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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郎 上——by碧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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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眯着眼睛只剩下打瞌睡,听了这话便稀里糊涂的接口:“舅父早嘱咐过了,汉军实力依旧与匈奴人有些差距。去病知道避匈奴锋芒,从侧面打击。”

皇上要说的话都被人说尽了,也就住了口。听了“舅父”二字,心里一动。犹疑了片刻,咬了咬牙终于问了出来:“大将军怎么样?”

霍去病听了这句,才有些精神了起来。抬眼似笑非笑,唇角勾起眼里却很淡:“什么怎么样?皇上问我什么呢?”

皇上疑惑的看了看霍去病,才有点明白过来。这小子心里一清二楚,还在这里吊人的胃口。皇上气得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霍去病也不在乎。半晌才慢悠悠乐呵呵的说:“病大约好一点了,但上朝恐怕还不能。”

这明明是幸灾乐祸,皇上听了更是窝火。再怎么窝火,这火还是发不出来。他与卫青这般,能够瞒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易。流言蜚语走街串巷,但到底都是捕风捉影,况且没人敢在皇上面前提起。至于霍去病这样亲近的人,大约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知道也装不知道了。

霍去病看着皇上浓眉紧紧打结,骂也骂不出口的样子。这才心里大大的舒服起来,想来这也算为卫青出了一口恶气,将委屈也还了回去。也不枉深更半夜,被扰了的好梦。

第四十三章

从陇西出发的公孙敖,依旧没有消息。这匹号称久经沙漠的“老马”,居然迷途了。霍去病倒是毫不在意,只是底下两万人马,愈发的焦急不安。原定计划本就是两军从北地和陇西分别出发,到河西会合打击匈奴人。人可以等,战机却不能再等。霍去病被一干不安的人吵得不厌其烦,于是当机立断立刻出发。

先由今宁夏灵武渡过黄河,向北越过贺兰山,涉过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绕道居延海。居延海上,就是大湖弱水。霍去病捧了一捧水,略带一丝苦涩的清冽瞬间浸透了口腔。他对着水中那倒影笑了一下,身后两万人马肃穆无声,用一种说不清的目光注视这他们的统帅。

对他们来说,霍去病一直是个谜。一个将军,智、信、仁、勇、严。五德俱全才能做成千古名将,但是在霍去病仿佛是一个异数。信与仁,对于霍去病来说毫无价值。他只相信最有力的手臂,最锋利的刀剑,最敏捷的猎狗。他对手下的亲兵,一样的放纵,也一样的苛刻。他可以与一个小兵在蹴鞠场上挥汗如雨,也能毫不留情的抛下任何掉队的伤兵。

但是,一个将军,胜利才是最大的征服力。没人不畏死,但是胜利的滋味,尝过的人无法割舍。戈壁之上,黄沙热土,才是男儿埋骨地。

所有人看着霍去病变戏法一般,变出一坛美酒。一拍开泥封,酒香四溢引得前排的兵卒都耸了耸鼻子。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霍去病将那坛美酒高高举起:“这坛紫金醇,高祖的时候酿造的,一共只有二十坛。皇上赏给我的时候,跟我说:‘霍去病,等你娶媳妇的时候,分给宾客喝吧!’。”

众人听了,实在忍不住哄笑。男人们讲起这种事情,总是忍不住要互相嘲笑一下的。霎时间连骠骑将军素日里的威严都忘了,大多都交换着眼神笑出声音来。霍去病毫不在意,又大声的接着说下去:“我说,打不败匈奴人,我绝不成家!所以这坛酒,我分给大家喝!”

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坛酒倒入了湖中。大家都静了一刻,然后一拥而上挤到湖边去,捧着水喝起来。霍去病退到了一边去,下意识的在人群里找那个身影。

看过了一圈,才想起来,李敢是和父亲李广一起从右北平出发,去打左贤王部了。霍去病一点不放心也没有。因为知道对李敢的回护之情,这世上若是还有一个人比得上他,大约也就是李广了。只是还忍不住想念,在人群中找寻那个身影,已经渐渐成为一种习惯。

习惯是人生最可怕的事情。

戈壁的天空纯净如同一片上好的碧玉,没有一丝杂质。等到了夜里,稍作休息。仰躺在湿冷的沙地上,看着天上的星子。一颗颗璀璨如同明亮而慧黠的眼睛,总让人想起某个藏在心底的人。马匹与人都劳累了一天,在倒地的那一瞬间就阖上眼睛陷入昏迷一样的睡眠。呼吸声此起彼伏,大概只有霍去病还在清醒的看着纯黑色的夜幕。

我要一场胜利。一场盛大的,能够建立信心与权威的胜利。一场留名青史的胜利,一场能够骄傲的展示的胜利。一场,能让他为我大笑的胜利。

霍去病对着那夜空徐徐的微笑,像是志在必得的猎人。他深信匈奴人的头颅,就是这些冷风寒夜里所有挣扎的报偿。

皇上的手指顿在河西的地图上,正好指向居延泽。他的手指几不可见的颤抖,即使身旁没有陌生人,他也很快的将手攥成一个稳定的拳头。他转过身去,看着灯下泰然自若而坐的卫青,心里有无言的焦急。

皇上清了清嗓子,成功的吸引了卫青的注意力。卫青抬起头来看他,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神色。皇上有些不能相信,便俯下身去看卫青的眼睛。两人只对视了一瞬,卫青便移开了视线,略略低下头去。

“去病这次领两万人马孤军深入,仲卿不担忧么?”

卫青只看了皇上一眼,便知道皇上是焦急万分。皇上未必顾惜那两万人马,也不是不能面对失败。只不过汉朝太需要一场胜利。皇上的穷兵黩武已经让民间积怨甚深,一场失败只会让举国百姓对国家与军队失去信心。

说到底,都是爱面子的。从汉高祖时候起的和亲,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被送了出去,依旧换不回和平。对于天子和泱泱大国来说,是极大的耻辱与不能碰的伤口。卫青年少的时候,若说除了活着还有什么愿望的话,就是让匈奴人从这个世界永远的消失。

他不知在什么时候起,下意识的将皇上的愿望当成了自己毕生的目标,不断的为之努力。辗转沙场十余年,除了一身伤病和满手鲜血,他觉得自己一无所获。

反而失去了很多。

皇上渐渐失去耐心的眼神提醒他不能再这样沉溺于回忆,于是卫青平稳了声调:“皇上,用人不疑。况且骠骑将军,是有分寸的。”

皇上的牙关紧咬,渐渐觉得牙齿都发酸了。他一步一步的走下台阶去,走到卫青的身边按住那人的肩膀。慢慢的俯下身去,轻声在卫青的耳边说:“朕真的很羡慕。仲卿在什么时候,都这样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接着满意的看着卫青颤抖了一下,咬住下唇,呼吸急促起来。十几年的相处,如果时间的长久能带给人什么好处的话,大概就是给了人一些经验。皇上大约是世界上最了解卫青身体的人,最明白如何让他动情。

卫青在呼吸靠近的一瞬,闭上眼睛。感觉微凉的手指擦过脖颈,顺着衣襟滑下去。冷空气附在裸露的皮肤上,引得喉头一阵发痒。卫青拼命的克制,不知为了什么脸上浮起红潮。

这种事情,做了一千次一万次,还是痛。痛楚夹杂着快意,让人好像踏在云端上。越是想要抓住什么依傍,越是无从下手。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迷茫一片。连一张脸,都只能看清一个轮廓。卫青很少去看皇上的眼睛,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不敢想,自己脸上的神情。羞愧、难堪、还是愤怒?

或者是欢喜,少年时的卫青,也曾经因为这样的肌肤相亲而欢喜过。那样虔诚的,小心的去抚摸天子布满了汗水了脸庞。看着天子渐渐失控的神色,因为爱看,所以连痛苦都忘了。事后想起来只是咬牙,可是当时依旧希望那痛再绵长一些。

想起少年心境,才忽然了悟。原来这么多年,皇上从来没有问过一声,是否他的快乐源自于卫青的痛苦。因为没有问,所以没有说。所有的痛苦,都成了伤口。不会愈合,一次次被撕裂。痛彻心肺,忍无可忍。然后从头来过,再咬牙忍下去。

为什么能忍,为什么会忍。也许来自于天性,在贫苦之中成长的人总是有野草一般的韧性与承担。在面对苦难的时候也更加的坦然。因为利害关系的不得已,里面到底有没有一分真心。

十几年来,皇上想要知道这个答案。卫青也扪心自问,拷问便如同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煎熬,连深思都觉得让人心焦。心已经焦成一团灰烬,慢慢的凝固起来,变成一个冷硬的团。

皇上在卫青的身上慢慢的吐出一口气,埋首在卫青散乱的长发间。停了一会,就抬手去理顺那长发。卫青合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因为被扯痛了头发略皱了皱眉。皇上下意识的放轻了力道,接着又气闷的扯了扯卫青的头发,想看卫青到底做何反应。

然而卫青真如同睡熟了一般,脸上只余淡淡倦色。皇上顿了一刻,缓缓起身。转头又去看那地图,河西走廊蜿蜒曲线,却如同一支利剑插在人心上。皇上又有片刻的迟疑,怀疑自己的决定。

天命,到底在哪里?

一次次的矛盾迟疑已经让皇上疲倦不已,索性将一切都抛开。皇上在卫青身侧躺下来,竟有些害怕明天早晨在自己还没有醒的时候,卫青就悄无声息的消失了。想了片刻,和卫青十指交叉,恶狠狠的扣紧了。即使做到这样,还是不放心。撑着头看了半晌,实在挡不住困意,才恋恋不舍的闭上眼睛。

卫青苦笑着看着两人交缠的手,还是用另一只手用皇上的手,一点一点极为耐心的抽出手来。日光微弱的从窗沿扫进来,照着那人面孔。安然睡颜之下,才看得出原来真是老态。已经近四十岁的人了,还在苦苦追逐,完成年少时一个近乎不可能完成的梦。

一个民族,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被消灭?用武力和强权,有些目的永远达不到。有些地方永远无法轻易被征服,比如人心。

这样的不容易,就如同我对你,永远达不到的那一副铁石心肠。

第四十四章

风寒水冷,山高水长。

祁连山,这个曾经被无数次吟唱和畅想的地方,终于被翻越。在渐行渐远之间,它已经变成了一个符号。曾经的苦难与辉煌,都留在祁连山中。翻越过去,便是胜利的开始。

多年以后,骠骑将军已变成了大司马骠骑将军。他的墓在紧挨这皇上的陵墓,修成了祁连山的形状。祁连山带着所有的风霜与岁月,万水千山走过,来到长安墓前。

然而霍去病若是能决定,他必定不想要一个祁连山一般的墓穴。因为他的一个噩梦,正从这里开始。

祁连山过去了,便是弱水上游。从这里,便能侧面打击浑邪王与休屠王的部落。猩红色的大旗已经高高举起,猎猎作响。一场围猎一般的杀戮,即将开始。已经是深夜,人困马乏。霍去病看着那些精神亢奋实则疲惫不堪的脸,终于显现了少有的宽厚。决定休息一夜,天不亮便重新出发。

这些战士们,经历了一路的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此时能够得到一夜安然的休息,简直感激涕零。作为骠骑将军的手下,实在不轻松。然而不管多么严苛,骠骑将军依旧是所有士卒心向往之的将领。从一个私生子到万人将军,让所有草根之中成长起来的人都无限的仰望与倾慕。

看着一个个靠着自己的战马睡过去的年轻面孔,霍去病慢慢的躺下去。其实霍去病比这些人里面的很多人,还要年幼。但是战争是不给人成长的时间的,要么快速的成长,要么快速的灭亡。于是被逼上了一条没有选择的路,将少年这一段美好直接的跳过,换作鲜血与成熟。

朦胧之间,忽然有人摇晃他的肩膀。霍去病虽然警醒,但是也有些疲惫。此番被人吵了好梦,心里当然好受不了。勉强睁开了眼睛,看着脸上闪过一丝惊惶的亲兵,又只好作罢。沉着脸说:“什么事?”

亲兵抬手一指,他身后一个兜鍪赤羽的斥候单膝跪在那里。霍去病摇了摇头,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一些,只分了五分心思去听那斥候的报告。

无非就是公孙敖将军迷路,恐怕不能会合。张骞将军作为西路主力,没能按时出发。诸如此类的战报,霍去病其实并不感兴趣。对于他来说,战争是自己的事情。一切的合作,都是拖他的后腿。霍去病近乎无聊的打了个哈欠,然后静止在原地。

作为西路先头部队的李广,带领四千精兵出发。因为张骞没有按时会合,所以直面左贤王主力。斥候得到的消息是,李广的四千人已经被四万人团团围住,恐怕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

霍去病镇静了一路,清醒了一路。此刻脑子却不太清楚,一句凶多吉少,他竟没太听懂。“凶多吉少”四字在心头打了个转,又像抓不住一样的滑走了。他几乎以为耳朵是听错了,大声的重复了一次:“凶多吉少。”

这么一大声,惊醒了不少周围的将士。副将们大多在原地睁开了眼睛,拿不准是否要靠近。这并不是个疑问,所以斥候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怔了一瞬,才又将自己知道的关于李广将军的战报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倒出来。霍去病面无表情的听完,压低了声音轻声问:“什么叫凶多吉少?”

那语气里面,满满的,要溢出来的杀意。声线压的极低,仿佛是即将发起攻击的野兽的喘息。斥候无端的打了个寒战,也跟着将声音放低了,却掩不住尾音的颤抖。咬了咬牙,才把大不敬的话一气说出来:“恐怕李广将军此刻已经身死,全军覆没了。”

四千人对四万人,就如同以卵击石。如果能留个全尸,恐怕已经是好的了。还能有什么把握说逃出生天?这个消息一说出来,大约人们都知道是必死无疑了。心里都在一时喟叹,叹李广这个老将最终还是走上了沙场战死这一条路。

霍去病下意识的向后仰头,将脸藏在阴影里。没人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只有离得最近的亲兵听见他的呼吸声渐渐放轻了。等过了一会,才忽然加重。暗夜里听的见牙齿咬的咯咯响的声音,像是野兽在磨牙,越发的骇人。众人一时都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霍去病的坐骑蹄子踏在石地上,咚的一声响。

就这么静了一刻,几个亲兵连呼吸都下意识的止住,动也不敢动一下。霍去病猛地跳起来,一脚踢翻了面前跪着的斥候。斥候猝不及防,啊的一声倒下去。霍去病抓起身边一个亲兵,清晰的说:“大军开拔。”

被扰了一夜黑甜好梦的士卒们,连一声抱怨都不敢有。近两万人在黑暗中安静而快速的整理着兵器马匹,组好队形。

借着篝火,亲兵发现霍去病的眼睛,映着烈火,变了一副样子。霍去病的眼睛,一直不同于一般人的深邃和复杂。那双眼睛黑的纯粹而干净,即使染上了鲜血的颜色,也是清明一片。然而此时,就好像是一块黑曜石蓦然活了起来,狂躁而激烈。眸子里有烈火,底下却压着一点痛苦的神色,像是自己舔舐伤口的鹰。

两个匈奴王爷,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他们很侥幸的逃过了霍去病的剑尖,开始没命的奔逃。曾经草原上骄傲而狂野的王爷,犹如丧家之犬。没有再战的勇气,也没有再战的可能。霍去病是一个诅咒,一个噩梦,一个破坏者。

浑邪王已经是第二次遭遇霍去病。他终于发现,这个少年在杀人的时候嘴角依旧噙着熟悉的笑容。燕翅一般的长眉一直挑起,仿佛在狩猎中志得意满的猎手。然而这次,霍去病似乎更加狂热于杀戮。

当所有的哀嚎声都已经停止了,所有的俘虏都瑟缩着聚集在一旁的时候。霍去病冷冷的打量剩下的帐篷,轻松的挥了挥手:“带走干粮马匹,剩下的烧掉。”

于是朝阳升起,与烈火交相辉映。天空蔓延着异样的深红色,持续到夜里。但是胜利没有让任何人满意,狂风瞬间席卷,向大漠的更深处扫去。

原来一刀一刀,真是伤人。鲜血溅在脸上,同着泪水混在一起,火辣辣的痛。烈火灼着眼睛,像是要烧起来。

我要一场胜利,一场盛大的胜利。如果你死了,所有人都要给你陪葬,包括我。

皇上正在看河西走廊的地图,手指点着河西的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看了半晌,朗声大笑:“河西走廊若是拿下来,这四郡就是我们大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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