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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郎 上——by碧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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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据毕竟年小,被皇上这一番重话吓得一缩,眼里登时涌上泪来。卫子夫连忙尽力安慰,小心翼翼的奉承说:“太子毕竟还小,不能理解皇上的苦心与雄心。等大一大,便都明白了。”

皇上听了这话,脸上才缓和了些。三人尴尬的沉默了一会,皇上便催促太子回去读书。孩子也看得出来父亲生气,连忙起身小心的退出去。走的匆忙,便把那把木剑落到这里。皇上看见了,就伸长了手臂一把捞过来。

这木剑做的也用心,通身都打磨的光滑,生怕有毛刺扎了手。把手上了好桐油,刻了篆字“据”。皇上一看,心里疑惑。等闲工匠,断然不敢把太子名讳随手这么刻下。见卫子夫还在下手端庄的坐着,便随口一问。

卫子夫听皇上问起,连忙小心的答:“妾见前些时候大将军在家里无事,就托他教导太子剑术。也是希望太子能够懂些骑射。”

皇上听了倒笑起来,剔了剔眉:“太子连一个教导剑术的师父都没有了么?皇后这是在怪朕,这段时间冷落了大将军吧。”

卫子夫原没想到这一层,冷汗都冒了出来。连忙伏下身去,几称不敢。皇上冷冷的笑了一声,也不叫起,大步走了出去。卫子夫等那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才敢直起身来。

却见那案子上的木剑,已经无影无踪。

第四十七章

这一场仗,当真惨烈。箭簇如雨,死者惨象,生者也面容模糊。一层一层的血糊上盔甲,热过又冷了。盔甲底下全是汗水,冷风一吹,衣甲都粘在背上。

两天两夜无水无食,不是没有,而是根本找不到机会。匈奴人在外面一圈一圈的扫射着,一点点的逼近。伤者被拖了下去,几乎就丢在一旁。任由他们呻吟,也无人有工夫理会。

李敢的伤在肩窝处,只好用一块衣襟狠狠的绑住,半晌才止了血。同行的数十人只剩了三四个回来,但也说得过去。李广有心让李敢休息,但根本顾不上他。李敢见情势紧急,也只好再次上阵。

他的骑射向来是好的,算得上百步穿杨。这一次伤在左肩,虽然不妨碍拉弓,但每次张开了手臂便痛过一阵。自然准头少了些,只中十之八九。痛到最后,渐渐的也麻木了。勉力支撑了两天一夜,还是有些耐不住。本想避开要害,让人无还手之力就罢了。如今臂力如此,也只能挑喉咙处射去。

这么熬着,伤亡过半。李广几乎绝望,几次摇头叹息。李敢心里虽然着急,倒也平静了下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一句,当真到了最后关头才安慰人。已经尽了全力,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样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战士,战斗力超乎寻常。匈奴人死伤也不小,大抵与汉军数目相当。车轮战了两天一夜,也有些支持不住。攻势慢慢缓了下来,汉军却不敢轻敌,依旧保持着队形。眼见着黄昏落下,此战又该告一段落。忽然有人高声喊了一句:“援军来了!”

李广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眯着眼睛向西北方向望去。见一队人马犹如一条长龙一般,从山坡之上蜿蜒而下。顿时全军士气大振,都呼喝着要再坚持一会。匈奴人见张骞部队到来,相比之下人困马乏,必定不如那些士气大振的汉军。便也不迟疑,迅速调转马头撤退。

李敢眼见着队伍为首的张骞从马上跳下来,握住了父亲的手。他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一样的东西,这两天来不敢有一刻放松。越绷越紧,并着伤痛,头脑愈发清醒。此时一见张骞,那弦仿佛翁的一声崩断了一般,整个人都轻松了。脑子糊涂,眼前也渐渐模糊。

又是一阵模糊,好像眼睛久经了黑暗,一时还不适应亮光。微微闭了闭眼睛,才敢慢慢睁开。这一睁开,竟吓了一跳。有个像霍去病一般的人,坐在自己旁边。正低下头来看他的眼睛,眼里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李敢想自己大约是在做梦了,于是又把眼睛闭上。冷不防有人探手摸他的伤处,让他痛得一抖。气恼的睁开眼睛,那只手更加力按着伤口,痛得他险些破口大骂。没等他骂出口,那人已经对着他俯下身来,沙哑的声音说:“还不醒?”

这下李敢可以确定,此人必定是霍去病无疑。天底下这么对伤兵的,恐怕也只有霍去病这个没心没肺的。李敢不敢挣扎,怕更扯开了伤口。左手使不上力气,倒抽了一口冷气用右手轻轻的推霍去病的手臂:“快点拿开,痛死我了。”

霍去病这才缓缓松了手,让李敢喘出口气来。等李敢的痛劲过去,才发现霍去病垂着头在旁边坐着,一声也不出。心里有些奇怪,便抬眼去看。

这仔细一看,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一场苦战,清减一些总是难免的。只是霍去病很得皇上偏爱,专门赏赐了庖厨下来。按理说就算是受苦,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样。瘦得颧骨突出,连眼睛都陷下去了。李敢看到这里,免不了有点心疼。想要开口说话,觉得喉咙发干,便嘶哑着嗓子要水。霍去病若有若无的看了他一眼,拿过水囊要扶他起来。

喝完了,见霍去病呆呆的举着个水囊,更不对劲。正好靠在霍去病怀里,就忍痛用伤了的肩膀轻撞霍去病的胸口:“这是到哪里了?”

“陇右郡,大军会合了。”

“我爹呢?”

“巡军。”

没话找话,话也说尽了。李敢本该躺下,但霍去病的怀里甚舒服,就顺势靠着。霍去病垂着头,却看不清表情。只有温热的呼吸吹在脸上,很痒。李敢开始想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大爷,让这跳脱的人都转了性子。

两人都静默了良久,霍去病忽然轻声的念了一句:“以后你要是死,好歹也跟我说一声。”

声音实在太轻了,离得这样近还听得模模糊糊。大意是听懂了,李敢竟是想笑。生死有命,谁知道谁几时死?哪有那个时间说一声,又到哪里去说呢?

只是这话里,太多悲戚。李敢有心开玩笑,便勉强笑着说:“指不定你死在我前头。”

一说出口,就觉得不妥。若是一语成谶,可怎么了得。但霍去病丝毫不见生气的模样,将下巴靠在他鬓角,厮磨了一阵才幽幽的说:“死在后头的人,要受心痛的罪。我舍不得你受。”

那种剜心蚀骨的心痛,折磨的人恨不能死了。越是痛,就越是清醒。死也死不成,只能活着受罪。这种罪,我受了一次就罢了,哪里舍得你再来受。

就为了这个,我也要活得长长久久的才好。起码要活得比你长。

李敢听了先是一怔,接着就觉得喉头哽咽。眼里似乎泛起水雾来,连忙闭上眼睛怕那水汽溢出去。摸索着要去抓霍去病的手,原来那手就放在旁边,就等着他伸出手来。一下子就握住了,才一触到,眼泪就从眼角滑出来。好大的一滴,一路烫到耳廓。

当真太没出息了。以为要死的时候,都没哭出来。想着大好男儿,当为国捐躯视死如归。被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就逼得落下眼泪。自己想着,都觉得好笑。

可是值得。有人说这么一句,也不枉人世一遭。

把头埋进去,才能呼吸到熟悉的味道。沙场上过了这么久,身上的气息还是没有变。这么靠了一会,才打趣一样的说:“你都没在旁边,我死不成的。我要是死,定然要你在旁边看。不然死了也不安心。”

话是打趣,心是十足真切。死的时候,最在意的那个人都没在身边,谁能闭上眼睛?

良久都没有回音,李敢忍不住想要抬头去看。被一个人的下巴抵住了发顶,死死的扣在怀里。怎么也挣脱不开,索性也就不挣扎了。靠了半天,昏昏沉沉的坠进梦乡里。

因为熟睡过去,没有看见。那人的脸被一行行泪水冲的一塌糊涂,连眼睛都红肿。谈笑面对千军万马的将军,从没想到有一日,会害怕的痛哭。

害怕你无声无息的离开我。连你的死讯,都通过别人的口告诉我。

后来有一天,他杀了今生最后一个人。卫青找上门来,劈头给他一个耳光。打得眼冒金星,连嘴角都流出血来。打完了,卫青倒安静下来。叹出口气,近乎怜悯的看着他:“何苦来?”

他摸着打肿了的面颊,尽力的微笑。在卫青说不清的目光中,回想起那一日所许下的诺言。

他统统的做到了。死在身边,死在后面。

第四十八章

天子坐明堂,大喜过望。这一次出征,几个老将不是兵败就是无功,倒衬得霍去病天纵英才。皇上对霍去病大加赞赏,益封其食邑五千户,其手下部将也多因功封侯。李广倒也有些委屈,明明是以少敌多的传奇。只是因为功过相当,所以未得封赏。至于张骞与公孙敖两个,均以不能按期会合,叛处死罪。后以财物赎免,贬为庶人。

去了官职,到底还是资历老。还在朝中照常行走,连庆功宴也没有落下。

这场庆功宴,总算热闹了些。骠骑将军想要讨好无从下手,倒是许久不露面的大将军更好说话。于是都围上去叙旧劝酒,将大将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霍去病执着酒杯,一杯一杯的喝下去。只是心烦,还惦记着养伤的人。这么一想,抬眼就看见飞将军李广。李广正凝神看向他,与他视线撞上,便变了脸色。恐怕是还记着前时争吵霍去病的口不择言,给不出好脸色来。

霍去病也懒的看他,想起前时自己听闻李敢昏迷,急着去看。正好撞上李广,两人便大吵一架。最后都红了眼睛,恨不能吃了彼此一般。霍去病当真是气得想要杀了李广,但顾念着李敢还下不去手。

谁要是害死了你,我不但这辈子和他有仇,生生世世都有仇。

霍去病想到这里,更觉得李广无能加了可恨,转过眼去不看。皇上见霍去病兴趣缺缺,便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霍去病就晃晃悠悠的走过去,随随便便的一坐。

皇上丝毫不以这仪态为意,反而觉得自在。随手将手中的酒杯递给霍去病,霍去病也不多话,接过来就仰头喝下。皇上更是喜欢,便开口问:“朕在宫中,没有机会去塞外。你且讲些塞外风光来听听。”

言下深为抱憾。皇上最是洒脱不羁的一个人,年少时与士卒混迹游猎上林苑,平生志愿便是亲手消灭了匈奴人。作为皇上,亲临沙场恐怕不能了。所以既是抱憾,又是嫉妒。霍去病早看出皇上这等心思,便苦笑一声:“哪有什么风光。半夜里冷得刺骨,枕着马鞍早上连脖子都转不过来。”

皇上听惯了将领的忠君爱国不以条件艰苦一类的话,听这些抱怨的话倒是稀奇。“哦”了一声又问:“那与长安比起来,还是长安好了?”

霍去病听了一剔眉,更是没心没肺的笑起来:“长安,镶金嵌玉的笼子一般,有什么好的?还是塞外自在。”

若是寻常人敢这样在皇上面前说话,早被拉了下去问斩。谁知道这话从霍去病嘴里说出来,便深得圣心。皇上一点也没怪罪,反而哈哈一笑就过去了。众人在底下看着,都渐渐静了下来。

卫青迟疑的把酒杯轻放在案子上,思虑要不要提前离开。他见皇上心情不错,今夜恐怕要闹到深夜去。被一群劝酒的人围着,才坐了一会便有些累了。自从一场病拖到现在,精神不济。见皇上不注意,就想要悄悄的离席。

还没等他起身,皇上仿佛察觉到什么一般,缓缓的看向他。卫青心下暗叹,只好又端正的坐好。皇上看了他一会,就说乏了要散席。

这下松了一口气的可不止一人。霍去病急急忙忙的跳起来,跟着一群人慢吞吞的行礼,然后走在最后。眼见着卫青也从席上起身要走,有一个黄门走过去神神秘秘的说了句什么。卫青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跟着黄门往后庭走去。

霍去病本来轻松的心情,此刻有些沉重下来。转头一看,皇上还在高位上端坐着。目光盯在卫青的身上,专注的仿佛旁若无人。

他越来越有些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既然皇上钟情到如此,眼中只有一人。为何卫青还会流露出抱憾的神情,几乎把皇上视为洪水猛兽。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

恐怕是因为,卫青心里不喜欢皇上。那么再多的好,也承受不起。霍去病这样想着,又觉得说不通。到底哪里说不通,却好似一团乱麻,找不到源头。

卫青在内室里等了半晌,简直有些无聊。等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来。十几年下来,他连皇上的脚步声都分辨的出。见皇上大踏步走过来,就低头施礼。

皇上模模糊糊的嗯了一声,算作是答礼了。接着就在卫青面前坐下来,从背后抽出样东西拿在手里。卫青低着头,见那东西实在是眼熟。不由得略略抬起头扫了几眼,被皇上也发现了,沉声说:“仲卿不认得?不是给太子做过的木剑么?”

原来如此。卫青不知这木剑怎么到了皇上手里,也摸不清皇上心思。只好恭声称是,皇上面无表情的听完,幽幽的说:“既然已经承认了,朕便可与你算账了。”

卫青稀里糊涂的听到这里,虽然不甚明白,也知道皇上心情不佳。不由得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等着皇上说下文。皇上一边抚摸手上的木剑,一边说:“仲卿与太子,感情真好啊。”

卫青心里一跳,不知道皇上是否在责备他与太子交往过密。到底外戚势力太大了,就惹得皇上担忧。只好敷衍的说:“太子与臣虽是君臣,到底也有甥舅关系。太子想要臣教导剑术,是极有上进心的。”

皇上听出卫青不过是想要给太子说些好话,顺便想把自己也摘出去。听到这里,忍不住一笑:“仲卿以前讲话,可不是这样。年岁越长,倒是越圆滑了。”

卫青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些什么。正在左右为难,皇上忽然说:“朕要说的,也不是这个。按理说外甥与舅舅亲近,也算是太子孝顺有礼。朕不会是非不明到怪罪太子与仲卿的。”

卫青刚刚松了一口气,要口呼皇上圣明。话还没出口,皇上已向他倾身过来:“朕只是奇怪。仲卿在家称病,朕怎么央求都不肯进宫来。太子说一句,就这么有用。仲卿未免把朕,太不放在眼里了。”

话虽说得重,面上眼里满是笑意。卫青觉得这人今夜实在是奇怪,更加词穷。没等他真想出什么对词来,皇上将手放在他肩膀上,凑在耳边说:“仲卿心里,真是一点也不惦记朕。”

卫青一怔忪,皇上便埋首在卫青颈间,来回厮磨。鼻尖碰在微凉的颈上,一会就烧起来。卫青不自在,却不敢躲避。皇上静了一会,又含住卫青的耳垂,含含糊糊的说:“仲卿怎么不说话?”

卫青此时躲避不及,心绪大乱,哪里找得出话来说。皇上蹭了一会,将便宜都占尽了。才满意的略略直起身子,看着卫青的眼睛:“仲卿没话说,朕有话说。”

“太子对仲卿好,还是朕对仲卿好?”

卫青此刻只想找个墙来撞一撞,看着皇上一脸严肃,却说出这种不正经的话来。心里既是无奈,又是无法。套话着实不管用了,只好嗫嚅着说:“皇上对臣,是极好的。”

皇上听了先是一怔,徐徐的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朕对仲卿如何,朕是很清楚的。仲卿也不必说违心的话了。”

卫青心头大震,竟有些愧疚的意思。人都是这样,若是负荆请罪,反而气也气不起来了。皇上这样说,卫青反而心里难过,将前时委屈都忘得一干二净。想要说些什么,就被皇上打断了。皇上的眸子看着他,仿佛绵长成了一江春水:“朕是有心对仲卿好的,只是做不好。朕这样诚心,仲卿还生气么?”

若到了此时还绷得住脸的,恐怕自己都要恨自己铁石心肠。卫青理智上纵然知道皇上像是使计,情感上先软化下来。顿了顿,还是轻轻摇头。皇上见他摇头,更是欢喜。探手将卫青微冷的手握在掌心里,凑近了去吻卫青闭上了的眼睛:“话都说开了,仲卿以后不与朕闹脾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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