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下葬的日子,霍去病早早的起来,听见院中已经忙乱起来。出门一看,看见起灵的队伍已经开始往门外走。穿粗麻白衣的李敢走在队伍前方,后面是一众亲友哭灵,还有许多唱丧歌的人齐放悲声。霍去病猛然一听着嘈杂,简直头痛欲裂。他站在门口看着李敢背影,忽然一阵心悸。竟好像那人走出了这个门,再也不会回来一般。他来不及多想,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去将李敢拉出了队伍。
李敢几日没有好生休息吃喝,此刻根本没有力气挣脱霍去病的手。跟着绕过了前院,还是停住脚步不肯走了:“你做什么?”
霍去病转身去抚摸他的面颊,李敢轻轻一躲闪。霍去病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执拗的抚上去:“我若是你父亲,见儿子这般模样去送自己,定然闭不上眼睛。”
李敢闻言终于有些松动,眉梢稍稍缓和下来。霍去病将他一缕乱发顺到耳后,又去揉他的眉间。李敢默不作声的等着他做完了一切,正要转身离去。霍去病见四下无人,紧紧把他抱在怀里一瞬,在耳边低叹:“你可好好的回来,不然……。”
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李敢直起身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才轻轻一点头。霍去病站在原地看着那人背影渐渐远去,才觉出寒冷来,抱住了手臂。
秋风萧瑟,天气已凉。
霍去病困倦的很,却也不敢真的睡着了。大堂之中还有吃酒的宗族亲友未走,却少有人声。从窗子看过去,李敢正在一个个将人送出府门,行礼答谢。霍去病暗想着这一团乱事终于有了个结尾,让他长舒了一口气。
霍去病想等着李敢把人都送完了,再过去找他。这么一等,就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他坐在案几边支着头,不知不觉就迷糊过去。等到门嘎吱一声响,惊得差点跳起来。
夜已深,灯都快烧尽了。李敢站在门口,还穿着那件粗麻白衣,短短七天之内肩膀好像撑不起那衣服,衬得袍袖宽大。面色如雪,整个人在寒风中愈发透明。霍去病缓缓起身,觉得自己的腿因为久坐而麻痹。他跌跌撞撞的走过去,把人抱在怀里,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在他知道之前,李敢慢慢阖上眼睛,安心的陷入沉睡。他已经足足有七个晚上,无法正常的睡眠。他总在半梦半醒之间,见到父亲的样子。以至于他害怕闭上眼睛,又无法控制自己贪恋看到父亲的面容。
一夜无梦。霍去病从后面圈住李敢,不停的安慰自己。他不会安慰人,只能竭力让自己冷静。事情就要过去了,没有人再会提起李广之死。人死不能复生,活人还是要活着。再过些日子,李敢就会好起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他这样默默的对自己重复着,就好像多说几次他所期望的一切都会变成现实。
霍去病再醒过来的时候,李敢还在睡。他呆呆坐在那里端详李敢的脸,看了半天才想起要做什么去。今天是大朝,霍去病从加封谢恩之后,再也没去过朝会。霍光多次派人来劝他,说家中等着拜会的人都快排出条街了。霍去病一直不放心李敢,眼看朝会实在不能不去了,今天才赶早起来准备先回府去换朝服。
他睡在里面,要下床先要绕过李敢。照他的轻手轻脚,若是从前的李敢定然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的。这次霍去病手臂刚刚抽走,李敢便睁开眼睛看向他。霍去病被那双眸子一看,不知怎么话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李敢等了一会才问:“你去上朝么?”
霍去病有些讶异他如何得知,只点一点头。李敢从床上翻起来,走到外面去叫人。不一会一个下人捧着朝服冠带送了进来,霍去病还在讶异之中,听李敢说:“我想你这么多日没入朝,今天也该去了。昨天叫人去你家取了朝服回来,省得你再跑回家里一趟。”
霍去病还在愣神之间,李敢已把衣服送到他眼前来了。李敢素来心思缜密,但还没到心细如发的地步。昨日是送葬的大日子,还想到霍去病该去上朝。霍去病本该觉得欣喜,此刻却不由得揣测李敢是不是在赶人了。朝服磨磨蹭蹭的穿戴好了,临出门时还不放心,回过头去吩咐道:“我,我晚上还回来的。”
李敢再怎么惨痛,见这人脸上一副忐忑又可怜的神情,也觉得有几分好笑。心里好笑,脸上却笑不出来:“快走吧,要迟了。”
霍去病被他生生推出门去,还频频回顾。李敢站在门口,看晨曦初露。他才想起,多日来在昏暗的灵堂里跪着,他竟有些忘了阳光照在脸上的滋味了。
第六十六章
早朝时间还早,未央宫门口大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见霍去病来了,大多都低下了头,又忍不住注目良久。霍去病这最随性不羁的人,对着众目睽睽也觉出些压力来。他逡巡着寻找卫青,才在一个角落里看见卫青单薄的身影。
大将军既不受圣宠,又有前时逼死李广之嫌。众人慑于皇上威严,闭口不谈,却不住腹诽。见到卫青,少不得脸上露出些不自然的神色。卫青自问平生所受的脸色也不少,这一次却少见的觉得难以忍受。别人远着他,他反而觉得轻松了些。眼见霍去病向他走过来,引得众人目光也一并看过来,卫青不免觉得头痛了。
只是霍去病仿佛浑然不觉,照例走过来与卫青并肩。卫青稍稍让开一点,霍去病也不甚在意,口中舅父依旧亲热一如往常。卫青既欣慰霍去病得志未忘恩,又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丝不自在。他暗笑自己也不算年轻,竟然隐隐嫉妒起自家外甥。
也许不是嫉妒那样简单。这样的年轻人,光芒四射,恩宠正隆。倘若皇上有心扶植,日后渐渐势大,还会心甘情愿的为卫氏效力,为太子筹划么?手握兵权,自然有各路侯王来拉拢。皇上若是有意,自然可以理所当然的用霍去病来分卫青的权柄。
这一切都要看皇上的意思。
早朝钟响,大臣按列入殿。按例皇上是可以比大臣晚到一个时辰的,皇上这些年让大臣们等的也不少了。今日众人刚刚坐定,便有内监唱礼,宣布皇上驾到。
皇上甫一坐定,便看向霍去病,好似怪罪又像调笑一般:“骠骑将军可多日没上朝了。”
霍去病闻言下拜,连连称罪。皇上听出这称罪之间,愧疚惶恐不过一二分而已,一笑而过。接着又道:“不过今日来得巧,朕正好有事情宣布。”
皇上轻轻一抬手,内监捧着绢帛念了起来。声音略带一丝尖锐,穿透了大殿里凝滞的空气。
建元二年,皇上执意取消了太尉一职,也就是把兵权彻底收在自己掌中。从那时到如今,足足有二十年整。大汉三公之位,一直没有军事最高长官这一头衔。漠北大战之后,皇上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说出一声: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之!”
这豪言壮语好发,处理事情却棘手。漠北大战虽然大胜,到底损失惨重,民生凋敝。皇上此时要致力于重新发展农桑,不得不将兵权放出去。若是全部交给了卫青,不仅对于朝局不利,他自己心里也是极为不舒服的。索性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设了一个大司马的位置。
这大司马管理日常的军事行政事务,更兼进入内朝参决政事,秉掌枢机。这样大的权力,全放在一人身上,未免太过。皇上想了想,将霍去病与卫青同时加官为大司马,同时下令骠骑将军与大将军俸禄相同。
这消息一出,虽不算一时惊起千层浪,倒也是一时的话题。皇上心思,着实让人越发的捉摸不透。若是依旧信任大将军,何必将骠骑将军升到与大将军相同的地位,成分庭抗礼之势?若是不信任大将军,又何必让大将军成为内廷首臣,来分他的权的也是有亲戚的霍去病?
皇上这一手看起来矛盾,其实是招绝妙的棋。霍去病明白自己是被皇上利用了一把,用来打击了卫氏,分了卫青的权柄。这下卫氏中人,恐怕与霍去病又添一层隔膜尴尬。
心中再有怨气,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毕竟皇上对他显示的是不寻常的信任和恩宠,霍去病不得不与卫青一并叩头谢恩,口称万岁。
出了大殿,只有霍去病一人走在最前面。卫青稍稍落后,再后面是一群大臣窃窃私语,讨论皇上这次的用意。卫青竭力想要装作听不见,却挡不住那些声音往耳朵里钻。越听越是心烦,他逼着自己深吸一口气,才将心火压了下去。
霍去病急匆匆的往新建的宅子赶去,半路上还需仆从指路才找得到。漠北大战之后皇上念他有功,特意建造了华丽宅邸赐予他。他一次也没去过,今日差点连路都不认得。仔细打量了一番,颇觉得华而不实,恐怕住着不舒服。霍光听闻他归来,早早的在门前伸长脖子等着了。
霍光兴许是因为还没有长开,霍去病原以为他不到十岁,细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已有十二岁了。霍仲孺是刀笔小吏出身,教育霍光诗书虽严格,没有教习武艺。霍去病有心教他,却少有空闲。此番见到霍光等在门口,一见他便露出满面的喜色,一看还是个小孩子。不由得心又软了一下,暗悔自己没有腾出些时间好好教诲霍光。
两人一边往庭院中走,一边谈话。路过的仆从大多向霍光行礼,意态倒是十分恭谨的。霍去病想不到霍光小小年纪,治家颇有一套。不由得心下满意,对霍光又高看了一眼。
霍光年幼,对于这个英明神武的兄长崇拜敬畏之中,还有一丝畏惧。将家中事项交代了一遍,便嗫嚅不言了。大约霍去病第一次找到为人兄长的感觉,见小弟有些惧怕的神色,只觉得小孩子有些可怜。将他从父母身边带出来,却没有好好照顾,霍去病自觉有些过分了。左思右想之后,觉得还是将这孩子送到军中去。若是能放在自己身边照应,自然再好不过。
霍去病将此意与霍光一说,霍光当然不敢不同意。他长到十二岁,除了远远望见汉军行伍,从没有近距离的接触过。此番有些好奇心起,更不愿丢了霍去病的面子。霍去病当下就定了下来,安排霍光在自己帐下做郎官,明日就带他去军中参习。
正事都说完了,霍去病也绕着这宅子看了一圈。庭中空旷,几无花木。霍光见他注目,便解释说:“哥没有回来,我不敢擅自叫他们种植花木,怕不合哥心意。”
霍去病闻言一笑,温和的拍了拍霍光的脑袋:“跟哥说话,还用得着这样。你说种什么好?”
霍光努力的想了想:“如今深秋,晚香(菊花)开的正好。不如先移几盆摆上,等开春了再种植兰桂。哥觉得怎么样?”
霍去病素来对这些不甚在意,不暇多思便应了下来:“这里也是你家,我又不常常回来。你说怎样便怎样。倘若有不服你的下人,直接打发出去。”
霍光点点头,知道霍去病此言也是为了防止下人欺负他。只是这一句看似随便,被霍去病这样沙场纵横的将军一说出来,有了些杀伐之气的影子。在旁边随侍的几个侍女不由得缩了缩头,面色苍白。
天色渐晚,有下人过来请晚饭。霍去病犹豫了一下,看向霍光殷切双眼。自回长安以来,他连一顿饭都没与霍光一同吃过。这样一想颇觉歉疚,也就顺势答应下来。两人同案而食,少了食不言的规矩,相谈甚欢。
霍去病心中有事,匆匆吃完就推案起身。霍光本来胆怯,鼓足了勇气叫了一声哥。等到霍去病回首看向他,他又莫名的惊惧,将心中原本准备好的一套说辞都忘了。尴尬了一会,才嗫嚅一句:“这么晚了,哥还是在家休息吧。”
要打发那些上门来的门客,已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再加上流言蜚语,日子更不能过了。霍去病现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一举一动都能引发议论纷纷。霍光虽然年纪还小,隐隐约约也觉察出霍去病与李广将军的儿子似乎关系不凡。纵然如今男风寻常,闲话总是不好听的。霍光想要含蓄的劝劝,无奈一到霍去病面前便口拙了。
霍去病看他的脸憋得红起来,也猜到了他的意思。一是霍光年纪还小,霍去病不知如何说他才能明白。二是情爱此事,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霍去病明白霍光是好意,于是也想好好的解释一番。搜肠刮肚的想了一刻,只觉得有千言万语,却一字都说不出。
霍光以为霍去病此时默然是发怒的前兆,不由得小心的在席上缩了缩。半晌才听霍去病郑重其事的叫了一声子孟。
既是叫表字,便是当作平辈一般推心置腹了。霍光抬头看向霍去病,他从没有听过霍去病用这样奇怪的语调与他讲话。那些话像是刻进了他的脑中,永难磨灭。
“子孟。总有一个人,你不能舍弃。等有一天你遇见了,便明白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洒脱不羁的兄长,脸上露出了认真和认命的神情。
也是最后一次。
第六十七章
伸手轻轻一推,门果然是虚掩着的。因为天色已晚,院内空无一人。霍去病屋中还亮着灯火,于是缓步走过去。今日是他封了大司马的日子,他从小梦寐以求的一切都在今日实现。然而当他真的完成封侯拜将,驰骋疆场的愿望之时,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满意。
时过境迁,梦想都会褪色。
现在他所期望的是,他能与李敢过平静的日子,并且那个秘密永远不会被察觉。
李敢正对着一册《孝经》看得入神,听见门响也不过抬头一瞬。霍去病走过去坐在对面,他全无反应。霍去病心中一阵窝火,还是勉强咽下这口气:“吃饭了么?”
竹简唰啦一声翻过去,霍去病没有得到答案。想来定然是没吃,又苦口婆心的要劝:“既然看孝经,知道孔子怎么说?三日而食,教民无以死伤生。你父亲过世也足有三个月了,还有不思饮食的道理么?”
李敢漠然盯着竹简,似乎根本没听到霍去病说话。霍去病越看越生气,抬手压住了竹简,冷声道:“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也。这道理都不懂,你的孝经,看了也是白看。”
李敢的视线终于转回了霍去病脸上,语调平静的很,根本不为所动:“道理与人情,总是相悖的。”
“好,不说道理。我只知道逝者已矣,徒留生者悲哀。但活着的人难道要一生痛苦,给死了的人陪葬么?李广之死,并不是你的过失……”
案子被猛然推开几寸,李敢死死的盯住霍去病的脸:“你说的对,我父亲的死确实不是我之过。可他是为了什么死的,你告诉我?我想恨,恨不到别人头上,我只能恨自己!”
这种没道理的话,霍去病听的越发心头火起。他被那一句为何而死打住了七寸,哽了喉咙。半晌才嗫嚅道:“因为恨不到别人,就惩罚自己。你是太蠢,还是想不通?”
竹简翻得太过,被两人一拉扯,早散了架子。一片一片竹简打在地上,响声清脆。李敢忍耐了这么许久,不知怎么忽然想痛快的发一场火。来不及多想,伤人的话已冲口而出:“悲伤还成了过失?霍去病,你别太过分!说得出这话,不过就是因为你从来就不懂得!”
还有一句你凭什么管我,憋在心中,好歹没说出口。只是气愤到了极点,狠狠的将那案几推翻了,竹简全摔在躲避不及的霍去病身上。
霍去病霍然起身,字字诛心:“你说的对,我是不懂。和我这种无父无母死了都没人哭的人比起来,你不该觉得自己很幸运么!”
李敢脑中一片空白,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知道自己说的太过分,以为霍去病会勃然大怒。不成想霍去病居然说出这种话来,此刻他根本不知如何反驳。
从前争吵,不过是琐碎小事赌气而已。说到最后虽然面红耳赤,其实并没有动过真怒。今天吵到这里,实在不是一句两句可以挽回的了。静寂袭来,四目相对都是无言以对。霍去病深吸了口气,渐渐觉得自己甚为……
灰心。
且不说李氏宗族里的人给过他多少白眼暗气,他一一都咬牙忍耐下来。他自觉说的字字句句,无不发自内心,全只为了所爱的人。如果没有李敢,李广于他不过路人,他一定毫不犹豫的站在卫青一边。也就不必此时畏首畏尾,进退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