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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郎 下+番外篇——by碧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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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眼睁睁的看着一向有不信天命之言的皇上,虔诚的跪倒。双手合十,默默祈愿。他不敢造次,连忙也跟着一并跪下。双手合十之后,不知自己要求些什么。只好默念皇上所求,尽皆如愿。

千万里之外的卫青,在厮杀生死之间,眺望无穷碧落。上有星河低垂,万点辉光。皆如一人眼眸,璀璨无极。

第五十九章

皇上心情不佳,一看便知。李夫人更赔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伺候,软语温存。皇上还是愁眉不展,李夫人暗自揣测,大约为的是前线的战事。

这后宫虽然不得干政,为防了当年的吕氏之乱。到底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单说卫子夫,便日日着意找人打听消息。她一个弟弟一个外甥都在出征之列,自然挂心。李夫人的挂心,又是另一回事了。

皇上被她吸引了些注意力,终究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正好看到案上有琴,便抬手抚上琴弦。李夫人见状,凑趣道:“皇上若是有心情弹琴,不如妾以歌和之?”

皇上听了便笑了起来,空出的一只手在李夫人面颊上轻轻一拍:“当年高祖击筑高歌,戚夫人翘袖折腰之舞。今日朕与夫人,日后也是一桩美谈。”

李夫人面带娇羞,心里却有些不安。戚夫人何许人也,高祖一去,便被做了人彘折磨。卫子夫虽不像吕后那般跋扈威严,但到底女子善妒。卫子夫能在这三千佳丽中占得魁首,稳坐后位这么些年,手腕心计定然不缺。这般想来,竟隐隐有些害怕起来。

皇上看李夫人面色,便能窥知她的心思。不由得也暗悔自己这比喻实在失当,略微有些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朕听过延年的歌,十分美妙。你们李家人都是善舞能歌。算起来朕与你这么久了,竟没听过你的歌声,岂不是憾事。”

李夫人回过神来,盈盈一笑:“不知道陛下想听什么曲子?”

皇上手指按在琴弦首尾,沉思片刻才幽幽一叹:“朕想听葛生。”

李夫人心里一跳,着实有些猜不透皇上心思。这前线战事正如火如荼,皇上本该斗志昂扬才是。来这后宫若说是排解愁思,也该听些柔婉喜乐的曲子。这葛生本就是诗经中最有名的悼亡曲,莫不是皇上想起了哪位已仙去的佳丽?

李夫人终究是女子,妒嫉之心一起,脸上笑容也勉强了起来。皇上低头开始抚琴,无暇看她面色。李夫人按下了这一口气,曼声吟唱:“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逝者已矣,独留未亡人伤心。这歌词本是哀伤到了极处,被李夫人绝妙的嗓子宛转唱出,更添几分动人。李夫人一边吟唱,一边暗送柔波。只是皇上似乎沉浸在乐声之中,连眉宇之间尽是哀色。李夫人怀揣着一腔莫名其妙,又疑又妒。最后一句唱的略有些高了,皇上也没理会。

一曲下来,余音绕梁。李夫人自觉不该多话,可心里着实发痒想要问出口来。皇上仿佛失了神一般,良久坐在那里。指尖按紧了弦,那指节与脸色一般苍白。

李夫人正欲开口,忽然有内侍急匆匆的走进来拜倒。皇上挑眉正要发怒,那内侍已大声的说:“陛下,有捷报!”

皇上猛然起身,将手边案几一把推开。内侍不等皇上发话,已颤着声调高声说:“骠骑将军已攻下狼居胥山,封山祭天,正往瀚海方向追击匈奴余部。大将军星夜追击大单于二百余里,烧了赵信等部粮草。”

皇上顿时面容轻松下来,抿紧了嘴唇。内侍等了半刻,不知皇上有何吩咐。半晌皇上才轻声问出一句:“大将军说什么时候回来?”

这次战役,最有功之臣明明是骠骑将军。这封狼居胥的战功,前无古人。皇上开口却问了大将军归期,不由得让内侍怔住。但他毕竟是在皇上身边伺候了许多年的老人,最懂得皇上心思。皇上有此一问,便是放心不下大将军安危。连忙说:“大将军追击二百里获胜,并无太大折损。大约在定襄与骠骑将军会合,便可班师回京了。”

皇上听了,不知道是失望还是高兴,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内侍诺诺退了下去,留下皇上与李夫人还在这飞瑶台中。李夫人虽然心里失望,还不得不作出欢喜之态。内侍一走,便拜了下去恭声道贺:“前线大胜,皇上大喜。”

她等着皇上扶她起来,竟没等到。皇上瞥了她一眼,轻声叫起。接着丢下一句还有政务,转身而去。李夫人咬的牙都酸痛难忍,愤愤坐了下去,宫人见状也不敢上前。这飞瑶台金碧辉煌,本是日前宫中修缮最佳的一处内室了。只是皇上一走,顿时黯然失色。

左贤王部被打得落花流水,没成想最后还留下了隐患。匈奴人将得病死了的牛羊投放在水源处,将那水都染出了腐臭味道。一闻便知道喝不得了,只能靠随身所带的清水。但霍去病一部,素来是轻装简从。这次为了加快行军速度,更是把辎重部队远远抛在身后,此时水源匮乏,成了大大的难题。只能寄希望于到了翰海之后,能够将食水补充上。

这一条路本就艰险,因为无水而显得更加漫长。若是无食的话,常人还能挺上五六日。无水则三日不到便多数不幸了。一路上霍去病想要加快行军速度,只能把那些因为口渴而跌倒在原地的人毫不留情的留下。这一下众人更是胆寒,愈是渴愈是惧怕,怕自己一个撑不住便被留在这大漠之中自生自灭。

行了半日的路,霍去病在前面领军自然听不见。在后面断后的李敢,将一个个口渴而晕过去的人倒地的沉重声音听得真切。他自己所带的水也早已经喝光了,此刻被沙漠烈日照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强拉直了马缰,跑到霍去病身边低声请求:“将军歇一会吧。”

霍去病也干渴的嘴唇上全是晒干发脆的死皮,但眼睛里依旧有执拗冷硬的光。他侧眼看了看李敢,微微点头。亲兵早就在心里叫苦,眼见骠骑将军松口,立刻传令全军原地休息。

都在原地坐下了之后,更觉得那烈日与身下的沙土滚烫,让人的嗓子都能冒出烟来。人总不能再这样下去,霍去病也不能眼睁睁看手下渴死。心一横便冷声下了命令:“让他们杀几匹战马,喝血吧。分不着血的,就喝马尿。”

这简直是引鸩止渴的法子。谁都知道这大漠之中没有战马,晚上是绝对过不去的,一准会被冻死。但事到如今,早也是死晚也是死。只能忍痛把跟随了几千里的战马都一刀抹了脖子,等那马轰然倒下,再凑过去喝血。有的舍不得战马,也只能接马尿喝。

霍去病自小长在绮罗之中,皇上大将军宠幸。要说卫青童年凄惨,霍去病的童年却是一点罪也没受过。这马血他尚且嫌腥膻,更何况马尿。亲兵端来了一碗血,他看也不看就放在一边。亲兵在旁边咬了半天的嘴唇,才犹犹豫豫的凑过去说:“小人听向导说,远处极寒的地方,有个大湖。大约还是结冰的,若是凿了冰能化水。”

霍去病见亲兵眼色,便知道是只等自己同意。虽说再有一日路程就能到翰海,水源问题就解决了。但看这手下人这样子,今日断然没力气再启程了。他本也渴的不行,没多想就准了:“不用多带,快马早点回来。”

亲兵领命下去,霍去病便吩咐下去今日休整。到了黄昏时分,亲兵才匆匆的回来了。水倒了出来,亲兵小心的递给霍去病。霍去病将那碗又推了回去:“你弄回来的,第一碗你喝吧。”

亲兵愣了一下,也不多推让。再倒出来的,堪堪就只剩一碗而已。霍去病端到嘴边,忽然又停下。亲兵暗想这第一碗自己已经喝了,味道不坏。骠骑将军不喝,莫不是还不满意?

他心里正琢磨,霍去病已经发话了。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你去将李敢副将叫来。”

亲兵想起李副将确实与霍将军交情匪浅,此刻心领神会了。李敢正好在不远处,见霍去病身边的亲兵悄悄地过来,就知道是霍去病叫他去。他只觉得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是勉强的起身跟着往前走。

霍去病看那人脚步虚浮,几乎摇晃的让人看出来。夕阳照着的一张脸毫无血色,就知道前时说去喝马血也是作假。霍去病心知李敢是最念旧的人,那马跟了他辗转沙场也有几年,李敢是舍不得杀的。况且也是世家公子,何时受过这般苦楚。硬撑到现在,不过是一口气罢了。

见李敢停在几步远处,霍去病招手叫他靠近,将手里端着的碗送了过去:“我们一人一半。”

李敢极轻又极缓的摇头,转身就要走。被人一把拉住,强按着硬生生的灌下去。猝不及防,咳的眼泪都要下来。只是身体早就缺水的连眼泪都不分泌了,所以只是逼红了眼圈。霍去病见他这样,丢了碗又去拍他的背,一边拍一边忍不住偷笑。

李敢缓过一口气来,抹了抹唇角。转眼看丢在地上的碗,竟一滴也不剩了。霍去病唇角止不住上扬,更让人生气。李敢觉得嗓子被水润过,终于开得了声骂人:“我都喝光了,你喝什么!”

霍去病不知为何心情大好,连口渴也不很觉得。他本来就多带了些清水,况且亲兵也几次将水让给他。说渴也罢,到底还没渴到没有水就要死了。他见李敢那摇摇晃晃的样子,心里就着急。索性强逼着灌下去,倒心安了不少。

于是只笑而不语,凝神去看李敢的脸。李敢被他看得调转了头去,心中五味杂陈。

还有一股暖意,从最深处涌上来。瞬间就充满了整颗心,让唇角止不住微微上扬。

彼时微笑的两人,不知道命运已经在路上。它潜伏在某个地方,等待致命一击。而他们毫无察觉,只是一步一步的走向深渊。

第六十章

此战虽称不上大捷,最终还是汉军取胜。卫青左手腕上中了一刀,一边让人处理一边锁着眉头。他人生第一次心有余悸。想自己以三万对五万,若不是上天眷顾送来了一场风沙,恐怕他也不能安然端坐在这里。

卫青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刺痛了一下便下意识的看过去。医官被卫青看了这么一眼,吓得要叩首。卫青连忙摆了摆手示意无碍,收敛了面上不豫之色。

医官一圈一圈的用布巾包扎好,最后才迟疑片刻。卫青知道定然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和缓了神色请他直言。老头子抚了抚长须,才吞吞吐吐道:“大将军这手臂以前就受过伤,这次又伤。恐怕伤好了,也不如以前那么灵活了。”

老头似乎觉得卫青听后必定大怒或是大悲,一边说一边偷觑卫青面色。没想到卫青听完,竟极为轻松的一笑:“若是如此,也没有什么。”

我早下过决心,这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战。从此刀兵入库,马放南山。

医官舒了一口气,该说的都说了,就退下了。卫青轻轻翻腕,一阵剧痛,只好放下了。如今比起他这手腕,他还有一件更值得头痛的事情。

那就是李广。

赵食其与李广都是迷路,所以没有按期会合。赵食其倒好办的很,本来此人就与卫青交好。此次卫青秉公办事,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李广这事,棘手的多了。李广是没有向导,半路失途。卫青早知道李广是憋着一口恶气上路,没想到竟然大意到这个地步。这事说起来,卫青也该有一半责任。毕竟是他先“罔顾”了天子旨意,私派了李广的职务。自己先理亏,不知该怎样处罚李广。

他想了半晌,还是头痛万分。李广现在一定是恼恨不已,脾气一点就着。卫青本不想招惹他,想起自己身为大将军,总有知情的权利。但也不能私自处理,毕竟是名声远扬的老将。想来想去,索性将皇上放在军中督军的长史叫来,让他们带着酒食去慰问李广,顺便问问迷路的情况。日后皇上若想要调查此事,让那两个本是皇上的人的长史去答话,也不会怀疑到卫青处事不公。

这是卫青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但那两个长史一到,他还是有些踌躇起来。这两个人都是年轻气盛,若是一句不对,不知李广要如何反应。卫青不得不仔细叮嘱,一定要他们和气万分。先表慰问之意,再问迷路的事情。说话一定要有分寸,不可暗指李广过失云云。

这两个长史恭敬的听了大将军嘱咐,心里却有些不服。他们是新到军中,对这里面关节并不十分了解。这险中取胜,立了大功的是卫青。照他们看来,该是有罪的李广到卫青这里来请罪。竟还要大将军去慰问,仿佛是求人一般。等他们走出了大将军军帐,便交换了个眼神,暗有默契。

李广心中一片愤怒加上哀意,不知如何排解。他本以为此生最后一次出征,搏个封侯此生无憾。谁知道卫青匹夫,故意让他担任了接应。他素来不屑与卫青相交,现在更觉得卫青此人真是卑鄙。怀着一腔怒气,连向导这事情都疏忽了。虽然没有铸成大错,但他一世英名也都毁尽了。说来说去,他若有三分错,卫青也该有三分!

此时见两个年轻长史,不经过通报便施施然进来。他正要发怒,却见两人作揖道:“大将军特派我等二人,携酒食慰劳李将军。”

这李将军三字,咬的极重。李广几乎疑心二人是在讽刺他,但见那两人都是笑容满面。民间有俗话,伸手不打笑脸人。李广也只好作罢,勉强点点头示意他们入座。

两位长史一坐下,连客套都省下。其中一人扬声说:“李将军在战时延误了会合。大将军叫我等来,是想要询问这迷路的过程。”

果然是来兴师问罪。李广顿时觉得怒从心头起,看那二人脸上笑容更是虚假。他勉强按捺了火气,沉声说:“这事情老夫无从作答,请二位回去。”

长史到底年轻,自问平生实在没遇到这等有当斩过失,还理直气壮的人。一时间语气也夹杂了几分气愤轻蔑:“老将军请再仔细斟酌斟酌。毕竟是失途耽误军机的大罪,若是没有个好理由,死罪难逃啊。”

李广平生恃才傲物,素来不把人放在眼里。就连当今圣上对他也是尊重有加,更是养了一身的脾气。此刻心绪烦乱,又有两个竖子跑到门上来撒野。他根本忍不下这口恶气,狠狠一拍面前案几:“老夫没什么好说的!”

那案子都被拍得一震,一道裂缝清晰可见。这两个人虽然仗着皇上大将军撑腰,到底是两个文人。口上虽然威风,胆子却不大。被李广这样一吼一吓,脸色煞白。落荒而逃之后,越想越是生气。与卫青说清楚了之后,免不了要发牢骚。卫青极耐心的听完了,心里暗叹自己失算。卫青本来觉得此事他亦有责任,只想让李广服软,也有帮其脱罪的意思。没想到弄巧成拙,惹得李广怒气冲冲。

卫青好言相劝了一番,又只能叫他们重新回去请李广来。卫青此时只盼着这件事赶紧结束,索性请李广立刻去军中幕府对质。将口供录下,就把这一页翻过去。至于到底是怎样的处罚,把文书送到皇上那里,由皇上做决定。

后来卫青再次想起自己此时匆忙做出的决定,不由得质疑自己。他是只想要快快摆脱这个难题,还是因为素日不合而心生恶念。将素来心高气傲的李广,逼上了绝路。

他没有答案,因为他看不透自己。

纵然是一个犯了罪的将军,到底有当年龙城飞将的本色。幕府里的笔吏也不敢造次,恭声请李广坐了上座。从事件起因问到结束,李广只是垂头不言。笔吏无法,这竹简之上一字未落,不知如何跟大将军交代。正在为难之际,李广忽然抬起头来。一把将那卷竹简抓过,龙飞凤舞的写上几个大字:“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

写到一个道字,手已抖得不成样子,字几乎看不出形状。笔吏讶然的看着李广一滴泪水滴在竹简之上,不由得心生怜悯。读了那竹简上的字,更觉得李广大将风范,敢作敢当。心里着实钦佩,长叹一声徐徐规劝道:“失道虽是有罪,但可以缴纳罚金免罪。老将军一生劳苦,也可安度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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