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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郎 上——by碧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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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破奴此生敬重大将军,号令莫敢不从。然而这时候也颇觉为难,皇上明确的说过虎贲营只听皇上征召,旁人无权干涉。纵然是大将军,也高不过金口玉言。他正在迟疑之中,霍去病已上前一步,神色傲然的开口:“大将军征召,虎贲营本该从令。然而虎贲营未入军制,只听皇上亲自号令。除非大将军有虎符,否则虎贲营不出兵。”

一番话说出,在场诸人都一惊。大将军位高权重,皇上曾让群臣拜服。朝中除了性情耿直的老臣汲黯,无人敢如此对大将军讲话。纵然霍去病此番深得皇上欢心,到底也太过锋芒毕露。虽然是亲戚,恐怕也让卫青心生不满。

卫青此刻已无暇计较,将袖中虎符摸出来对众人一亮。众人见了平生未见的汉军至高印信,都惶然下拜。卫青立于苍茫夜空之下,俯视埋首的众人,仿佛军神降世。

数队人马跟在卫青身后,眼中都有兴奋的光芒。这些烈士孤儿平日里虽受皇上亲自调教,在皇上眼中如珠如宝,到底还是没有亲自上过战场。祖辈的血液在流淌,壮志豪情难以磨灭。能够与匈奴人直面,是梦寐以求而不得的好事。

霍去病与李敢已上过一次战场,此刻心情平静。赵破奴在霍去病另一侧,战马有些躁动。他抬眼见霍去病目光灼灼的看向自己,脸上神情莫辨。夜色之下也觉得气势惊人,逼得人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心中却升起少年豪气,毫不犹豫的看回去。霍去病见他毫不畏惧,轻轻一笑掉过头去。

李敢已多日没有与霍去病这样接近,觉得如同芒刺在背,浑身发紧。霍去病似乎浑然未觉他在身侧,行事如常,将他一概忽略。李敢却自问没有这般的淡然,只想掉头就走。可是前后都有人看着,只能一并煎熬下去。

行了几里,就已经到了白狼峡口。卫青抬手叫大军停下,等了片刻就听见马蹄声滚滚,回荡在空旷的峡中。一会就看见打着火把的一队匈奴人往峡口走来,为首的就是赵信。

卫青身后将士见了匈奴人,纷纷躁动不已。卫青暗暗加力攥紧了马缰,见赵信只在几步之遥,恨不能上去将此人拉下马来。十几年并肩浴血,今日成了面对面的仇敌。卫青压下心中翻腾的不快,平淡的开口:“赵信,我等候多时了。”

赵信看着卫青身后虎视眈眈跃跃欲试的精壮部队,心下叹然。本想出其不意立一大功,突袭甘泉宫让汉朝大乱。没想到卫青还是棋高一着,早得了消息在这里等着。此番虽也带了许多人,到底还不如汉朝这些军队训练有素。若不迅速撤退,恐怕有汉军拼着全军覆没都要将他力斩于马下。

想到这里,还觉得保命要紧。咬了咬牙看着大好机会在眼前飞逝而去,沉声开口:“大将军果然英明依旧,赵信自叹不如。这就去了!”

随即抬手号令,匈奴即刻调转马头迅速退去。卫青身后一干人已急的眼底冒火,只等卫青一个手势就进攻。旁边偏将见卫青不动声色,忍不住问出声来。卫青只看着烟尘滚滚,淡然回应:“此番我无诏私自调兵,已经是大罪。胜而无功,败了罪上加罪。况且虎贲虽然训练有素,到底是没上过战场的。皇上如此爱重,损失了一个都是大罪。”

偏将听了也就默然,同卫青一起驻马看去。然而身后诸多虎贲健儿已见了匈奴人的影子,却没有真正一战,心中实在不甘。眼见着匈奴人快要退走,都喃喃的抱怨。

霍去病和李敢虽然懂得道理,却也被这一群人的抱怨激起怒火。勉强按捺默然不语,两人视线撞上。李敢心里一惊要移开目光,然而仿佛被霍去病的目光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个错眼不见,霍去病身旁的赵破奴已冲了出去。身后一队亲随百人部队都心照不宣的跟上,霍去病立时眉头紧缩,只好催马追上。

瞬间已冲出一射之地,李敢遥望霍去病的背影,咬牙也跟了上去。

第二十六章

匈奴人本有准备,见身后有马蹄声传来,立时转头拉弓便射。数箭齐发,划破空谷中停滞的空气。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虽然因为夜色失了准头,还是有效的挡住了这一队人马的前进。

霍去病已赶上来拉住赵破奴的马缰往回扯,赵破奴却执拗的对抗。二人在队伍前僵持不下,身后不断传来惨叫声。中箭的士卒虽然大多都没有性命之忧,也是伤的不轻。赵破奴原想杀敌立威,一时意气没有深思熟虑。此刻本该立刻调转马头迅速回去,只是霍去病抓着他的马缰往回扯,反而让他胸口憋着一口气。

李敢举剑堪堪拨开射向自己的箭,转头看二人依旧僵持在那里。心中实在焦急万分,大吼出声:“破奴你还不走!要死在这里么!”

赵破奴听了浑身一震,慢慢松开了攥紧的马缰。霍去病脸上神情莫辨,轻嗤一声。随即挥手示意回撤,士卒们虽急切,但依旧保持着队形。霍去病松了马缰看赵破奴调转马头往回走,才接着跟上去。

三人本是在同一条线上,赵破奴回撤时李敢竟不知怎么没有反应过来。等赵破奴已走开几步,他又不知是要和霍去病并马回去还是落在后面。犹豫了又犹豫,见霍去病扭头看他,更是手足无措。

他已攥紧了马缰,只要一声就能催动坐骑。霍去病近在咫尺,耳边轰隆作响。他觉得自己已失神良久,却仿佛只是一刻而已。霍去病似乎等的不耐烦,首先催动了马疾驰了回去。

卫青在后方焦急万分,见诸人虽铩羽而归,到底伤亡不算惨重。细细看过一番,才放下心来。赵破奴垂头丧气的走在最后,卫青见他一副落魄样子,一腔训斥哽在喉中。

正发愁如何处置不从军令的赵破奴,片刻间霍去病已纵马而来。下马利落的行礼,向前几步挡在赵破奴前面:“赵破奴是虎贲营下,受末将指挥。此番有违军令,请大将军交给末将责罚。”

卫青见霍去病神色镇定,心下也就释然。正好这烫手山芋叫人接了去,何乐而不为。总算危机解除,还有更大的事情要去做。

卫青索性一点头,随即吩咐霍去病带众人回营。霍去病看着卫青一路绝尘而去,心中忽上忽下。他已料到舅父是无诏行事,不然不会连十几年未动的虎符都搬了出来。无诏调兵的事情,可是犯了皇上的大忌讳。

到此刻这劫难才度了一半。也许真正的凶险,还在后面。

李敢追了上来,在霍去病身后几步远处缓缰跟上。霍去病带了折腾了一夜的将士们回营,一路上寂寂无声。赵破奴在身侧垂头看不见神情,李敢却知他心中一定懊恼非常。本有心安慰几句,见霍去病脊背挺直如剑,散发出浓浓的戾气,便知此事不可善了。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李敢摇头轻叹,不知自己这一声叹息传进了霍去病的耳朵。让他蓦然攥紧了手下的缰绳。那缰绳粗糙,令掌心生疼。

人困马乏,到了营寨就各自散去。李敢留神看霍去病没有在众人面前处置赵破奴,也没有将赵破奴单独叫去。心里着实疑惑,但也不好问出口。赵破奴面上虽然显露不出,实际惴惴不安。李敢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心,自己举步往霍去病的帐子走去。

总算是兄弟一场,片刻前还一起谈笑,面对敌军。遇到了这种事情,也该开口帮忙求情。

主事的若不是霍去病,李敢也不至于犹疑矛盾至此。盼着这条路永无尽头,却不想片刻就走到离军帐几步远处。李敢踌躇再三,狠狠的闭了闭眼睛。只盯着脚下,一步一挪无比艰辛。

今日却也奇怪。霍去病素来警觉,几步之内若是有人断然听得出。恐怕今日疲倦,把警惕也忘了。李敢已走到了帐口,依然无丝毫动静。李敢几乎以为霍去病故意试探他的反应,让他一阵不安。他缓缓抬起头从帐子的缝隙间看去,心底有几分懊恼到底为何鬼使神差而来。

眼前所见,几乎让他一惊之下叫出声来。霍去病卸了盔甲露出半边左臂,小臂上一个血洞正淙淙流着血。李敢见霍去病静了片刻,拿起旁边立着的酒瓶,咬开瓶塞直接将酒液直接倒在了伤口上。

霍去病连眉峰都没动一下,整张脸似乎瞬间凝固。李敢看到这里,仿佛心头被生生摘走一块,痛不可当。耳边轰隆作响,似乎感觉有人狠狠的将自己的心头也戳出个血洞来。

他不知道自己的双手微微颤抖,脚下也有些站立不稳。霍去病听得帐口有声响,霍然抬头。见身影甚是熟悉,也顾不得痛,将因疼痛攥紧了的拳头缓缓松开。随即低叹一声:“进来吧。”

李敢手臂已软绵绵的失了劲道,不知自己如何挑了帘子走进去。霍去病斜靠着案子扯着布条包扎伤口,将他视如空气一般。李敢在原地站了良久,两人都寂寂无声。他见霍去病拼命的拉扯那布条想要打结,但一只手终究不太方便,良久都包扎的不像样子。反而霍去病痛的面颊上冷汗直流,李敢此刻早顾不得前日里的嫌隙,坐下将布条都接了过来。

霍去病少有的放松,也少有的疲惫。手臂中了一箭,他竟第一反应就去看李敢。怕李敢知道了担心,又想看李敢究竟作何反应。李敢正奋力拨开四下飞来的箭,也没有注意到他咬牙将箭拔了下来。幸好夜色浓重,血将原本就是红色的里衣染得颜色深了些,一路上也无人看出来。

他低头去看李敢埋头包扎自己的伤口,因为光线不好的缘故,努力的向他倾斜想要看的更清楚些。他只要一抬手,就能把李敢抱在怀中。然而近在咫尺,他梦中百转千回的一刻到来的时候,他心底的踌躇与无奈却一分也没有减去。

也许有那么一瞬,杀了李敢的念头滑过脑海。这种打不得骂不得舍不得的人,还是亲手杀死了痛快。省的受人掣肘,时刻不安。

然而此刻面前这人低垂眉眼,下颌柔和的弧度。指尖滑过皮肤,连轻微触碰都让人流连。如何下得去手?前尘杂念,早早一笔勾销。

想了片刻,忽然明了。大概是为了赵破奴求情而来,不然也不会这样勤快。偶然撞见了受伤,看不下去而已。若说真有怜惜之意,怕说出来也是笑话。霍去病只是凄然,沉声问:“为赵破奴求情来了?”

这一句里似乎有讥讽之意,却也掩不住句尾几点怨愤。李敢听了这话手下略停,心中却由怜惜惊痛转为了气愤不甘。

本来担心不已,惊痛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好心却被当成了驴肝肺,白白在这里听人嘲笑。李敢想到这里不由得气起来,手下加了力道。听霍去病“嘶”的一声,又有些不忍心。

霍去病只道李敢听到赵破奴的名字心虚,更是心头火起。将手臂生生抽走,咬牙切齿的瞪着李敢。李敢面色坦然的一摊手,眉眼舒展似笑非笑:“你既然死不了,也就不用包扎了。”

霍去病听了头上冒火,恨不能说出些什么伤人的话来。张口结舌了一刻,竟什么也没想出来。反而脑中越想越乱,浆糊一般。最后只能咬牙吐出一句:“我不罚赵破奴,你可满意?今日他若把我给害死了,可大大的称了你的心……”

底下还有诸多赌咒发誓的话语,全被李敢一句话怒斥截下。霍去病抬眼见李敢脸色涨红,气的双手直抖。李敢已闭上眼睛不看,口中喃喃的念:“你胡说!我从不这样想。我,我,我……”

一个我字念了几声,依旧没有下文。李敢狠狠一跺脚,转身就要走。不防手臂被人紧紧扯住,他有心甩开,又怕牵动了霍去病的伤口。霍去病已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手里依旧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李敢低了头将一腔混杂着的恨意和委屈都咽了下去,一抬头仍旧眼中清明神色安然。不想霍去病将他慢慢的拉进怀里,在耳边低低的说:“你怕我死么?”

一句问话让李敢心头大震,脑中混乱不已。霍去病气息近在咫尺,在耳边厮磨。李敢顿了半天,还是默默无言。听霍去病轻笑一声,慢慢抚摸按揉他的肩膀。

不说,便是怕,便是舍不得。只为他一刻的舍不得,前番旧事都能烟消云散。霍去病很懂得如何等待,也很懂得如何重新来过。

毕竟我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你回头。

第二十七章

甘泉宫的卧室之中,四角清凉。有冷风呼啸穿过回廊,吹的庭内丛丛修竹簌簌作响,竟透出几分诡异。皇上因为那风声不祥,辗转良久终于浅浅入眠。

烛火已经半残,朦胧中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乳名。一声一声彘儿如此熟悉,却又想不起到底是谁。从母亲死后,再无何人敢提起这个名字。他犹记得王太后死的那日,他来的太迟。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母亲高亢而凄厉的叫了一声:“彘儿!”

他在那里顿住,接着听见一片哀声。那声彘儿让他多日不得安睡,以为母亲在午夜梦回之间回来和他清算前尘。已过了许久,他渐渐把这事都忘了,毕竟天下不该有记仇的母亲。

只是不该,不代表没有。

可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他认为的母亲。而是他失明了的祖母,祖母去的很早。他似乎还很为祖母的故去而窃喜了一番,因为从小祖母对他的感情就不深。子孙成群,他又是最最顽皮的一个。祖母在他出生之时就已经失明,却总能将闯祸的他抓个正着。在他登基之后紧握大权不放,让皇上着实过了几年壮志未酬的日子。

然而祖母故去的时候,他记得很深。那时候他已经将兵权握在了掌中,再不把这个已经糊涂了的老妪放在眼里。窦太后故去的时候,蜷曲的手死命的抓住了他的手。一双眼睛精华四射,几乎让他畏惧。她说:“彘儿,你不要丢了刘家的江山。”

你可要记住,这江山只能姓刘。

说完了这句,好像生命瞬间从祖母的身体中抽走。他看着老妪慢慢合上眼睛,将他的手松开。

有人从高处俯视他的脸,他近乎惶恐的想要大叫。然而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牙齿打颤。那张苍老的脸向他逼近,看进他的眼睛里去:“你说,你是不是个好皇上。”

皇上张开口,却无一字。

当然是。朕赶走了匈奴人,不必再用汉家的女人去和亲。朕张扬了大汉国威,张骞出使让大汉声名远播四方。朕让国库丰盈,百姓安居。朕明年就能将匈奴人赶出大漠……

有人轻轻嗤笑,那双犀利而清明的眼睛死命的盯着他,让他心悸。

彘儿,你多么愚蠢。你说你平生最恨被人掌控,不得不听从他人。你被祖母掌控过,被母亲掌控过。如今也要被你的皇后掌控么?

不对!卫子夫恭谨忍让,绝没有那个胆子!

谁知道呢?谁知道呢?饥饿的人一旦吃饱,就想要的更多。她的身后,不是有卫青么?那样聪明的人,觊觎你的位子……

卫青绝不是那样的人,卫青不是。皇上的双手因为愤怒和惊恐发抖,在空中拼命挥舞,想要赶走那声音。朕那样对卫青,卫青绝不会负朕。他被朕握在掌心,他绝跳不出去。

你可要记住,你是大汉天子,大汉天子……

像是有人尖声大笑,声音有如夜枭般刺耳。皇上霍然起身,眼前一阵晕眩。慢慢看清烛光半残,空旷的宫室里只有他一人粗重的喘息声。他忽然想到这床榻他和卫青一起睡过,连忙跳将下来,退开几步。门没有关好,冷风从门缝中钻进来,将他吹的透心凉。

有内侍听见他起身的声音,执着灯过来看。见皇上穿着亵衣茫然的站在庭中打转,连忙跪下称罪。皇上似乎盯着他半晌,让他汗如雨下恨不得能陷入这地下。皇上静了片刻,忽然问:“你进来做什么?”

“奴才来报:大将军带人到了,求见皇上。”

卫青?皇上梳理自己混乱的思绪,如何也想不起自己何时叫卫青到甘泉宫。他不可置信的又问了自己一次:“卫青?”

跪在脚边的内侍叩头如捣蒜,颤声说:“确实是大将军。大将军说有急事启奏……”

没有等他说完,身上已重重挨了一脚,连忙迅速的退开。皇上随手抓了一件衣服,一边穿戴一边疾步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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