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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郎 下+番外篇——by碧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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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显得疲惫,还在发抖。几乎站不稳,倚在门扉上看着他。皇上觉得自己的喉头被塞上了一块烤红了的烙铁,灼热而坚硬。他叫卫青进来,卫青受惊般的哆嗦着,开始摇头。

皇上从未见过卫青拒绝他,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命令会失效。他换上了恳求和商量的口吻,将昏迷中的霍嬗微微抬起来给卫青看。卫青的身体微微的后仰,垂下眼睛,像是要逃开什么。皇上清着嗓子,低声叫卫青过来。

他垂着头去看霍嬗的脸,昏迷中的孩子不断呓语,痉挛的手指抠进了皇上的衣领。皇上握住了孩子的手,将他的手指一点一点的掰开。卫青走到他身边来了,于是他将孩子整个的送出去。他看着卫青屏着呼吸,抱着霍嬗在屋子里一圈一圈的转。

他想起他很久以前常被霍嬗夜半的啼哭声惊醒,那时候卫青必定已经不在身边。他走到隔壁的宫室,坐下来看着卫青抱着小小的霍嬗在不大的宫室中一圈一圈的走。灯光里那个身影染上了昏黄的颜色,他支着额头再次沉睡下去。有多少个夜晚皇上都是这样过来,这场景太过熟悉让他几乎产生错觉。

霍嬗在卫青的怀里变得越来越重,卫青记不起他走了多久,额头上的汗滴在孩子脸上。霍嬗没有一点反应,还在低声咕哝着什么。卫青竭力低下头凑近,想要听清霍嬗到底在说些什么。但他的耳朵里一阵阵的蜂鸣,霍嬗重的让他手臂发酸。用不上力的左手变本加厉的颤抖起来,让卫青一阵心烦。他尽力的将孩子抱紧,霍嬗的头贴着他的胸膛。卫青觉得疲惫,但他不能停下来。

房间里安静的只能听见卫青沉重的跫音,皇上的目光盯在卫青的身上。他知道现在不过是在等头上悬着的利剑掉下来,也许掉下来的一瞬才真正的得了解脱。他近乎麻木的这样想着,深深的吸气。他想起冰床上躺着的霍去病,还有李夫人安详如同沉睡的脸……

夕阳西下的时候卫青已经足足走了两个时辰,他的手臂早就不堪重负而失去知觉。他终于还是走不动,到皇上对面的席上坐下。霍嬗不安的挣动着,皇上在对面发怔似的看着他。卫青将下巴靠在孩子的额头上,就像层应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然后孩子的手攀上他的肩膀,模糊的叫了一声:“舅公。”

卫青惊动了一下,不自主的立刻应声。皇上也探过身来察看着,转过头急切的搜索着太医的身影。卫青对他摇头示意不必,接着轻声叫着子侯。霍嬗努力摇了一下头,最终将头靠在他的颈边,低低的吐出一口气:“舅公,我难受。”

卫青的手忽然不抖了,他极其镇定的环紧了孩子,尽力的靠向他。霍嬗挣了一下,又重复了一次。卫青想起自己从不肯教霍嬗说疼这个字眼,在霍嬗长大之后也无数次告诉他不许言及疼痛,以至于如今的霍嬗不知道如何表达。卫青的心里一阵空荡荡,然后他听见自己无比镇定的声音响了起来:“难受便睡吧。”

霍嬗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然后重新昏迷过去。他的眼睛半合着,睫毛因为冷汗凝成小小的一簇。卫青吻他渐渐发凉的额头,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呼吸。

然后那呼吸声响了一次,又一次。孩子不堪重负般的吐出一大口气,鼻子轻微的哼了一声。卫青托着孩子的颈子,仔细的看着他的脸颊上失去血色,开始变冷。

他稳定的左手覆上孩子的眼睛,轻轻的阖上。

这时候天完全黑了。

第九十五章

卫青并没有落泪,甚至没有眼圈发红。皇上模糊的视线中还在打量着卫青的反应,他无法控制自己这种行为。内侍走过来的时候,做好了与卫青争抢一番的准备。但卫青只是轻轻的吸气,顺从的放了手。

皇上因为痛哭而浑身颤抖,他发抖的手握住卫青垂在身侧的手掌。卫青的手稳如磐石,却在炎热的七月里冷的像死人。皇上用力的握紧了那只手,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他犹豫着要不要将卫青抱在怀里,最后还是放弃。他们沉默的坐在渐渐入夜发冷的宫室里,皇上无法克制耸动的肩膀和卫青近乎漠然的坐直。

他们终究只剩彼此而已。

霍嬗的葬礼并没有霍去病的盛大,这是卫青唯一提出的一点要求。皇上接受了这点,并写了一首声情并茂的词来悼念霍嬗。他小心的将那首词藏了起来,没有让卫青看见。

表面上看起来大将军卫青依旧同往常一样,霍嬗的死对他的短暂影响在他神色如常的上朝之后消失了。皇上在朝议上长久的注视着大将军,众人都仿佛视而不见。卫青的脸上常有空白的表情,那种神情像是一张不甚传神的肖像,徒具线条而没有神采。他出神的时间越来越多,沉默的近乎不存在。渐渐的朝议上也少了他的身影,大将军卫青已经成为一个符号一样而并非真人。

未央宫里的宫人们都知道大将军是必须避讳的话题,但这阻挡不了他们好奇的眼神投射在卫青的身上。他们会在路过时放轻了脚步,小心的观察大将军的神情。但那张脸上没有显露一丝动容,沉默而冰封。

皇上四十六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生出了无能为力的感觉,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抱有那种信心。在霍去病死去的时候,他曾经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死人不会挡了活人的路。他用了近四年时光漫长的等待,结果也尽如他意。但如今他自觉十分的疲倦,也开始觉得无力。

他不知道卫青什么时候会好,也许永远也不会好。他对着那个如同木偶般冰冷沉默的人,开始生出恐慌和失望。他渐渐开始回避直视卫青的眼睛,那双眼睛只会带给他痛苦的回忆和空洞的绝望。

但他还是不想放手。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无法忍受这样,但有时候他又宁愿如此。尽管如今他常常觉得无所适从和伤痛,但舍弃必定不会比这些更简单。他像是捧着一件昔日珍宝的守财奴,在珍宝失去光泽之后仍然舍不得丢弃。并且卫青的意义也不止于一件珍宝。

他还是决意等待。在夜里又一次卫青背向他入睡,他看着那个背影,忽然觉得卫青很瘦小。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心完全的柔软。对于一个不到二十岁就登上至尊之位的天子来说,他以为经过近三十年的风浪他早已心如铁石。那种近乎于疼痛的感觉驱使着他环住了卫青单薄的肩膀,喃喃的唤道:“仲卿,仲卿……。”

就这样。我们就这样过一生,我也未必不心甘情愿。

他将自己的头埋入卫青的颈间,沉沉睡去。在睡梦中他收紧了手臂,一刻不肯放松。在第二天早上的时候他不得不拼命的甩动他的手臂,让已经麻木的手回血。卫青躺在那里,似乎仍在沉睡。他轻手轻脚的走出去,吩咐内侍不许打扰。

皇上的脚步声远去后,卫青在榻上坐起来。他走出门去,守在门口的宫人一个个欲言又止。他走到了马厩,牵了那匹汗血宝马出来。

那匹马再没有人骑,宫中人都说是匹凶马。既然如此,得以苟延残喘也不过是因为皇上还没想起来这个罪魁祸首。卫青给马刷了毛,喂食喂水。马监躲在一边小心的看着他,不知是该上前阻止还是帮忙。接着他看着大将军上马,挥鞭冲了出去。

上林苑风光未改,深秋日光炽烈如火,照得人一身暖洋洋的。走兽飞禽都长了膘,有灵巧的鹿在树林间奔跑不息。密林里传来一片嘈杂的鸟叫声,生机盎然。卫青闭上眼睛侧耳倾听,他似乎能听见有两个童音叠起来叫他舅舅或是舅公。

他吸了一口气,林间甘冽清爽的气息充满了他的鼻腔。卫青打量着自己持缰的左手,它早就不听使唤,僵硬的无法握拳。今天似乎放松了不少,能够抓紧了缰绳。卫青活动了一下左手,接着狠狠的给马加了一鞭。

汗血宝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让马上的人瞬间模糊了周围的景象。天地模糊成了一线,光影被抛在身后。夹杂着深秋气息的风拍打着面孔,重重地砸下来。卫青眯起眼睛看向前方,他身上所有的关节都痛快的叫嚣着,疼痛着,扭曲着。

那童音远了。被耳边的呼啸而过的风声盖过,再也听不见。

卫青不知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宝马也疲累的放慢了速度。他伏在马上,被风猛地呛得干咳起来。他抓住自己的衣领,用稳定的左手狠狠抹掉了眼角的湿润,他的眼睛又干又红。

然后他下意识的微笑。

他听见身后有隆隆的马蹄声,转头看去为首的人穿着赤红色的披风。那件披风皇上似乎穿了很多年,仍然非常喜欢。卫青恍惚的想起当年他们见面的时候,十九岁的天子就穿了一件一样的披风。赤红张扬的刺痛了人的眼,像是烈日一般不能直视,只能景仰。

皇上在看见了卫青身影的时候放缓了速度,抬手叫身后羽林军原地待命。他缓缓驱动马走到卫青身边,顺着卫青的视线看向远方。鹿群在远处鸣叫奔跑,却让一生热爱打猎的皇上失去了狩猎的兴致。

他们沉默了一会,卫青听见皇上轻声的说:“子侯也该在这里。”

卫青因为那个名字颤抖了一下,很快的坐直。他的手握紧了缰绳,马鞭却脱了手,掉在地上轻轻的响了一声。皇上似乎没有听到,注视着远处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的溪流:“朕对子侯说,等他大了,也送他到羽林军来。他舅公是羽林郎,他父亲是羽林郎,他也该是个羽林郎。可惜……。”

他的话没有讲完,卫青空出来的那只手按在他的手上,力道暗示他不要再说下去。皇上安静了一会,勾起了嘴唇,转脸看着卫青的侧脸:“若时光可以倒转,你是要不多喜爱子侯一点,让自己如今不必如此伤心;还是要多喜爱他一点,不留遗憾?”

卫青眯着眼睛,远处鹿的眼睛让他想起霍嬗,湿润而好奇。他终于松开了眉头,唇角勾出一个笑容的弧度。皇上仍然在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他回看过去,两人都缓缓展颜一笑。

答案早就了然于心。

从上林苑回去的路上,皇上忽然像想起什么一般,轻声的惊叹:“说起来那地方是朕第一次遇见你,那时候你才十七,还是十八?时间过得这样快……。”

卫青半阖起眼,模模糊糊的听着。他无暇去听皇上对于流光的感叹,他只知道如今他所想所需,不过余生与身侧人共度。

不管还剩多少时光。

第九十六章

皇上翻着大农令桑弘羊呈上来的奏章,忍不住叹气。盐铁、均输、酒榷、币制、算缗告缗一系列的政策有利有弊,如今民间不满情绪日渐高涨。他深知自己当年几次大战实在劳民伤财,但事到如今悔之无益,只能依仗桑弘羊生财有道,减免赋税。但桑弘羊终究也不是点石成金的仙人,如今国库入不敷出,皇上自问求仙问道的心思却没减。算下来很是一番进退两难,他若真是爱民如子,恐怕早该罢手。

他终究算不得个十全十美的千古一帝。

奏章虽然竭力简略,到底一年下来统计数字极为繁复。一眼看过去眼花缭乱,皇上耐着性子读了半章,终于还是烦了。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伸手去摸案几上的茶杯。拿起来才知道空了,便转眼看向坐在下首的人。

卫青已支着头睡着了。

这几年两人夜间同坐看着奏章已是寻常事,卫青虽然不太管事,奈何国事冗杂,不得不搭上一把手。他大多在些许小事上做主,大事上却少有意见。皇上每每问起,也不过两三言语附和。倘若不言,皇上便知他并不赞同。若无再三问起,卫青从不置喙。皇上虽每每笑言他小心太过,心底里却甚为自在。大约这世上看清他口是心非,权力心炽的人,也不过卫青而已。

一日两车的奏章,即使是两个人看也每每看到深夜还没有完。身侧没有内侍服侍,点灯添茶一类事体自然轮到了卫青。皇上专心于手下奏表,茶是送到了手边拿起便喝。他从来不想为何每次拿起茶杯都是满的,今日偶一拿起了空杯,倒觉得奇怪。仲卿二字在他喉间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手中竹简轻轻放下,他将油灯挪开了一点,好看清支着头睡着的卫青。

油灯昏黄的光晕一照,卫青鬓间都照成了光晕一般的淡色。当年乌青鬓发已有小半变为了灰银色,在灯光下闪着银光。卫青的一侧面颊靠在拳头上,将另一侧面颊完全的露了出来。皇上微微倾身仔细看去,那张侧脸上虽有风霜岁月留下的痕迹,倒不显得衰老过分。只是年轻时的清俊爽朗,如今变为了带着沉郁的萧条。人瘦得颧骨都锋利起来,称着唇角一道苦纹。皇上不知为何哽噎了一下,不自觉的伸出了手,像是想要抚摸那张面颊。

他这一动推的身侧的案几挪了一下,发出一声钝响。卫青的头正点了下去,猛然睁开了眼。皇上见状连忙把手缩了回去,卫青轻轻摇了摇头,转了脸看过来。他露出一丝疲倦而歉意的笑容,倾身从茶皿里舀茶倒进皇上杯中。

皇上怔怔看他做完这一切,才如梦初醒般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困了便去睡。”

他匆忙的将视线移回了奏章上,那些小篆字在竹简上打着转,让他定不下心来。卫青顿了一下,才轻轻吸着气道:“还差一点,看完了再说。”

皇上本来是想叫卫青去睡,但不知为何又盼着卫青留下来陪他看完。等到卫青当真说要看完再走,他反而改了主意。那些记录的数字看着心烦,他索性将竹简胡乱一合,推到一边去:“今日就看到这里算了,朕也累了。”

卫青抬眼一瞬,望着他笑了起来。只是睡眼惺忪疲惫不堪,笑倒一半脸便僵了,显得酸楚。他整理好手下的竹简,又上前去整理皇上案几上杂乱的奏章。皇上坐的久了,撑着案几活动着腿脚,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事情实在是越来越多了。朕想着放给太子一些,可惜……。”

话讲到一半便没了下文,卫青皱眉手上一顿,看向皇上。皇上却已经心不在焉的看向别处,似乎讲的只是闲话。卫青忍了一会,将竹简整齐的在案几一角码好,复又坐下凝神看着皇上。

皇上被他看了一会,自己也忍不住了。两指下意识的扣在案几上,打着军鼓乐的节拍:“朕请天下鸿儒教导他经史子集,建博望苑让他招揽贤士,也算仁至义尽了。太子确实生性宅心仁厚,却少了杀伐决断之气,丝毫不像朕年轻的时候……。”

但凡父亲都是希望儿子像他的,尤其是皇上这般对自己满意的父亲。太子容貌上多半像了卫子夫,只有薄唇紧抿,双眼微眯的时候才能看见年轻皇上的一点影子。刘据成年之后,皇上也再不能将他当做个无知少年看待,而渐渐对他有了国家储君的期望。但刘据心肠似乎软了些,让朝中私底下推崇法家的官吏们不以为然。

这个庞大的国家想要顺利的运转,儒家与道家的善终究是不够的。道德对于人们的约束力不足以建立秩序,真正统治整个国家的是天子,也是完善严苛的刑法。皇上虽然披着一张崇儒的皮,心里却从来都是好严刑峻法的。太子刘据的想法显然与他背道而驰,好在太子不过刚刚成年加冠,羽翼未丰,还不至于现在就与皇上的意见针锋相对。

但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太子一天天成熟,皇上只会一天天变老。卫青已经能够看到年老的皇上,愈发的固执和狠绝,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精明和糊涂。他对于权力这种毒药的热爱只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加深,同样增长的是他对年轻活力的嫉妒,还有对太子的忌惮。

他看着皇上揉上眉间,显出毫不掩饰的苍老和疲倦。无论如何他都是站在皇上身后的,但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太子对他而言也十分重要。太子毕竟是他的外甥,血脉亲情无法斩断。若是真到了在皇上与太子之间抉择的一天,他竟不知道自己会如何抉择。

他希望永远也不必有这样的一天,然而他清楚的知道这一天正在来的路上。

皇上敲击的军乐已经到了尾声,宫室之内还是长长的沉默。皇上像是耐不住这样的静默,轻声的找着话题调笑:“朕原本道太子不像你,原来这个软心肠是一模一样的。若他还能有你一半的坚忍,朕也该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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