就这么结束,原本也没什么不好。只可惜太多节外生枝,好兴致也成了泡影。

下船时,叶江陵对梦简道:“你先回去,我有点事,”苦笑一下,“……大概讨饭钱的人来了吧。”

梦简看他一眼:“你该不会遇到我之前一直在吃霸王餐吧?”

“……你眼里的我就这么不堪吗?”真是好生伤感啊,他可是苦思冥想设计了那出华丽丽神秘秘的出场啊,怎么才两天就被看扁了……

梦简不再言语,转身径自离开,拐弯之后停步,又转回头看去,果然原地不见叶江陵的身影。

******

风雅阁的规矩,除了日常客来客往,每月、每三月、每半年、每年都会有不同程度的算是搭台进行歌舞表演的东西吧。当年云阁主建阁的时候嫌麻烦,这么多年顺下来,这规矩早成了阁里阁外心照不宣的东西,因此大家全是算算日子:“啊,‘那个’又快到了……”就连对外人竟也是如此口径,略讲究些的,也不过以“大台” 概括之,初来乍到之人常常为此有些混乱而无言,不亲去看看风雅阁宽广的后堂里搭起的台子,是不会明白的。

由于日期叠加,加之年度大台安排在梅雨季前后,有时运气好,往往能赶上月度季度和年度撞在一起,比如今年,这张台子就显得规模空前且亮点多多。

今年有一大亮点,令阁中诸人也议论纷纷的,便是元老级人物幽弦,不知是被繁忙公务逼疯了还是怎地,突然转了性,痛痛快快应下了大台当夜登台的邀请,还早早准备起来,如往年那种哭、闹、吵着要出家、玩消失……等等的戏码一出也没让众人见着,倒教众人大叹风水转的好啊,这位大仙终于也有回心转意的一日。

早早预备好今年幽弦一发飙就把他扣起来的一票人马松了口气——这位公子哥真不是好惹的,一向管着裁制新衣、打制钗环的粉墙上下人等却全身发毛,大叹真是不长眼啊竟请了架蔷薇回来……

“这件太俗,这件太妖,这件太露,这件太素,这件太没品,这件太花,这件太寡淡,这件不够潇洒,这件喧宾夺主,这件小人气十足……”看着幽弦指指点点,把她这粉墙里里外外专拿出来孝敬他老人家的各色服饰数落了遍,明雨绞着手绢儿都要哭了:大爷你这是挑衣服啊好不好,人家衣服是小人还是君子与你何干啊!

泓岚负手站在她身旁,饶有兴味地听着幽弦碎玉般的嗓音各种发作,把近前这匹烟罗的纹路仔细看罢,望了望渐暮的天光,回想似乎本来是要最后定一下那首曲调古怪却不难听、幽弦唱起来别有味道的歌,结果大清早两人刚碰头就被拖到这边来了,然后一天又荒废在那家伙的即兴发作上……

见幽弦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愿,他笑了笑,悄悄向明雨道:“虽然多年未发作,你总不该忘了他这一贯挑剔、一有不顺气的事儿就发飙的脾气,怎地还往刀口上撞?”

明雨抬袖掩住那张娇美的丽颜,不无委屈地道:“我又不是老糊涂了或是嫌日子清闲过头,哪里敢请这尊带刺老蔷薇来扎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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