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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郎 下+番外篇——by碧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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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骠骑将军府邸甚为惨淡。霍去病霍光,加上了李敢,也是一副冷清景象。霍光在十二月的时候以为兄长必定不会回家过节,早早给仆从们放了假。到了除夕,偌大的府邸上上下下不过几个老仆,并三个无心过节的人。

除夕这种本该合家团圆的日子,霍光与李敢都因思亲而郁郁寡欢。霍去病平生从没有享受过天伦之乐,相比之下倒觉得这个除夕热闹些。脸上不好表露,心里十分满意。

他站在窗口看了会大雪,被冷风一吹愈发精神的睡不着。躺回榻上见李敢睡的熟,忍不住摇晃李敢的肩膀。李敢睡的正好,一摇也没有完全醒过来。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霍去病凑过来兴致勃勃的咬耳朵:“我不当大司马了,怎么样?”

李敢根本没听清他说些什么,含糊应着有什么事情明早再说。霍去病还不死心,抓住了他肩膀不停絮叨:“天天入朝跟皇上讨论什么国家大事,讨论的我耳朵都生茧。还以为打跑了匈奴人日子就轻松了,原来还这么烦。不如我直接辞了官,我们归隐山林……。”

李敢耳闻越说越不靠谱,才打起精神反驳:“大半夜你发什么疯?大司马三公之列,说辞就辞?我只听说过告老还乡归隐山林,你这岁数能告老么?别胡扯了,快睡觉得了。”

霍去病被这么一打击,畅想美好未来的话都咽了下去。长安虽好,总不如大漠让人任性妄为,快意人生。且不说现在有多少想要攀附上来的人需要打发,就是朝堂上一团复杂关系更让人头痛。

霍去病素来不屑于与人拉帮结派,皇上一句性烈如火评价他,确实恰当。做了大司马之后,更希望能够遇事快刀斩乱麻,少牵扯上利益关系。奈何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朝堂上本来就是一个勾心斗角,你来我往的地方。若是懒于逢迎交际,恐怕人缘是好不了的。霍去病为大司马不过数月,已经将这朝中大臣得罪了大半。他现在想来,深觉舅父卫青以柔克刚,谦忍退让的方法得宜,自己却偏偏做不出这个样子。

霍去病与卫青,虽然是甥舅,终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一个冠军侯,一个长平侯,从封号上便可窥见皇上对二人不同的期许和态度。霍去病有自知之明,他明白自己的能力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前驱直入。至于抚顺安民,为一时贤臣,霍去病并不擅长。他平生所愿,不过匈奴尽灭。再者,便是与怀中人日久天长,白首如故。

愿年年岁岁,皆有今朝。

李敢昨夜好梦被霍去病一搅和,今晨就起晚了。本来还没有醒,只听得霍去病在院子里骂人。他被吵得受不了,索性起床。

院子已经扫完了,支了个靶子让霍光练习箭术。霍光十二岁才开始练习,已经算是晚了。所以更加勤奋,每天早上都射满了一百支箭才去军营。军营之中的人敬他是骠骑将军兄弟,却从不自矜身份偷懒耍滑,对霍光多有帮助。按霍光才练了几个月的成果来说,目前的状况已经实属不易了。但霍去病素来御下甚严,为防止旁人说他偏私,对自己的弟弟更添严苛。平日里对待士卒虽然严肃,然而少见疾言厉色的斥责。对于自己的弟弟,自然毫不客气,该打该骂从不留情。李敢这几日看下来,颇觉孩子可怜。

耳闻骂声愈演愈烈,实在听不下去。李敢推开了门冷眼看向霍去病,霍去病转头一看,便收了声音。等李敢走了过去,才压低了声音道:“这孩子太笨。”

李敢瞟他一眼:“怎么不说你这师父教的不好?光儿右臂再抬高一些。”

霍光闻言试着抬高右臂,果然更用的上力。霍去病已在旁边颇觉不满:“我在他这个年纪,拉得满四十斤重弓。还是臂力练习的不够,不然怎么会这么久还不长进?每天再多练一百支。”

霍光被他说的头微微一缩,一张小脸皱巴巴的可怜。委屈是不敢露出来的,害怕霍去病生气加罚。李敢更加不忍,况且他从小也是苦练长大,明白个中艰辛。见霍光被霍去病狠训成这样,忍不住帮着劝两句:“箭术不仅在臂力,下盘稳住更重要。练习虽然必要,不能操之过急。你当人人都是神武盖世的骠骑将军?别要求太高了。”

神武盖世四字,李敢可以咬的极重。霍去病觉出他是有点嘲讽自己的意思,但也生不起气来。冷着脸嘱咐霍光好生练习,把多加的一百支改成了五十。霍光长出了一口气,顿觉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不见笑影的李司马,原来真是好人。

李敢转身要走,被霍去病拉住了问去哪里。李敢犹豫了一下,才直言说去拜祭李广。这是他第一个没有父亲的除夕,想来想去总该去看看父亲。

自从李广下葬之后,李敢再也没有去过坟茔看过。他总觉得自己心上那道伤口还汨汨的流着血,潜意识里不敢去看父亲,怕自己又一次崩溃。但这除夕佳节,李广在九泉之下,大约也觉得寂寞。本来想一个人去,霍去病却非要跟来不可。

一路骑马迎着北风去郊外,冻得脸都红了。李敢先把坟头上的雪都扫干净了,又把枯死的草拔去。霍去病站在旁边,有一丝不知所措的尴尬。他直觉九泉之下的李广,恐怕是不想见到他的。但现在让他走,他又不放心。

李敢在坟头摆上祭品,又跪下上了三炷香。手执檀香,忽然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半晌,涩声叫了一声爹爹。霍去病听了这二字,不免心头一阵发酸,不知为何更添了几分愧疚。

李敢说我已经封了关内侯了,全托父亲庇佑。又说自己吃得好睡得好,什么都好,父亲可以安心了。如果有空,来梦里看看我。

还说了很多,絮絮叨叨的。说到最后,发现膝盖下的雪都化干净了。霍去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李敢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对墓碑说下次儿子再来看你。

说完头也没回的走了,他知道霍去病会跟上来的。一边走一边流泪,那泪水被刺骨的寒风很快吹干,面颊上一阵阵的刺痛。他根本停不下来,觉得眼睛好像都要因为眼泪而睁不开了。

他很久很久没有流泪了,忘了自己在守灵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哭过。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常常想象父亲有一天会像从军中回来一般,推开那扇门露出笑脸。风吹过门廊的时候,他常常跳起来跑出去看。如今他只想着他终于明白过来了,父亲不在了。

这个世界上最最疼爱他的人,不在了。

霍去病目送李敢走远,他平生第一次跪拜除了皇帝与卫青以外的人。他非常的郑重的叩了一个头,抬手抚上墓碑上石刻的名字。

他说,李将军,你在天上看着。我会好好对他的,我会的。

第七十章

卫绾、窦婴、许昌、田蚡、薛泽、公孙弘。

整理自己衣襟的李蔡,脑中反反复复出现着这些名字。从他整理衣领的颤抖手指看来,绝对猜不出这个人已经过了花甲之龄。他低下头去将挂着银质官印的青色绶带上的褶皱用力抚平,又抬头去看铜镜,检查自己的发髻是否整齐。

作为李广的从弟,年轻时的李蔡与李广同为汉文帝的侍从。在汉景帝初年,他就以军功享二千石禄。从轻骑将军到丞相,李蔡可称得上是当世少见的文武全才。然而从弃武从文开始,他慢慢从不拘小节的武将蜕变成了谨慎深沉的文官。

丞相李蔡,已有四年。

出门的时候,他还有些恍恍惚惚。皇上的内侍带着谦卑的笑容对着他弯下腰去,恭声请他上车。李蔡上了自家马车,身后跟出来的是相伴多年的老妻。他回头一看,老妻已眼圈红透滴下泪来:“大人……。”

李蔡怔了一下,走过去低语:“本来没有什么,你这一哭倒像是有什么了。给人看去了,像什么样子!”

李夫人一听,连忙抹干了脸上泪痕。她深知自家夫君脾性,平生最最看重的就是清誉。为人平和,这一句“像什么样子”便算是最重的责备了。李蔡深深看她一眼,转身上车。

马车伴着四月熏风渐渐远去,李夫人被扬起的尘土迷了眼睛,眼泪再也止不住。

未央宫中灯火通明,熏香缭绕。皇上坐在高处,盯着一卷布帛。那华丽的绸绢之上,只有寥寥数字。他却盯着看了很久,似乎要将这布帛看出一个洞来。刘彻看了看底下跪着的李蔡,笑容在阴影里愈深。

“人所惮为,公勇为之;人所竞驰,公绝不窥。”

李蔡在皇上悠扬的念诵的声音中打了个寒战,张口欲言。皇上含笑看他一眼,轻轻拍了拍手:“好文采,好文采。爱卿德行风采,跃然纸上。写出这样文章的人不为朝廷所用,实在是一大损失。爱卿在民间有如此盛名,可喜可贺。”

李蔡深深叩首,恭声称不敢。他的声线已经平稳下来,与之相对的是心头膨胀着的恐慌和绝望。他开始明白皇上单独叫他来的目的了。

从皇上设定了内廷制度的那一天开始,传统的外廷就开始渐渐没落,沦为执行决策的工具。丞相作为皇上的股肱之臣,无所不统的权力中枢,渐渐被架空。那六个人的名字再一次在李蔡的脑海里循环不息,他们都曾坐过李蔡的位子。三个因为无能而罢免,两个暴死。得以善终的公孙弘,在接到丞相的委任之时伏地大哭,哀叹命不久矣。

四年以前,还是御史大夫的李蔡在公孙弘的丧期里接到了丞相的委任。从此他的心头一日不能放下恐惧,一日不能放下谨慎。他明白自己以及九族的身家性命都握在了皇上的手中,日子不过是过一日少一日。

“爱卿于朕,是有大功的。执政短短四年之间,协理朕运武徒民,治吏改币,统筹盐铁,颇有政声。去年那场胜仗的后勤,全赖爱卿鼎力。朕心里,是很感激的。”

李蔡的额头抵着地面太久,眩晕不已。他已经老了,去年亲眼看着堂兄李广的遗体抬回了长安,心里居然有些嫉妒了。在高处太久,生死早就被迫置之度外。能够安详的死去,也算幸事。

皇上轻轻的抽气,李蔡抬起头来直视皇上的眼睛。这是大不敬的罪名,但此时李蔡已经不必在乎了。他直视着这双深邃到了看不见底的眼睛,想象自己当初与皇上相处的日子。

为人臣子,一生有幸遇到这样大有为的君主,当肝脑涂地死而无憾。李蔡多少次跪坐在这个位置,看着皇上在高处指点江山,神采飞扬;看着皇上投来信任和尊重的目光。他无法不被打动,以至于心情激动,夙兴夜寐上报皇恩。他将这一生献给了刘氏的三位君主。平心而论,文景两位皇帝是守成明主。然而他们的决断同面前的武帝相比,黯然失色。

但这不代表,武帝是更好的皇帝。

“卫鞅有言,法之不行,自上犯之。法之所以为法,就是因为一视同仁,朕也无能为力。爱卿这次私自侵占汉景帝陵园前路旁一块空地,该送交法吏查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上脸上笑容未改,眸子里含着满满的笑意,好像看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他从高台上缓缓的走了下去,一步一步像是踏在人心尖上。李蔡不敢抬头,感觉皇上的手按在了肩膀上。那手是温热的,温度透过春日的薄衣烫在肩上。皇上轻轻的拍了拍李蔡支零的肩头,声音低沉柔和:“爱卿回去吧,法吏按律查办,绝不会冤枉了爱卿。”

李蔡明白了,皇上不想让他活了。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董仲舒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李蔡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

他活得不短了,将这人世间的兴衰荣辱都已经看遍。所求的不过尽忠职守,千载之后无骂名。现在想来,命陨黄泉,身后之名还有何可在乎的。如今他唯愿自己一死,能够保全家中老妻诸子,余生平安。

他想清楚了,用尽全身力气叩首,谢恩起身。虽然严正恭谨,到底是个老人了。努力站直,却显出了衰老和可怜。皇上看了李蔡片刻,微笑问道:“朕记得爱卿甚爱声名,是不是?”

李蔡垂头不语,皇上便当是默认了。他转过身走开几步,踏上了高台的台阶。一边往上走,一边轻声叹道:“那恐怕不愿意去受被刀笔小吏查问的罪了,真是可惜……”

这李氏里面,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好大的脾气。对荣誉爱愈生命,骄傲到宁折不弯。皇上看了看沉默的李蔡,蓦然心生快意。

骄傲?骄傲不过天子之威!朕就是要亲手打断你的脊梁,看你怎么骄傲的起来!

他看着李蔡寥落的背影,唇角勾出微笑的弧度。指尖扣在冰凉的布帛上,自言自语的又念了一次那段溢美之词:“人所惮为,公勇为之;人所竞驰,公绝不窥。”

接着那布帛在灯火上燃烧起来,火苗跳跃着吞噬了所有。

李蔡在书房之中,看着墙上供奉着的三把利剑。三把宝剑,分别为文帝,景帝及武帝所赐。李蔡恭敬的供奉着,擦拭等事从不敢假手于人。如今细细比较之后,还是当今圣上所赐的宝剑,最为华美锋利,气势夺人。

宝剑原来有今日之用,果然需要当世好剑。

门外有人轻轻叩门,李蔡咳嗽了一声示意进来。李夫人颤巍巍的走进来,见李蔡的手放在剑柄之上,倏然变了脸色。李蔡见她又要落泪,长叹一声:“我都是为了你们。”

李夫人摇了摇头,泪落如雨不能成言。李蔡将那剑柄攥在掌心中,缓缓道:“我今日一死,皇上自然放过九族亲眷。孩子们日后耕种乡野,无灾无难,吾愿足矣。”

李夫人颓然低下头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临走时回首看向李蔡:“李敢来了,就在外面等着。大人见不见?”

李蔡皱眉,想起这个堂兄李广唯一留下的儿子。李敢无知,和骠骑将军混在一起,这行径同与杀父仇人为伍有何区别?况且更有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影射二人关系不凡。他想起来便觉得胸口如堵,从此不见李敢。今日李敢在他获罪的当口前来,可见还是有良心的。李蔡不由得有些不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见了,省得害了他。他父亲的事情,你也不要告诉他。”

李夫人闻言又是一点头,极力想要微笑。李蔡看了着实心酸,暗想五十年结发夫妻;到了最后,还是彼此相知最深。李蔡一边微笑回看,一边将宝剑拔了出来。

李夫人靠在门扉上,听着屋中宝剑铮然落地声响,嚎啕大哭。一干下人眼见主母如此,也都明白过来,一同跪在地上嚎哭不止。丞相府满院悲声,声闻数里。

在门外吃了闭门羹的李敢正欲转身离去,忽然顿住。他不可置信的回头看高悬的匾额,丞相府三个大字辉煌苍凉,瞬间失色。

第七十一章

长安五月,芍药花绰约多姿,开遍了大街小巷。李敢起身的时候,还闻到院中一阵花香。抬眼看去,院中都是霍光种植的各色花草,围着水榭开满。他看了一会,自顾自的微笑。

好在有霍光,若是换了身边这个人,只怕这院子长满了杂草都没人管。

霍去病埋在枕头里,忽然出声:“你又在心里骂我什么呢?”

李敢着实被吓了一跳,更兼被人戳破心思,打趣道:“你连我想的什么都知道,不是要成妖了吧?”霍去病翻个身看向他,作势张开口:“成妖了,第一个把你清蒸了……。”

言罢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故作深沉道:“一身都没几两肉,难不成要啃骨头?可惜可惜,一定把你养肥了再杀。”眼见李敢气得要打人了,方住了口:“皇上叫你入宫见驾,为了什么?”

李敢起身要准备入宫,被霍去病拉着手不放,一边挣脱一边说:“皇上为什么,你去问皇上。赶紧放手,皇上昨夜派人说巳时二刻,我要迟了!”

霍去病眼看天光还早,便知道这人是独自面圣,心里紧张。其实这面圣面多了,就知道皇上其人极好打发,不知道为何人人都这样害怕他。霍去病还笑嘻嘻的拉着不放,往李敢身上蹭了蹭:“再睡一会。皇上重要,还是我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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