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卫青数了一夜的更漏,在内侍进来后终于挣脱了皇上的手臂。他才站起身来,忽然手臂被人挽住,有人在背后嗫嚅道:“是朕的不是,就谅解这一回……。”
他在原地僵住,感觉被皇上握住的左臂微微的发抖。从此之后很多年里大将军的左臂时常难以察觉的颤抖,直到病逝前连一盏茶都端不住。他对他的左臂一直无法释怀,然而却也无可奈何。他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控制权。然而在更早的时候,他的心便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
此刻的大将军卫青知道这是皇上最后的底线。以他对皇上二十年的了解来说,这是个皇上纡尊降贵给他铺下的一个台阶。如果他不下,后果很可能是皇上反而恼羞成怒了。
卫青转过身去,仔细打量着皇上的脸。他微微躬下身去,试图与皇上的视线平齐。四周静寂无声,他看着那双眼睛,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他心里有怨恨,有不甘,但他知道这些都不应当存在。他是臣子,该有臣子的本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那个人是刘彻。
皇上开始后悔自己的一时冒进,他应当给卫青一点时间,但他决定自己总该说出来。他们还有很长的日子,这样彼此怨恨毫无益处。他也算低了一次头,他不信卫青会无动于衷。
卫青看着他的眼睛良久,久到皇上心底里升起一阵不安夹杂着薄怒。卫青终究未发一言,转身而去。皇上盯着那深青色的背影转出了门,低下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走出了未央宫门,他抬头深深的吸气,感觉清晨的空气涤过他沉重的头脑。他回首看浩大的宫室,连绵不绝的宫人队伍。他知道自己的一生还有很长,他还要与一个人纠缠至死方休。
他已经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一切都在二十多年前写好了的。有飞扬得意的少年于马上对他俯身,大笑许他一生荣华富贵,万人之上。
只有一生荣华,甚至未提及一时喜乐。
卫青对自己缓缓摇首,似乎想笑。但他的笑容只有一半,就僵在了脸上。阳光刺痛双目,让他上马时还流着泪。一路骑回长公主府,一路的流泪。幸好无人看到。
千千万万次也是这个结果,卫青必定会谅解刘彻。
千千万万次亦不过如此。
霍嬗被接到了皇宫里照顾,皇上非常喜爱这个看起来伶俐而漂亮的孩子,甚至甚于当年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平心而论,皇上算不上一个好父亲。他对自己的儿子一向严厉有余,温和不足。然而宫中的人很快发现皇上对于这位襁褓之中就承袭了冠军侯爵位的孩子,表现了不同寻常的耐心。他花非常长的时间亲自教这个孩子说话,在霍嬗学习走路时紧张的看着,犹如这世上任何一个平凡的父辈。
卫青明白这宠爱中有对于霍去病的愧疚,对于霍嬗的希望,甚至有些讨好自己的成分。但他平静的接受了,在看着霍嬗在阳光下肆无忌惮的大笑时,他总觉得有一丝久违的温暖。虽然那温暖不足以止住他左手不时的颤抖,但也足够让他会心一笑。霍嬗显得聪明而乖巧,学会叫“舅公”之后让卫青满足非常。他无时无刻不在那孩子身上看到霍去病的影子,又在叫错了之后失神一笑。
有一天还很早,他听见隔壁的宫室里面有霍嬗的哭声。他小心的起来不打搅还在沉睡中皱眉的皇上,溜进房间里去看霍嬗。霍嬗像是做了一个噩梦,一直在侍女的怀中尖叫打滚。卫青将他接了过去,温言安慰了很久,还是不作数。他心里有些着急,恐怕皇上被吵了清梦生气。左臂开始作痛失去效用,他不得不把霍嬗换到右手上吃力的抱着,急得满头都是汗。
然后他看见皇上站在门口看他们,接着慢慢走过来将霍嬗抱走。皇上做了很多滑稽的声音,最后逗得霍嬗咯咯的笑出声来。卫青看着看着,觉得眼眶发涩,最终别过了头去。
后来皇上秘密召了骠骑将军的亲卫,问霍去病死前的事情。问了一阵,忽然觉得不对。转头看向门口,卫青站在门外不知听了多久。见皇上抬头,转身慢慢的走了。
皇上挥挥手将人都打发走了,默然从上午坐到晚上。再也没有提起过骠骑将军的事。
第八十九章
漫长的元狩年间终于过去。汉武帝在元狩第七个年头到来之际,将年号改为了元鼎。
六年时光,也许可以说是卫青生命中最重要,最漫长的六年。他一生中无数的辉煌来自于这六年,无数的伤痛也来自于元狩六年。他成为大将军,看着外甥成长为冠军侯,受封大司马,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又得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无数的得到与失去组成了这六年。他在整理自己的记忆,某些快乐显得遥远而模糊,而痛苦的记忆总是异常深刻清晰。有时噩梦会在午夜纠缠他,然后他满头大汗的醒来,在黑暗中听着身侧躺着的皇帝轻微的鼻息。
大多数时候他选择重新躺下背对着呼吸声,有时他会起身到隔壁的宫室去看霍嬗的睡颜。极少数的情况下他会坐在黑暗中数着那平稳而规律的呼吸声,等待天明。
他一次也没有想过是否要倾身拥抱那个人。
大将军卫青开始了赋闲,他的军事才能在太平年间渐渐的消沉下去。皇上还是时不时的将他拉进内廷的朝议里,但很快发现卫青长久的沉默。当被皇上点名问起的时候,卫青的脸上会闪过一丝不自然,接着慢条斯理的附和某个大臣的发言。冗长的朝议中,卫青绝佳的耐性不会让他显出丁点的不耐烦。但他的眼睛经常失去焦距,显得心不在焉。这副神情让皇上每每想起当年坐在卫青身侧位置上的那个人。年轻的脸上挂着应付敷衍的假笑,时不时的摸向腰间,似乎在确定已经不存在了的长剑。
皇上以前觉得霍去病与卫青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成长环境的不同让两个人的性格思想南辕北辙。但事实证明血缘和天性是不可改变的注定,他们骨子里的烈性和执拗如出一辙。霍去病显得更加外露张扬,而卫青选择了用理智来压制自己。
对于卫青来说,爱恨只可能在心底一闪而过,接着他用理智和克制伪装自己。所有隐忍和小心帮助他度过了二十年政治风浪中的危险,但没有帮助他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卫青坐在廊檐下,身后是拼命垫脚想要蒙上他眼睛的霍嬗。霍嬗在同龄的孩子里显得聪明,但还没有聪明到可以出其不意跑到卫青身后吓他一跳的地步。卫青拼命的克制已经涌到喉咙口的笑声,但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霍嬗在一番努力无果之后沮丧的扑进他怀中,扁着嘴拉着他的衣襟,脸上写满了类似“我想吃点心”的恳求。
霍嬗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已经隐隐显露出父亲的眉目如刻的英俊。唯一煞风景的是因为被过度贪吃而圆圆的双颊,配上他时常模仿皇上的严肃神情有一种滑稽的效果。卫青一直认为这个孩子会如同霍去病一样有沉默的童年,但显然皇上和卫青有些过分的宠爱让霍嬗有了截然不同的性格。
他会撒娇,耍赖,毫无形象的满地打滚直到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有非常磨人的赖皮劲头,在努力得到自己想要的过程中显出了与他父亲相似的一种执拗。但通常情况下在他还没有使出无声委屈落泪这种杀手锏之前,卫青已经无可奈何的满足他了。
而皇上的宠溺则显得更加没有原则。皇上会搜罗各种新奇有趣的东西送给霍嬗,在繁忙的国事之间抽出时间陪霍嬗无理取闹。他从来没有在霍嬗面前真正板起脸,更不要说大声斥责。由于上行下效的关系,宫中的众人都明白霍嬗是惹不起的人物。而霍嬗讨人喜欢的嘴巴又总知道如何讨好一个人,于是所有人都开始对他的各种“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卫青知道这样的宠爱并不是好事,他也尝试过像教育霍去病一样严厉的教育霍嬗。在霍去病小时候,他虽然有关爱的心,却因为年轻而显得有些冒进和急躁。也许是岁数的原因,现在的他发现对于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狠心似乎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他知道一个被过度宠爱的孩子在长大后很有可能成为一个纨绔子弟,纵容会让霍嬗慢慢的开始毫无畏惧,甚至有做出过分事情的可能。卫青明白自己在一天,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霍嬗,也不会让霍嬗真的做出不可挽回事情的可能。但他终究不可能真的看着这个孩子一世。
他苦笑着闭上眼睛,然后睁开。霍嬗还在揪着他的衣襟,眼睛不停的瞟向身侧案几上的盘子。卫青怀疑自己能看到霍嬗嘴角快要落下来的晶莹口水。他无可奈何的拿起盘子,递给霍嬗一块,看着他吃完后又递了一块。
终究只是个四岁的孩子而已,他实在是杞人忧天,想的太久太远了。民间有句话叫车到山前必有路,他越来越频繁的用这些话来安慰自己。
他轻轻的抹掉了霍嬗唇角的点心屑,温声问起他今天的课程。
果然不出他所料,霍嬗的脸皱了一下,开始挺直了身体小心翼翼起来。卫青确定这是一个霍嬗又闯祸了的预兆,所以他也不是很惊讶。为霍嬗找个老师开始读书是卫青的主意,主要原因是卫青发现自己对这个顽皮的孩子越来越头痛。他下不去手打孩子,又狠不下心深管。于是他跟皇上商量,选了一位最严格的五经博士为霍嬗启蒙。
说实话对于五经博士来说这事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但那位已经年近六旬的博士似乎还是很乐意教导这样一个天生聪慧的孩子。至于教课期间霍嬗各种顽劣行径,实在不一而足。而皇上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袒护霍嬗,以至于霍嬗越来越胆大包天。
卫青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想把自己缩成一个团,故意装出一副可怜兮兮样子的霍嬗。他用了教训羽林新军的目光盯着霍嬗,这让霍嬗的嘴唇都开始发抖了。卫青告诉自己该克制一点,但他实在有点生气。他伸出手将霍嬗的上身拉直,看着霍嬗的眼睛问:“为什么不想好好读书?”
那双眼睛总让他想起一个人。坦白来说,卫青对于那个人总是有些复杂的感觉。他有时痛恨李敢毁了霍去病的骄傲,有时又觉得李敢让霍去病感到了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在李敢离开了霍去病之后,他挑选了有一双神似眼睛的侍女柳枝送给霍去病。他心底里有些想法,大约是希望霍去病的注意力被慢慢的转移过去。结果当然不如人意,但有一点好处便是霍嬗继承了那双漂亮如同琥珀的眼睛。现在那双深黑色的眸子里盛满了泪水。
在霍嬗还没有回答之前,卫青已经听见了脚步声。皇上从廊檐的另一头走过来,带着点欢快的叫了一声子侯。霍嬗扭头笑了一下,又转过头来小心的看着卫青。卫青知道今天的教育又要到此为止,于是叹了口气还是绷着脸。皇上已经走过来将霍嬗抱进怀中,接着就发现气氛不对。他的手指按在霍嬗的眼角,装模作样的吓唬了两句,就放了手让霍嬗自己去玩了。
他们两个人一起看着霍嬗一蹦一跳远离的身影,都有一瞬间的失神。卫青先反应过来,想要起身告退。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过自己的府邸,心里觉得很对不起长公主。这当然算不上一种想念,但至少是一种牵挂。皇上察觉出他的退意,轻声说:“等一等。”
卫青在原地坐好,用问询的目光看向皇上。皇上揉着眉心,似乎又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顿了一会,才找了一句话来说:“子侯还太小了,等大一点再教,也是一样的。”
没等卫青说反驳的话,皇上伸出手摩挲卫青的手背。卫青的手很冷,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乎是因为坐在阴冷的廊檐下太久。皇上将那只手完全的包裹在掌心里,终于鼓起勇气说:“他长大后是要像他父亲一样驰骋疆场的,兵法教一教就罢了。”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忐忑。霍去病是个不能碰的伤口,他们总是在回避。皇上知道卫青心里在怨恨他当初没有将生病的霍去病召回长安来,而是放任他在朔方城孤零零的死去。如果卫青能够见到霍去病最后一面,恐怕现在也不会如此的难以释怀。但皇上终究是要试一下的,活人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他是霍去病的孩子。”
卫青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明显的颤抖了一下,变得更加冰冷。他脸上的神情似乎显示着他并不想听到这个名字。皇上垂着头看着他们交握的手,看着卫青执着的将手抽走。
“我只希望,到他长大的时候,再也没有战争。”
第九十章
汉武帝刘彻站在门后,放轻了自己的呼吸。
他这一生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要躲在门后,尽力缩小他的存在感。然而他现在确实如此,这种行为让他身后的内侍都躬着身大气不敢出。屋子里的两个人对他的存在毫无察觉,孩子的笑声清脆而爽朗,让人想起春日里的日光。而皇上更想听到的另一个人的笑声,他几乎记不起那个人上一次放声大笑是什么时候。但他依稀记得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笑声和脸上瞬间绽放的光芒,那让还是少年的天子瞬息之间屏住呼吸。
他也许就是从那时爱上卫青。
二十年过后,让他失望的是卫青并没有笑出声来。皇上竭力透过门缝窥伺着屋子里的两个人,霍嬗正赖在卫青的怀抱里耍赖,拼命追问着卫青曾经出征时的情况。霍嬗在听闻卫青的赫赫战功之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似乎天生对于战场有一种向往和兴奋感。卫青明显显得不厌其烦,只好从第一次出征时讲起。
在卫青平静而略带感伤的讲述下,皇上想起了当年的每一个细节。那些事情栩栩如生的刻在脑中,在卫青的描述下在眼前重新上演。回忆在汉武帝四十岁之后有了动人的力量,这让他越发的沉浸在这少有的宁静安详之中。
他知道自己不该进去。他想象得到卫青会戒备般的挺直了身体,将霍嬗放下。霍嬗会跑过来叫他抱,而卫青却会垂下眼睛。
皇上拿不准卫青是否原谅了他,甚至不知道卫青是否在尝试原谅他。离霍去病的死已经足足有四年时光,但卫青还是显得淡漠而疏离。作为帝王,皇上可以命令卫青做任何事。但这不代表他可以要求卫青从心底里原谅他所做的一切。
这便是岁月磨砺带来的好处。二十岁的他会恨得咬牙切齿,无法克制,充分利用权力用各种方法泄愤。四十岁的他学会了等待,有些事情值得足够的耐心。
他不敢说自己成为了一个更好的人,但他在慢慢的改变。
事实上卫青避过了很多可以大肆渲染的战役,选择了几个平淡琐碎的小战来满足霍嬗的好奇心。他甚至没有提到龙城大捷全甲而还这类传奇,而是选了雀儿湖那个他差点一败涂地的战役来回味。皇上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在他听到卫青用尊敬的口吻谈起他当年在后方的支援行为。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忽然轻松了一下,也许还夹杂着一点点窃喜。
卫青讲了半天,口干舌燥。他尽力不让视线扫向门扇,好让他的没注意显得顺理成章一些。如果门后有人站了那么久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早不知道在战场上丧命几回了。他心知肚明,却装作浑然不觉。
他捧着茶盏抿了半天,静默中霍嬗已经快忍不住催促他再讲点什么了。然后不出他所料,皇上慢悠悠的走进来,装出一副刚来的样子。卫青把自己的脸藏在宽大的袍袖后,勾起了唇角。
皇上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的问霍嬗刚才在谈些什么。霍嬗兴奋的挥舞着胖胖的短胳膊,着三不着两的转述着卫青的故事。皇上不得不伸长手臂环住了霍嬗的背,防止他过度激动一头栽下去。他真想开怀大笑一下,这种欲望在看见卫青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之后更加迫切起来。
终于他寻找了一个空隙,打断了霍嬗的讲述。为了安慰孩子明显流露出来的委屈,他告诉霍嬗秋后要到汾水祭祀后土,可以顺便带霍嬗出门。不出他所料的是霍嬗激动的上窜下跳,而卫青则在一旁微微皱眉。
“百官都随从,据说在汾水上找到了宝鼎。朕打算到时与群臣宴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