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之下,全是失望。前一日自己还痴心妄想一份长久,今日就到了相对无言的地步。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今日如何,当初如何?当真是糊涂了,李敢李敢,谁说过要与你有一份长久?
他原本只是跟自己过不去,私心里觉得这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要霍去病说一句,谁也强迫不了。况且是卫青自作主张,霍去病也推拒了的。可见霍去病心里未必没有他,也没有说错做错。说到底,不过是想听一句肯定。一句虚无缥缈的誓言,指天发誓说并不会娶妻。他等来等去,也没等到这一句。
此刻再想想,刻在金石上的文字都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消磨。霍去病就算是说了,他就能信么?
“你到底要如何?”
李敢听见这一句,抬起眼看向霍去病。霍去病目光灼灼,既是急切,却又极为耐心:“你,听别人胡说了什么?”
他只不过想来想去,偶然想到这里。就决心试一试,见李敢忍不住略微站直一些,这下恍然大悟。他思忖自己最近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左思右想还是赌了一把。
想通了才松了一口气,为了这事不快,不是太浪费了么?
于是急忙表明心意,连语调都软下来:“你不要听别人说什么。”特意在别人两字上加重了语气,小心地看李敢的脸色。感觉手下李敢的手臂慢慢僵硬,他就又说下去:“什么娶妻。我不愿意,谁愿意也不行。你只要听我说就是。”
说到这里,见李敢张张口,霍去病立刻将底下的话都咽下去,眼巴巴的看着李敢。李敢垂下眼睛去,看着自己脚下的青草地。
如果有一天你变了主意,我当如何?何必把自己逼到如斯境地……
霍去病的手臂已经揽住他,将他拉入怀中。温暖好像是鸩毒,明艳清澈,越是悲凉越是美丽。越是让人欲罢不能,欲说还休。
霍去病暖暖的气息吹在耳边,手臂略微收紧。他很郑重,却在话尾处略略透出点孩子气:“我只要你一个,好不好?”
听起来真暖。好像能够暖到心底里去,整个人能飘起来。李敢将头靠在霍去病的肩膀上,感觉霍去病执拗的靠近,在他的耳边厮磨着,蛊惑着。
可是太迟了。想让你说这句的时候,你并没有说。
承诺已然失效。还未开始,已经结束。
寒气从地上升起来,浸透了衣袖,湿漉漉的冷。李敢慢慢的握紧了拳头,低沉却清楚的说:“我不想要你。”
伤人的话要说出口,竟然如此容易。声线清清楚楚,极为平常。喉头微微作响,舌头一滚话语就如同流水一般滑出来。霍去病的手臂在那一刻因为痉挛而收紧,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我不想要你。这一切,不过是你一场自作多情。
可是……
可是那些纵马同游,那些执手相看,那些贴近到不能再近的拥抱,那些能烫坏了魂的吻,都是假的么?
这世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骨肉亲情是真么,那么为何从小哭哑了嗓子也没人来问?皇恩浩荡是真么,为什么舅父脸上的失落无法掩盖?痴情难断是真么?不是有人刚刚唇角含笑,断的一干二净?
若是从前的自己,气到这个份上,是要打人砸东西的。这世界上的东西,样样他都赔得起。只管随着性子砸坏了,明日自有明日的道理。可他此刻却无法抬起自己的手臂,仿佛那手臂上压了千斤重的大石。怀里的人长睫微垂,笑容依旧。略白的半张脸埋进自己怀里,手抓紧了自己的衣襟。月光停在李敢眉间,他忍不住想要吻上去。
李敢慢慢的直起身来,对着霍去病笑一笑。接着拱了手转身,再也没有回头。
然而若让李敢自己说,他不知道自己如何笑得出来。只是下意识的忍住眼底的湿意,直到脸颊发酸。
霍去病那个骄傲的性子,此时此刻只怕杀人的心都有了。可是不说这一句,如何能断的一干二净。霍去病再也不会找来,他从不强要不属于他的东西。
一步一步的往大营走,那十里的灯火都黯淡无影。李敢的背部发紧,却竖起了耳朵。
倘若此时你叫我一声。
他明知道霍去病那个性子,断断不会叫的。但他分明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三分气愤,七分的哀求。
已不能回头。
倘若此时我叫你一声。
霍去病站在冷风里,双眼死盯着那个背影。他断然是叫不出口的,李敢也绝不会回头。想来到了今日,都是自己哄着骗着他的。终于有一日李敢不耐烦了,懒得虚与委蛇。懒到,不愿意回个头来看一眼。
自己本就是个被人丢下的。母亲上了花车的那一段路,说长也不长。他全忘了,只记得自己站在路的尽头张着手,等母亲回头来抱他同去。只是母亲没有回头,尺长的大红裙摆拖着地,渐渐的远了。
难道真就活该,只能看着别人离开?
我本来不信命的,李敢。可是你逼得我,连老天都怪罪起来。
李敢回了帐子,父亲还在灯下死盯着书卷。见他回来,就勉强挤出个笑容来。他站在帐子口看了一刻,忽然叫了一声:“父亲。”
李广慢慢的看过来,点点头算是回答了。接着也不说话,似乎等着李敢说下去。李敢看着灯下老态了的父亲,轻轻的说:“那天,是你吧。”
李广按住手下的竹简,毛刺嵌入了指尖,钻心的痛。他呆呆的看向面容平静的李敢,摇头又点头。李敢见了就笑一笑,接着躺下去。
李广吹了灯火,在儿子身侧躺下。听着李敢的呼吸声绵长均匀,直到天亮。
行军很快,原本归心似箭的就不止他一个。卫青眼见着长安界碑入了眼帘,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次战役不算大胜,天子也没有来迎。只是派了个臣子来接,卫青照例说了写皇恩浩荡的话,一切都是那一套老规矩。最后那面容平常的中年男子,凑近了说:“皇上旨意,大将军今日先回府上休息,明日早朝再入宫见驾。”
这倒是奇事。每次自己出塞回来,一定要一刻不等的进宫去向皇上汇报战果。有几次满身的灰尘,皇上也一点没怪罪。久而久之竟成了习惯,如今皇上放了他一马,他反而不甚习惯了。
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卫青想了一刻,眉心打结。他虽然不是多疑的人,然而侍奉喜怒无常的天子,终究是要有些提防思量的。如此这般,该不会是责难自己这次出师不利?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家的那一边去。朝堂和后宫之事在他脑中转了又转,搅得头痛。索性抛下不想,等着明日早朝再说。
远远的看见有白幡挂在门口,几尺长的白布绕了柱子,尾端飘飘荡荡。他凝神看了半晌,竟看不出原来是自己家。
忽然一份锥心之痛,让卫青无法呼吸。慢慢的吐出口气来,他想该是自己的小儿子。那孩子也该一岁多了,但小孩子最容易夭折。他已有了两个儿子,都逃过了这一关。老天不可能让他这样事事顺意的,所以夺走了他一个儿子。
接着卫青想的是,该如何安慰自己的妻。他已然想到了妻该如何的食不下咽,哭到无法成言。纵然自己再悲伤惨淡,也是要顾虑她的。不能在她面前露出不支的情态,让她失了依靠。
他是她的天,他知道。天塌下来也不要紧,她只要靠着他。
第二十章
走近了才看清,两个儿子头上缠着的白布。年幼的儿子被下人牵着,还带着满面纯真的笑意。
卫青瞬间觉醒,仿若从一场大梦中忽然醒来。脑子放空,刹那间失神。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没有眼泪,也没有悲哀。
他下意识的低头去看小儿子抓住自己的衣裾,笑着抬眼看他。口齿不清,模模糊糊的叫他爹爹。
他还是没哭出来。
眼前跪了一地的奴仆,一个个都哭的眼睛发肿。卫青却疑心到底是做戏还是真心,眼泪不能作假,可是谁又发自内心。如果痛极真能流出眼泪来,为何自己眼睛灼痛不已,耳边还有儿子的笑声。
他俯下身去摸那孩子白嫩可爱的脸,一双赤子的眼睛看进他的眼睛里,忽然放声大哭。哭到无法成言,只是一下一下的倒气。身侧连忙有人拉过了小孩子下去哄着,卫青眼睁睁的看着那小小身影渐渐远了。
他深吸一口气,举步往里面走。漫天漫地的白色,还有人招魂。一声声凄惨的叫,让人不寒而栗。卫青站在院子里听了一会,大声的叫停。
这又是何必,走了的人为何还要回来。
卫青只是不停的流汗,然而眼泪还是未如预期一般溢出眼眶。他怔怔的盯着摆好了牌位,还有口停在大堂中间的棺材。他觉得脸上很痒,就拾起袖子抹了抹,然而还并不是眼泪。
这棺材果然是上好的木料,触手微温。工匠下了力气,雕的美轮美奂。卫青抬手抚上那些花纹,顺的如同流水一般。
未必悲伤,却满怀的苍凉。看到这棺材,几乎有些好笑。妻年少时贫寒,一生节俭,从未享受过任何富贵荣华。今日却有人,弄了上好的棺材送她。
只是人死了,还有什么知觉。哪里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又有何种境遇?
死后荣华,连一梦也还不如。
旁边怯生生的两个孩子,哭的呜呜咽咽,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卫青叹息着拉过,想把脸抹干净了。越抹眼泪越多,哭的两颊都微微肿起来。卫青无奈,只能直起身来重新看去那牌位。忽然觉得这屋子如此的小,逼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终究还是看不下去了。不论如何的应当去陪这最后一程,卫青还是站不住了。他走到门口,仰头去看天空。夕阳西下,触目之处都是一片片的火烧云。好久未见的美景,却渐渐的远了。只有腥黑色,慢慢爬上一角。
此时,眼里忽然涌上湿意。眨了眨眼,眼泪却也没落下来。
第二日,照样的沐浴更衣,上朝。皇上召见,死了妻子也不敢推辞。几百双眼睛盯着他,卫青躬身沉声一字一句的回禀。那些话昨晚已在脑中过了千百遍,不经思考就能流畅而出。说到最后,脑子里已经一片的空白,连心都空荡荡的有回声一般。
皇上垂眼听了,挥挥手就散了朝。大臣们退去了,只剩下卫青还没得了皇上的许可,一个人还弓着身在这大殿里站着。皇上灼灼的目光盯着,丝毫不敢动。
他听见脚步声,却不敢抬起头来。盯着那玄色的靴履到了眼前,有温热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仲卿,辛苦了。”
卫青听了,不觉无声叹出口气来。他原不想到皇上会说这么一句,然而真听见了,却也无言以对。自己该欣慰欣然,只是也觉不出来。
皇上看了半晌,暗暗地加了点力道。他几月没见卫青,心下想念非常,到了食不甘味的地步。每隔几日军报来了,开始还兴致勃勃无限期望,后来就生出几分心不在焉来。私心里只盼着这仗快打完了才好。
越想越是觉得自己可笑离谱。本就没有什么尧舜明主之相,想来想去更加无道了。
这大司马的深青色华袍,卫青只穿了几次。皇上远远的看了,却也调转眼睛。如今四下无人,认认真真的看清楚了,果真好看。
可是几个月下来,竟宽大了这么多。空荡荡的袖子看的让人,心底发冷。
顺着手臂慢慢的滑下去,卫青几不可见的颤抖,却逃不过那一只捉着自己的手。那只手温暖而干燥,没有自己的手上处处的伤痕硬茧。握着握着,卫青的手心都沁出汗来。
他明知道此刻不该。他该抽出了手去,恭敬地退后拉开距离。然而他不知为何,十分贪恋这从掌心里漫上来的温暖。
皇上将他拉起来,慢慢拖着往前走。卫青合上眼睛,静心听着空旷的大殿里两人的跫音响起,窸窣仿佛永无穷尽。好像午夜梦回,都能响在耳边。
如何也逃不过的,只有心魔。
他只浑浑噩噩的跟着,一步一步的走。连去向何方也全然不问不顾。皇上拉着他的手,越走越远,将那宏伟的宫殿都抛在身后。卫青觉得这仿佛是无头的苍蝇一般乱走乱撞,然而皇上却执意拉着他往前走。他不敢多问,只是步履平稳的跟着。
一个错眼没见,竟然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面扑下去,膝盖重重磕在台阶上。当时就痛的天旋地转,皇上伸出手臂来拉他,怎么也拉不起来。半跪在他上面的台阶上,用尽全身力气来扶着他。
卫青抬眼看皇上那张蓦然写满了惊痛和怜惜的脸,忽然泪落。
然而却早就失去了嚎啕哭叫的力气,默默地流泪。一瞬间满脸都是泪痕,冲出一道道痕迹。皇上竟怔了一刻,复而无言。只是一手抓紧了卫青的手臂,另一只手轻轻的放在卫青的发上。
这月华如水,卫青仰了脸去看他。皇上这才看见,那鬓角,都白了。
一时心里痛不可挡,也觉得眼眶发酸。默默忍了很久,颤抖的手抚过卫青的脸:“仲卿,不要哭了。”
卫青慢慢阖上眼睛,疲惫的笑了。月光很好,照着卫青流泪的脸。好像他整张脸都渐渐的融进那一片的白光,美如幻灭的朝霞。
皇上用双臂搂着他,缓缓靠近吻上他的眉心。正好吻在那一缕月光停留的地方,凉的如水。
卫青的手扣紧,眼泪已止住了。他恍惚间抓住手边能抓住的一切,只是一片衣襟而已,却抓的仿佛是救命的稻草。皇上已闭上了眼睛不看,仿佛沉醉。他却异常的清醒,一生从未如此清醒过。
很多很多年以后了,卫青来见皇上最后一面。年老病弱的人,踉踉跄跄的手脚并用,爬得无比的艰辛。皇上站在高阶之上,只是怔愣的看着。皇上和卫青,多少年之前就已经渐生嫌隙。多少人怜惜卫青,说到了最后,还是没有得到皇上的原谅。
却不知道高台之上的人,须发皆白。因为听说卫青要来,匆忙的换了正装,连头发都没有梳理好。白发在空中凌乱的飘着,显得他仓促而衰老。他并不是没看到卫青,只是被回忆绊住了脚。
想起那夜夜凉如水,他探身去吻卫青的眉心。小心翼翼,怕这一切都是那尘世之间一场春梦。他如何真情真意,一辈子没有过的真。只想讲怀中的人一直这么抱着,抱着。到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只有两个人相偕相偎。
他想一场永夜,永远不必天亮。
如今自己已年老到了,连卫青那时的表情都记不起。他恍惚间垂眼去看一步一顿,踉跄不已的卫青。也是白发满眼,不复当年上将风采。周围还有侍卫,惶恐而郑重的低下头去致意。
他真恨卫青。恨到曾经想要,再也不必相见的地步。
可是皇上顿了顿,还是缓缓地举步向下。朝那人伸出了手,轻轻的叫他的名字。
看着那只手,最终还是没有触到自己的衣襟。
他回头想想,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恨了这么久?
却怎么也想不起。
第二十一章
百官位列,皇上端坐于庭上。
坐在百官之列最前的,是自己的舅父卫青。霍去病的目光缓缓扫过,舅父却依旧小心地垂首不看。霍去病想了一想,徐徐地笑起来。
朝堂之上,不许重甲。霍去病一身淡色麻衣,解下佩剑。他在百官面前缓缓走过,仿若一束光灼痛了人的眼睛。
皇上坐的很高,却依稀可见面上笑意宛然。霍去病在庭上顿住身形,利落的下拜。皇上抬了抬手:“去病这次战果如何?”
开口无比亲昵,语末还有几分笑意。所有人都惊异于皇上少有的好心情,不禁对霍去病更加青眼有加。霍去病深吸了一口气:“卑臣此次斩杀匈奴人二千余人。杀匈奴单于祖父,俘虏单于的国相及叔叔。”
声音清朗,却又掷地有声。一时间朝堂之上,呼吸声都难闻。沉默片刻,皇上忽然大笑出声。卫青听着,宽大袍袖之下握紧了拳头。
“好!去病可当勇冠三军之名!朕封你为冠军侯,食邑一千六百户!”
霍去病重重的磕头,凉意从头顶漫到全身,让人头脑为之一醒。百官一刻之间寂寂无声,却互相交换眼神。霍去病感觉众人目光喜怒难辨,一齐投注在自己身上,仿若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