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想起来,总觉得别有乐趣。皇上看着卫青柔和下来的眉眼,吻上他微扬的唇角:“伤好了?”
卫青还在发怔,一时不防被皇上扯开了衣襟。待想要拦,伤疤已经露了出来。经过了两个月,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条狰狞伤疤。伤疤显得发白,蜿蜒直下,在心口上方险险停住。皇上看了半晌,忽然轻叹:“说句实话,朕不明白他为何会刺偏了。”
话一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对,岂不是在为卫青没死遗憾?刚想要补救,见卫青面色平静如水:“其实臣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刺偏了。臣还要谢谢皇上,没有处罚他。”
刘彻整理衣襟的手一顿,露出个苦笑来:“朕若是真处罚了李敢,恐怕霍去病死也不依。再者你既然都要人不许多嘴,朕自然要装作不知道。”
“况且你这个人心思重,还在为李广之死愧疚。他刺你一剑,你大约心里还舒服了些。”刘彻看进卫青眼里去,略带得意的剔眉:“朕说的对?”
卫青被人说中了心思,垂下眼去,最后还是点头。皇上伸手将他重新揽在怀中,絮絮念叨起来:“你这个心软的毛病,一辈子也改不掉了。朕记得你年轻的时候,旧时的朋友来借钱,你总是不好意思不借。最后人家不还,你又难为情不去讨。若不是朕把你骂了一顿,恐怕连你那个贪婪无耻的爹也要周济。年岁白长,还以为你心硬起来了,没想到倒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这样的陈芝麻烂谷子也被提起来数落,卫青忍不住要分辩。只不过细细想来,句句都是实话,只好落笑无言了。
第七十七章
絮叨了一会,卫青渐渐生出睡意来。他觉得冷,便下意识的往温暖的怀抱里靠过去。等到反应过来,皇上已毫不犹豫的收紧了手臂。此时挣扎毫无意义,卫青在靠着肩膀的同时阖上眼睛,陷入一种混沌的状态。耳边的声音像是流水一般的滑过去,他只能抓住几个音节而已。
然而皇上丝毫没有察觉卫青的沉默有何不妥,毕竟卫青在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沉默不语。对于一个有旺盛表现欲望的人来说,卫青是绝佳的听众。皇上已经习惯于这种一个人自言自语般的交谈方式,于是毫无顾忌的继续说下去:“朕几个月没见你,忽然悟出一个道理。”
卫青依旧毫无声响,等着卫青不耐烦主动催促几乎是不可能的。皇上也明白这一点,顿了一刻之后有些磕绊的将这句在心底里徘徊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分开了之后,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才是最好的。仲卿,你是最好的。”
皇上的最好,其实并不稀罕。他对很多个女人这样讲,当年需要他讨好的陈皇后,得宠时娇憨的卫子夫,以及现在的李夫人。那些女子们在得到这句最好的时候,总是泪盈于睫。以至于皇上明白这是打动一个人的最佳手段,说起来毫不违和。但他从未像今日这般说出来。
并不是缺乏真心,他对任何一个女子说出来的时候,都有三分真心。只是这一句“最好的”里面,并没有掺杂太多的东西。皇上似乎在陈述一个压在他心里很久的事实,甚至这话里还带着一丝遗憾和释怀。
说出这句话后,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接着用力的将卫青抱紧,感觉卫青的呼吸吹在自己的脖颈之上,火烧一般的灼热。卫青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感觉胸腔里的空气都被挤了出去,无法呼吸。卫青在努力挣开的过程中开始回想皇上到底说了什么,但当时他已经陷入了迷糊的状态,此刻完全没有印象。
当皇上怀着满怀的期待等待回应,他看到的只是卫青竭力想要掩饰迷茫的脸。不知为何,他忽然非常释然,甚至庆幸卫青根本没有听到。这是他第一次对人敞开心扉,在敞开心扉之后便立刻后悔。
卫青清醒了一刻,接着被皇上半拖半抱的带到床榻上去。他疲惫至极,在沾上枕头的一瞬就沉睡下去。皇上撑着头看着卫青的睡颜,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是满的,安定的,稳妥的。就像是远行的人,走了多远,心里都明白有人在等。于是可以毫无顾忌的向前走,不必回头。
皇上的手指抚上卫青的眉弓,一遍一遍的逡巡。他几乎以为自己要睡着了,直到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声。看着卫青在睡梦中皱起的眉头,连忙跳下榻往外走。
内侍正在与一个看起来面生的宫女压低了声音争吵着。宫女的手抓紧了衣襟,略微高声的争辩:“夫人说小皇子夜里忽然不舒服哭闹,请皇上准许找个大夫。请公公好歹也通报一声。若是小皇子出了差错,我怎么交待呢?”
内侍小心的回头看着紧闭的门,将食指压在唇边低声呵斥:“你小声些,可知道这里面是谁么?打搅了他,你多少个脑袋够赔?等皇上醒了出来,自然给你通报。快走快走!”
他一句快走还没有说完,感觉身后门扇带起一阵风来。皇上踏了出来,拉长了脸看着两人。内侍与宫女连忙跪了下去,直打寒战。皇上思量了一会就明白过来,若是十万火急的大事,自己找大夫去就是。既然来告诉他,便是想要他去看看。皇上虽觉得李夫人这手段实在可笑过火,但看在小皇子的面子上,还是转了心意。吩咐了内侍去准备步辇,又打量了那宫女一眼,轻飘飘的说:“这里是什么地方,容你吵闹。滚下去割了舌头。”
那宫女埋着头不住的发抖,一声哭求哽在喉咙里,连气也喘不过来。早有侍卫走了过来拖住她双臂拉走,那一声低却利的幽泣在夜风里传了很远。
卫青在室内的榻上听着那声哭叫愈来愈远,虽然远了,却好像还没有断。像是一根断不得的丝线,紧紧的勒住人的喉咙,刺进人的心里。这皇宫之中,宫女万人。一日之中比割舌之痛更惨的,不知凡几。每个人都踩着别人的头向上爬,在底层的人被压断了脊梁,连一声哭喊都来不及发出。
卫青阖上了眼睛,将衾被拉到下巴。他努力想要再睡,却清楚的知道这又是一个不眠夜。
长公主府上的看门人伸长了脖子,一次次的探望大街,终于在一阵呛人的烟尘中看到大司马骠骑将军扬鞭而来。因为速度极快,周围的百姓不得不让开一条道路。等到了大门口,一时还停不下来。霍去病猛力一拉缰绳,那匹骏马半身直立长嘶了一声,终于双蹄落地停住。
看门人已有些看呆了,直等到霍去病将缰绳丢到他手中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牵马去了。一路走还不住的想,这位英武如天神一般骠骑将军,性子真是暴烈不羁。和府上那位温和到一句重话也没有说过的大将军比起来,真是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相像。
长公主在屋内摆了茶,听见脚步声便抬头看去。霍去病赤红色的披风蓦然晃了她的眼睛,让她在心底里也不由得叹服起皇上的眼光。这天生就是一个在笑傲沙场的将军,身上的戾气只能增添他的气势与威武。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二十岁就做了万户侯,与卫青分掌天下兵马。若是有一日与卫青针锋相对,这个对手也不算辱没了卫青。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面上还是丝毫没有表露。长公主的脸上照例露出端庄的笑容,对着霍去病的行礼微微点头表示回礼。她指了指对面的席子,霍去病便走过来毫不客气的坐下。
茶喝了一会,长公主在等霍去病不耐烦。照霍去病的性格来说,是等不及人不说话的。只是今天出乎寻常的安静,让长公主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她也并不计较这些,轻轻叩了叩案几,看着霍去病抬起的明亮的眼睛:“今天也并不是我叫你来的,其实是你舅舅。”
霍去病扬了扬眉毛,示意自己在听。长公主见他并不答话,也只好耐了性子解释下去:“你年岁也不小了,你舅舅记挂着你如今还没有成亲,才选了个人来送你。”
这话听起来奇怪,因为卫青向来并不是管这种闲事的人。但此刻长公主所言,倒句句属实。霍去病神色未变,只是略略收紧了眉头。长公主见他颇有些不悦的影子,只好自己将那早就选好的女子叫了进来。
这女子仪态万方,只是一张脸不过中人之姿。霍去病似笑非笑的打量了一眼,忽然顿住。接着喉结滚动一下,目不转睛的看那女子低垂的眼。
长公主不知霍去病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这诡异的安静不由得让她尴尬起来。卫青前几日提起要为霍去病找个女子服侍起居,长公主心里还是有几分不愿的。但卫青对霍去病的那份心她看在眼里,自然也就明白卫青为何要如此。趁着送几个女孩子拉拢一下霍去病,也不是坏事。只不过卫青在那美女如云之中,竟一眼看中这个面容普通的侍女柳枝,让长公主大为惊讶。她本有心阻拦,但卫青自信满满的断言霍去病必然乐意,她也就从此作罢。如今一看,霍去病这般古怪的反应大约是不悦了,心里开始暗悔自己当初听了卫青胡言。
不想这一阵安静过后,霍去病转过了脸来,对着她认认真真的行了一个大礼。长公主一时慌乱,直起身来。她看着霍去病脸上因为笑容而浮起两个深陷的酒窝,根本猜不出霍去病为何一时之间如此高兴。等到霍去病请她将柳枝送到骠骑将军府上去,她也是有些发懵的应了下来。
晚上卫青回来,她实在按捺不住问出了口。卫青正脱下自己厚重的深青大司马服,闻言淡淡一笑。过了一会,才若有所思的说:“那孩子是个傻子。”
柳枝跪在床榻之上,在霍去病的进门的一刻深深拜了下去。她低着头看着霍去病的靴履到了眼底下,抑制不住的一阵发抖。她心里明白自己并无殊色,却阴错阳差被大将军挑中。骠骑将军肯要她,大约也是不好驳了大将军的面子。她满心的凄凉,只想着此后孤独无靠的日子一定是少不了的。
她听着霍去病的衣襟摩擦的声音,知道霍去病已经坐在了她的身边,便将头更深的埋下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身侧人已用手指抬了她的下巴。柳枝骤然一惊,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感觉那手指收紧了一下,霍去病柔声说:“把眼睛睁开。”
霍去病看那浓黑的睫毛害怕的抖了两下,接着鼓足了勇气睁开。霎时间一双琉璃一般的眸子现出来,映着昏黄的烛光,发出温暖而动人的光彩。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失去了力量,几乎在发颤。接着那双眸子转动了两下,垂了下去。
柳枝偷眼看向霍去病,才知道传言中那个英武不凡的年轻将军到底有多么好看。这简直是个绝顶好看的男子,能够满足所有少女的梦想。然而那双眼睛在专注的看着什么,却不是在看她。明明那眼睛看着她的方向,瞳孔已经散开来,像是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纵然在心里做过多少次准备,当真正躺在一个男子的身下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的感觉到心底里升起的一阵惶恐。柳枝感觉自己的肌肤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很快被一片火热覆盖。她咬牙忍了半天,还是觉得一阵泪意冲到鼻尖上,眼底湿润。
霍去病听见一声极轻的啜泣,轻的犹如幻觉。他支起身来看向那个女子,看着她倏然盈满了眼泪的眸子。忽然一阵的不知所措,口中喃喃的恳求道:“别哭,求你别哭了……。”
柳枝万万想不到自己的眼泪竟让霍去病如此焦急,惊讶之余屏住了呼吸,慢慢将眼泪逼了回去。霍去病满意的抱紧她,在她的眼睑上印上一个温热的吻。她恍惚间听见霍去病无比满温柔的在耳边低声说:“求你别哭。只要你不哭……。”
她没有听下去,她让自己沉入了这一场她自以为人生中最美而酣畅的一场梦境里。
霍去病在吻上那双眼睛的时候,心底里满溢的欢喜中夹杂着全部的悲哀。以至于他需要用力呼吸,才能制止自己不断翻涌的回忆。他记得那个人在哭,不停的落泪,却没有声音。他吻上那双眼睛,没有丝毫睫毛的驿动,只是死一样的沉寂。他不停的说求他,却说不出不哭二字。
那时候霍去病心里想的只要他不要再哭。哭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碎成眼泪,从他的眼里流出来。
只要他不哭,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第七十八章
蒹葭今年十六岁。
这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年龄,美好纯真,犹如芦苇上一滴晨露。作为一个厨娘的私生女,她的生活也许一直是晦暗的。但这并不妨碍她的美丽,像是午夜的昙花一般静静开放。
她的生活里一直充满了油烟和炭火的味道,那个曾经是美貌歌女的母亲在私通之后不得不承受额外的代价,带着一个女孩成为了郎中令府上的厨娘。昔日的荣光散去,母亲唯一值得欣慰的,也不过是蒹葭继承了她年轻时炫目的美丽。
但母亲算不上爱这个孩子,当年那个男子用一首蒹葭俘获了她的心。在始乱终弃之后她必须独自承担这个后果,将所有的后路一并斩断。在经历生活里所有的痛苦和煎熬之中,她无法不痛恨当年男子的薄情,也无法不将这种恨意转移到相依为命的女儿身上。她以蒹葭命名她的女儿,在每一次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都无法抑制的惆怅和怨愤。
就是这样的日子。一个厨娘的女儿,总有一天要嫁给某一个同样在贫苦中挣扎的男子为妻,让岁月消磨她所有的美好。母亲的教育让她有了一种贫苦中人惯常的忍耐和认命,她只是略带一丝悲哀的等待着这个预想变成现实。
但是命运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地方吸引了关内侯。年轻的关内侯有光明的前途,还有一张能够吸引任何女子的面容。而蒹葭不过是一个给园丁打下手的平凡下人,毫不起眼。当她被这从天而降的巨大幸运砸中的时候,她的喜悦中也带着惶恐和畏惧。
但她无法抵御那个男子。李敢是她所能见到的,最好的男子。她从小长在郎中令府里,总是在远远看着这个男子从男孩成为一个男人。李敢是她所有美好的想象,她不能说自己从没有想象过被这样一个人垂青,但她总是打断自己的想象。如今她看着所有的想象即将成为现实,无法不觉得恐惧而狂喜。
蒹葭站在门边,听着门内压抑的谈话声。母亲在尽力的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问话的声音却越发的尖利。关内侯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于是蒹葭将耳朵尽力的凑向门缝。
“侯爷亦有父母,自然体会奴婢为人母的心。奴婢的女儿虽然陋质,奴婢却不能让她走奴婢的老路。为人妾的事情,她是不会做的。”
这是,假话。蒹葭在门外咬紧了嘴唇,她知道即使是做妾,她也会欢欢喜喜。
“我知道。我既然来,就是想娶蒹葭做我的正妻。三年孝服一满,礼仪可以再补上。若是您同意,她就是我的正妻,此生绝不会改变。”
这也许,也是假话。蒹葭的嘴唇咬的太紧,让她尝到一丝甜味。一种快乐的感觉忽然从心底里升起,瞬间淹没了她整个人。她忽然觉得一切如此美好,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美好。
母亲似乎没有话讲了,也想不出究竟有什么能够作为借口。半晌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母亲勉强的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即使奴婢愿意,也要看小女的意思……。”
这下关内侯也无话可说,毕竟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个即将成为他妻的女子。他的心有一个很大的洞,痛不可当。于是他拼命寻找什么,想要把这个洞补上。也许一个相伴的人是最好的选择,而蒹葭只不过正巧撞入他的视线。他明白这是不公平的事情,但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公平。
没有人能够拯救一个人,同时保证给予爱。
门被霍然推开,李敢在原地偏头,对着射进来的阳光眯起眼睛。蒹葭站在阳光里看向他,脸上洋溢着幸福与羞怯的微笑:“我自然是愿意的。”
母亲在对着她瞪起眼睛,带着绝望与愤恨的神情。但蒹葭并不在乎,她身体里的快乐能让她飘起来。李敢在看着她,这比任何事都重要。等到李敢站起身来,将手掌覆在她的肩膀上。她觉得那手掌如此温暖而安定,让她拥有了整个世界的温暖。蒹葭略带着一丝局促,却也有着所有的希冀和爱慕仰视李敢的眼睛:“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