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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郎 上——by碧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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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乱之中,天子已在耳边轻轻的说上一句:“卫青,你不过是刘家的一条狗而已。妄想高攀朕的姐姐,未免太高看了自己。”

一条狗而已,攀龙附凤,也变不成另一副样子。永远是卑贱的下尘,是衣裾上碍眼的污点。

卫青听了这话,忽然明了。此刻忘情的天子,仍忘不了重重的伤人。原本将别人的尊严踩在脚下,就是天子最拿手的事情。从别人的痛苦里汲取快乐,才是高位者欢笑的源泉。

原本就是太痴。他以为人生漫漫,只要坚韧不拔,就能有所得。有所得,有所失。有多少富贵荣华,就有多少生不如死。

疼痛很熟悉,让卫青把尘封日久的回忆都一一翻起。这种冷而钝的疼痛,像是少年时在父亲家放羊。冬日里不过与牛羊同眠,饥寒交迫中望向亮着灯火的平凡人家。他不过是想活的更有尊严些,于是凭借着姐姐的宠幸慢慢的往上爬。人人都说他是个传奇,不知道传奇底下多少血泪。

一日一日的煎熬辗转,将所有的棱角都消磨干净。像是水中透明的鹅卵石,一切都是迫不得已。卫青的手慢慢紧握成拳,渐渐觉得有湿热的液体溢满了掌心。天子一双因为兴奋而癫狂赤红的眼看着他的脸,逼迫他与之对视。

卫青已有多年没有敢直视那双眼睛了,他早就失却了勇气。然而今日一看,才知道两人距离遥远。不过是都抱着一点记忆不肯放手,各自含怨。其实爱着的那个人,已变了模样。

那双眼睛里,云雾重重。天子的眼中,早没有卫青的影子。

一场情事将毕,皇上慢慢平复下来。他埋首于卫青的肩颈之间,听着卫青的呼吸声。空旷大殿之中,只有彼此的一点体温可以依傍。皇上贪恋那气息体温,久久不肯放手。卫青睁着眼睛茫然的看向远方,最终认命般的阖上眼睛。

只是有一滴眼泪滑出眼眶,落进颈间散乱的发里。沿着发梢滑落下去,逐渐湮没。如同岁月烟尘中早就失落的真心。

皇上最终直起身来,俯视卫青的脸。视线滑过卫青的眉眼,蓦然觉得平淡如斯,平淡如死。

他转身想要离去,走开几步还是顿住。听着背后死寂,心中却有震耳欲聋的崩塌之声。今日一切,都是昨日留下的恶果。有一瞬,天子期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然而下一刻仿佛有作恶的快感吞噬了神志,让天子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

卫青,你是逃不过的。黄泉之下,朕去哪里,你也得跟到哪里。

卫青倚靠着柱子,努力站直。有内侍送来衣服,传了天子的旨意,让他收拾齐整了去门口跪等天子诏令。卫青跪在广大的楼阁之前,审视自己展开的掌心。

民间说掌心纹路,能看出人一生宿命。卫青看着被鲜血覆盖而模糊不清的纹路,漠然微笑。他记得有相士说他大富大贵,他那时只是落笑无言而已。

如果早知人生若此,他还会走这条路么?

可惜这世界上有多少如果,就有多少但是。

第三十一章

天子在朝堂上宣布了大将军和平阳长公主的婚事,一时朝野震动。众人私下讨论,这大将军之上,无可再封了。又尚公主,卫青的荣宠,也到了顶点吧。

顶点之后,是什么。这是一个只有皇上知道的答案。

卫青正在家里休息,听闻这个消息,众多人来贺喜。他一概没见,只是在葡萄架下和霍去病喝了一夜的酒。

霍去病喝到最后,醉的一塌糊涂。瞪着一双迷离醉眼,少见的严肃问出一声:“舅父,你是不是难过?皇上对你,一点也不好。”

卫青苦笑看着霍去病说完这话,头咚的一声磕在案几上。只留下卫青在繁星之下枯坐一夜,最终只是无言叹息。

皇上把平阳长公主叫进宫里,大笑出声:“我原本娶了卫青的姐姐,他又要娶我的姐姐。”平阳长公主盈盈下拜,平静笑容里面也藏着一丝苍凉。

红烛垂泪,平阳长公主涂着厚厚脂粉的脸慢慢的扬起来。她找到一个归宿,此生大概不会再需要嫁第四次了。对于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来说,谈爱已经是奢侈。想到深夜之中,有人鼻息轻微在自己身边安睡。夜寒露重之时,有彼此体温依傍。她此生已不求得更多,只是想要一点体温而已。

卫青站在廊下,看着贺喜喝酒的人已渐渐散去。霍去病一边喝酒,一边死死地瞪着他。他只是苦笑而已,却被一群人误解了意思。认为他志得意满,春风满面。欢宴延续到深夜,有弹剑高歌的将士踉跄的互相搀扶走出门。

盛宴之后,只余寂寥。卫青低垂着眼睛,看自己深红色的喜服。不知道何人欢喜的做出来,穿在伤心人的身上。卫青看着这喜庆的红色,仿若是旁人的事情。他不过是个看客,看着大将军娶长公主,娇妻在怀,人生圆满。

圆满的是别人的故事。他在茫茫天地间,无处可去。

他放轻了脚步,推开门。平阳长公主在灯下坐着,见他进来,终于垂下高贵的头行礼。他少年时,美丽的公主姿态优雅的登上车。他只能把自己埋在尘埃里,连觊觎之心都不敢有。

高高在上的凤凰,对着自己垂下头颅。卫青立在那里片刻,忽然重重跪倒。

“长公主,您对卫青一家有恩。卫青此生不忘,定然会好好相待。”

长公主坐在那里,妆容精致。灯火之下犹如雕琢的美轮美奂的玉,闪着华丽的光芒。长公主看着底下跪着的卫青,安然微笑。她知道不能求相爱,也不过相敬如宾。卫青说出来的,本是她最想听的话。可是真正听到了,忍不住心酸。

人生路途太过漫长艰辛,两人互相搀扶着走过就罢了。是恩也好,义也罢,无关风月。长公主摸着自己眼角的皱纹,轻声的笑起来:“起来吧,我们好歹是夫妻。你从此以后,都不用跪我了。”

卫青重重一顿首,起身看向长公主。那位子已经空了,他看着赤红色的裙摆徐徐的隐没于房门,呼出一口气来。

今日是上弦月,深浓的夜幕之下只有孤凄的一轮月。皇上拿着一尊酒,低头去看酒杯里映着的盈盈月光。潋滟波光,既美又凄凉。

上弦月下,连影子都没有。举杯消愁,不过是酒入愁肠。天子坐拥天下,最后发现自己依旧孑然一身。曾经许诺天长地久,最终覆水难收。兜兜转转二十年,看心底最在意的人娶了妻,竟然无一丝苦痛。

只是寂寞而已。天地浩大,楼阁万千。处处可为家,便处处无家。

这酒席到底无聊透顶,因为快乐的人都是伪装。人带着面具久了,就脱不下来。渐渐成了那一副表情,口蜜腹剑。霍去病却忍不住多喝酒,想来平生很少遇到这样的喜事,合该醉的一塌糊涂。况且舅父脸上的神情,恐怕也情愿一醉。

从此要日夜面对一个不爱的女子,直到老去。谈不上互相折磨,也是互相煎熬。相敬如宾做不到,还有相敬如冰。霍去病想来想去,竟悚然。恐怕这将是他日后的宿命,和一个眉眼温顺的女子消磨时光。

有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可玉石俱焚不肯互相容忍。霍去病想了半天,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种人。看着卫青勉强笑容,也只能多喝一杯而已。

闹到了深夜,到底没人敢让长公主多等。喝醉的人互相搀扶着走出去,因为霍去病平素冷着一张脸,无人敢靠近。只有赵破奴看他有些步履不稳,想过来扶一下。被他一眼看过去住了手,讪讪的离开了。霍去病出了大门,却看见背阴处站着个人。

他几乎以为醉了眼花而已,然而挡不住自己往那边走。好像是李敢站在巷子口往这边看,见霍去病出来了,松了口气。霍去病不敢乱认,想走到眼前了再叫人。那人已快走几步夹住他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撑起来。

霍去病垂眼一看,还真是李敢。想到这人跑来等着他,心里欢喜,嘴上却忍不住抱怨:“夜里这么冷,你出来做什么?”

说着也毫不客气的将全身重量压在李敢肩上,李敢咬了咬牙扶住他的胳膊,貌似随意的说:“我顺路过来瞧瞧。”

霍去病心想哪里从城西顺路到城东来了,就略带戏谑的轻嗤一声。平日里他断然不敢驳李敢的面子,然而今日喝的有些头脑昏沉,也顾不得许多。想来明早便说自己借酒发疯了便是,李敢是怪不到自己头上的。

果然李敢只是瞥了他一眼,也没多说些什么。不由得暗恨自己自作多情,夜里担心霍去病喝醉了酒无人看顾。在场的多有虎贲将士,想拍马屁的也不少了。何必还要自己巴巴的跑来一趟,霍去病还不领情。想到这里,心里有些窝火。

他在那背阴处站着,看着长公主府邸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触目所及,全是火焰一般炽烈的红色。人人面上都染上喜意,欢笑声不绝于耳。李敢看了片刻,忽然自问终有一日霍去病尚翁主的日子,自己是否还能有这个闲情逸致笑容满面的来道喜。大概那时两人已形同陌路了。

本来刻意想要忘记的忧虑,又重新想起。李敢转脸打量霍去病因为酒醉而异常安静的脸,心里百转千回。到了那时候,还能再说些什么?说自己离不了他么,他会稀罕么?自然娇妻美妾享齐人之福,有温良女子白头偕老。

此刻还不说,要拖到什么时候去。可李敢只是舍不得,他们已好久没有这般亲近,这般的互相依傍扶持。哪怕为这一刻而已,李敢也舍不得说些什么。就像看着镜花水月,明知道是场空,仍然舍不得那美好。

李敢想到这里,下意识的放慢了步速。霍去病微眯着眼睛,也没有说些什么。两人借着月光安静的走下去,都希望这条路永无尽头。李敢盯着霍去病的侧脸看,竟看的痴了。连什么时候停下来也不知道。

等他反应过来,霍去病已站直了身子面向他。李敢有大事不妙的直觉,下意识的想要退开几步。被霍去病一把抓住了肩膀,被迫往前又进了一步。李敢心里有气,抬眼死死的瞪着霍去病。见霍去病眼中沉黯:“李敢,你为什么不开心?”

李敢听了悚然一惊,一时张口结舌忘了说辞。霍去病自顾自的说下去,丝毫没给李敢思索的时间:“你怕我娶亲?”

李敢被戳到痛处,恨不能跳将起来。被霍去病压着肩膀跳不起来,口里仍是辩解不已:“你胡说!我什么时候怕你娶亲!你娶你的娇妻跟我有什么关系……”

霍去病眼中寒意直渗入骨髓一般,逼得李敢慢慢没了气焰。霍去病打量他半晌,暗暗加力按揉李敢的肩膀,接着放软了声调:“我说我只要你一个,你不信我?”

李敢点头又是摇头,最后自己也叹气。既然要把事情都扯出来理清楚,何不直言相告。李敢定了心神直视霍去病的眼睛,低沉却坚定的说:“我信不信你,并不重要。今日承诺永久,也许十成十真心,可是人世间哪有绝对。我信也好不信也罢,最终结果由不得我选。”

霍去病似乎要说些什么,李敢却抬手止住了他:“况且我尚有高堂,父亲此生已诸多的不顺意,我不能再忤逆他的意思。我都做不到的事情,如何强求你来做?”

霍去病听了这话,却只是摇头。接着和李敢对视,语气坚如磐石:“你信不信我,对我来说,最重要。我只问你肯不肯信我。”

今日只要你说信我,便是一生执诺。我食言,便让我寿命不久,尸骨无存。

李敢看着那双黑眸,像是受了蛊惑。他明知这世间绝没有可相信的誓言,也没有永远不变的真心。可此刻他愿意相信,且不管明日到底如何。只这一刻,他就愿意说相信。

被骗了的人,其实都有一份甘愿在里面。都是执着的太过,所以宁可抱着虚无缥缈的誓言,也要赌上终身。幸与不幸,都是天命而已,只看人愿不愿意认命。

“我信你。”

霍去病猛然拉过他,将他抱在怀里。李敢静了片刻,慢慢的回抱住霍去病的脊背。衣衫之下灼热温度,烙在他心上。霍去病鼻息轻微,吹着他的耳际。一切便如一场梦而已,他只知道此刻便如同天长地久,他已不求什么天长地久。

第三十二章

冬节前后百官事绝,天子在年末请了宗亲来赴宴。太后和太皇太后已薨,这次由皇上并皇后坐了最上首。

皇上坐的高一些,看着底下几个姬妾带着孩子来。孩子大多还小,又加上年节,都吵闹个不停。只有太子刘据,因为略大一些读书知礼了,安安静静的坐在皇后身边。

皇上看着太子,心里有些不喜欢。刘据长的一点也不像自己,大半像了卫子夫。一双眼睛更是湿润如同初生的鹿一般,与皇上小时候截然不同。皇上看了看底下一群笑闹着的孩子,心底里叹出一口气。他虽然不是那么喜欢刘据了,但底下的几个孩子也不成气候。人说三岁看老,看起来都像是庸才。

卫子夫心细如发,见皇上郁郁,也就内敛的低下头。皇上正与平阳长公主聊天,不知说了什么,引了皇上大笑。然而卫子夫却觉得那笑声实在令人齿冷,根本不是出自欢喜,甚至不发自内心。

卫青坐在平阳长公主身边,自然比以前座次提前了不少。感觉皇上灼灼目光钉在身上,脸上虽笑,眼中却阴霾重重。他颇忧虑的看了一眼平阳长公主,长公主也会意的冲他点了一点头。

有位邢夫人见了就掩口而笑,皇上转眼看向她,奇怪的问:“你笑什么?”

邢夫人没成想皇上注意到她,顺势恭声回答,语调却加了几分戏谑:“妾是笑,果然大将军和长公主新婚燕尔。这两人一个看一个点头的,是打什么谜语呢?”

这一句话说出来众人都笑出声来,惹得长公主掩了面。卫青却一派闲适,也跟着笑意满满。皇上顿了顿,也笑。只是暗自捏紧了酒碗,那酒液震荡出来打湿了他的手指,好像火一般烧了起来。

众人也注意到皇上似乎心情不佳,早早的说要散了。皇上看几个孩子都困倦不已,也就抬手说散席。平阳长公主和卫青来拜别,皇上似笑非笑的盯着卫青:“卫青,今晚你就留下值夜吧。”

这话一出,长公主心里且喜且忧。喜的是她知道近日里卫青不得志,多日没有被皇上召见了。皇上叫卫青值夜,表的就是信任之意,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然而忧的是,她素来就隐隐听闻皇上与卫青,似乎走的过近了。有嫉妒的人,都传言卫青是得了皇上不一般的宠幸。

她想到这一点,忍不住侧眼去看卫青的反应。卫青面上仍是淡淡的,叩首称是。长公主暗想他这般镇定,大概传言也是不实的。

人都走干净了,只剩下皇上与卫青在大殿里。皇上示意卫青起身跟上来,自己信步往前走。走了一会,回头看卫青跟在几步远处,虽然低垂眉眼却无丝毫慌乱。皇上刚才的火气还没消,轻嗤一声继续往前走。

含章殿本是个偏僻宫室,虽然清扫的干净,却空无一人。深冬腊月,这偏僻宫室实在冷的怕人。卫青素来有寒疾,更比旁人怕冷。觉得冷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恨不能缩成了一团才好。皇上点上一盏灯,转头见卫青有些瑟缩的样子。再狠的心也有些软化了,走过去摸了摸卫青的肩膀:“穿的这么少,冷也是活该。”

话虽这样说,到底顺着手臂下去,将那人冰冷的指尖握在掌心暖着。卫青垂着眼睛也没有躲,任凭皇上抓住他的腕子,接着握紧了他的手。卫青被穿堂而过的风吹的利害,那温暖的掌心有如莫大的诱惑,让他很想往更大的热源边靠过去。皇上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轻松一带将他搂在怀里。

一盏油灯将相拥二人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影影绰绰。卫青侧过头去看了半晌,慢慢的有了倦意。皇上将下巴靠在他的发顶,他拼命的睁着眼睛不敢睡去。视线渐渐都模糊了,只想倒下去好好的睡一觉。

皇上将魂牵梦萦的人抱了个满怀,得偿夙愿松了口气。卫青总是顺服的样子,眼底里去明明白白的写着不耐烦。今日这样,实在罕见,由不得不让人心软。摸着卫青的肩背,觉得这人似乎又瘦了一些。好歹还是年节里面,置什么气?相处的时间这样少,每时每刻都是奢侈。皇上这样想了片刻,想说点什么,却觉得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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