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打扰了。”他说。
“哦,是你啊。”那位女士轻轻后退一步,让向嘉丞和左天见面,“嘉丞,这位上个月回国的左先生,您还不认识吧,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谢谢,不过不用,其实左天是我的大学同学。”向嘉丞微笑着说,“我刚刚为他量身定做了一打衬衫。”
那位女士掩口而笑:“那就太好了,嘉丞的手艺还用说吗?喏,下次我去香港买衣服,你可得帮我当参谋。”
“乐意之至。”向嘉丞真诚地说,“我觉得你现在这身桃红色长裙就非常漂亮,显得更加皮肤白皙,光彩照人。”
女士红晕双颊,说:“法国时装周时买的,还是嘉丞有眼光。”她看出另两位有话要谈,便道,“那就不打扰你们了,一会聊。”
“一会聊。”向嘉丞得体地微微颌首,目送女士离开,然后转向左天。
到了向嘉丞面前,左天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沉默了一会,突然道:“嘉丞,我说喜欢你,是认真的。”
他的语气沉甸甸的,好像被什么坠着,带着几分郑重。
“是么?谢谢。”向嘉丞淡淡地说。
左天深吸一口气:“我们好好谈谈吧。”
向嘉丞诧异地瞥了左天一眼,笑道:“谈一谈当然可以,不过……”他一摊手,“好像现在不太适合。”
左天开口刚要再说,忽然旁边一人惊讶的低呼:“嘉丞?”
向嘉丞和左天同时回头,赫然竟是向嘉天。他穿着香槟色西装,白衬衫、白领结,配浅棕色皮鞋、Audemars Piguet经典腕表。光鲜亮丽、风度翩翩,简直可以去走颁奖晚会的红地毯。
向嘉丞给左天和向嘉天两人介绍了一下,两人握握手。左天见的确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便道:“一会再聊。”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向嘉丞一眼,转身去和别人打招呼。
向嘉天难以掩饰语气中的惊愕,低声问弟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不会?”向嘉丞好笑,“你来我就不能来?”
“你不就是个裁缝吗?”向嘉天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见到弟弟微微蹙起的眉峰,立时改口,“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他挺美式地耸耸肩,索性坦率地道,“好吧,我挺意外的。”
向嘉丞微笑:“我倒觉得没有什么。”他顿了顿,抿一口香槟,慢慢地补充一句,“事实证明,没有亲人的提携,凭着自己的本事,我一样可以重新站起来。”
向嘉天被弟弟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难得地面皮一红,就坡下驴打圆场,干笑道:“当然了,我弟弟还说什么?从小就有能耐,我这个大哥是自愧不如啦。”说着拍拍向嘉丞的肩头。
“嘉天,不介绍一下么?”一个低沉的富有磁性的嗓音响起,向嘉天搂着弟弟的手臂顿了一下,随即脸上浮起一种肤浅的轻快的笑意,“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呃,我的朋友廖涵;这位是我弟弟,向嘉丞。”
“你好。”向嘉丞和廖涵握手。眼前的男人三十来岁,似乎有外族血统,五官深刻,一身深灰色条纹西装,蓝色法式小领衬衫,显得成熟稳重、气质独特,只是眼里的光极为深邃,好像一下子能看穿你的五脏六腑,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早听说嘉天有个弟弟,在S城开一家制衣店,果然名不虚传。”廖涵望着向嘉丞,眸色幽深。
这话说得古怪,向嘉丞总有一种被他审视的感觉,垂下眼睑一笑:“廖先生太过奖了。”
廖涵举杯示意:“以后有机会,能不能也为我定做些衣服?”
“当然可以,荣幸之至。”两只玻璃杯轻轻相击,发出“叮”地一声脆响。廖涵再凝视了向嘉丞一眼,转身走开。
向嘉天紧锁眉头,眼中流露出几分担忧。见廖涵转过去没留心这边,凑到弟弟耳边,严肃地说:“离这个人远点,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没等向嘉丞反应过来,已跟着廖涵走了。
向嘉丞望着两人的背影,猛地醒悟到了什么,倒吸了一口气,皱起眉头。思忖一会,又疑虑地缓缓摇摇头——不太可能吧。
这时,乐曲陡然停止,来宾逐渐安静下来。紧接着悠扬的旋律再次轻飘飘地在空中徜徉,马速和他的夫人,带着两个漂亮的女儿,终于出现在大家眼前。
马雨涵身上的深红色公主裙,是向嘉丞为她挑选的,她身材娇小可爱,活力十足,笑容甜美清纯,像个迷人的小精灵。姐姐马雨冰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宴会,她一直在野战部队做军医,前不久刚回到父母身边。和妹妹相比,她要沉静得多,目光之中带着医生特有的锐利和冷静。衣着朴素简约,不是大品牌的东西,但她气质出众,身材高挑,在一众珠光宝气衣香鬓影中,十分特立独行。
马速很为自己这两个青春靓丽的女儿为豪,说实话他这次把大女儿隆重地介绍到众人面前,也有一种想要给她找个好女婿的意思在里面。虽说大女儿脾气冷傲了点,但谁敢保证这些青年俊彦里就没有让她在一刹那擦出火花的?他这个女儿性子太倔,当年不顾家里阻挠,毅然决然报考军医大学,毕业后明明可以留校任教或者前往军区总医院,却非要下野战部队不可。幸好现在开了窍,肯回到后方来了,要是再能找个好丈夫,他和妻子才算真正放下了心。
父母对孩子的牵肠挂肚是一辈子的事情,总想给他们最好的,哪怕只是期望。
舞会开始了,马雨涵拉着表哥的手开舞,可也只和他跳了一支,便走到角落里聊天,眼睛时不时往一旁瞄过去。
马速为大女儿逐一介绍来宾,到向嘉丞这里,特地加上一句:“我这身衣服就是他做的,很棒吧。”
“向先生品味不俗。”马雨冰唇边泛起浅笑,虽然很淡,“爸爸总提起你,印象很深刻。”
“叫我嘉丞就好,那都是马叔叔照顾。”向嘉丞顿了顿,目光落在马雨冰左腕一串样式奇特的手链上,“你的手链很特别,我能看看么?”
马雨冰迟疑片刻,说:“当然。”抬起皓腕。
向嘉丞其实早就看清楚了,只不过为更确定一些。这个手链上串着一枚斑驳的子弹壳,链子是用镂刻的小木珠子做的,可以称得上简陋而粗糙。
但这种样式、刀刻的痕迹、小木珠子的穿法,向嘉丞太熟悉了,他自己就有一串一模一样的。子弹壳是袁一诺第一次回家特地给他带的礼物,木珠子还是向嘉丞教他刻的,因此那种手法除此一家,别无分号。
向嘉丞向马雨冰含笑颌首:“非常别致。”心里却早就翻了天。好啊袁一诺,送我的东西居然还给别人一份,还是个女的?今晚非揪着你的小JJ问清楚不可!
28、拒绝
其实向嘉丞对这串手链也没有多么看重,虽说当时袁一诺给他时,内心还是挺感动的。袁一诺当上义务兵,两年之内不许回家探亲,这可把向嘉丞给熬坏了,就怕这小子这一去天高路远的风景多彩的,彻底就把自己给忘了,回来挂着亲切又陌生的笑容,对他说:“你好,嘉丞。”要真那样,向嘉丞死的心都有了。
于是,向嘉丞一不做二不休,趁着袁一诺要去当兵前夕,用点小计谋把这小子坚决拿下。
拿下是拿下了,但就那么一回,一回能不能抵得过这两年?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牵肠挂肚,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地把袁一诺给盼回来了。而且不但人回来,还给向嘉丞带回一个子弹壳做的项链。说是项链,其实就是一条黑细绳子串着一枚子弹壳。
向嘉丞心里乐得开了花,偏一撇嘴:“不咋地,就这么串条破绳子就完了?”
“啊,那你还想怎么着?”袁一诺拧起眉毛,粗声粗气地问。
“怎么着也得雕点花纹什么的,要不能说是你做的吗?”
“子弹壳上雕花纹?”袁一诺气乐了,“你当子弹是泥捏的吧?啥也不懂,胡说八道。”说着收回来,“爱要不要,不要拉倒。”
向嘉丞眼疾手快,一把抢回来,别别扭扭挂脖子上:“凑合戴吧。”过两天不知从哪翻出一块紫檀木来,扔给袁一诺,外加画着花纹的纸片片,“喏,就照这样给我弄几个珠子。”
袁一诺嗤地笑出声来:“拉倒吧,这么着更难看。”
向嘉丞挑衅地斜睨着他:“你弄不?”
袁一诺骚骚后脑勺:“好好好,我给你弄行了吧?你就是我祖宗。”把一个小木头块磨成小圆球,那也是不容易的。袁一诺休假这几天啥也没干,拧眉攒目地就弄这玩意了。他手指头粗,木珠子太小,咬牙切齿地较劲,连饭都顾不得吃。
向嘉丞在一边逍遥自在地看电视,一会往袁一诺嘴里塞瓣橘子:“好好干,领导很看好你。”
“别学你爸打官腔行不?听着牙疼。”袁一诺不耐烦了,把小刀子扔桌子上,一脑门子细密的汗珠,“他妈的,这比负重35公斤来个十公里越野都累。”
大狮子终于忍不住炸毛了,向嘉丞笑嘻嘻地上前给他捋捋,吧嗒亲大狮子一口,低声说:“我不就好这口嘛。”
袁一诺脸红了,这话说得太一语双关,引申含义无穷无尽的。袁一诺不由自主就往那无穷无尽的地方联想,这一联想,脖颈子都红了。哪哪都红的袁一诺就没法再吱声,认认真真地捡起那个只有拇指盖大小的玩意,认认真真地雕琢,心甘情愿的死心塌地的。
向嘉丞贴在大狮子身边给他做指导:“左边,左边刻深一点,这个弧度……”
就算把项链改成手链,袁一诺休完短短的一个星期探亲假,还是没弄完,说好带回特种部队去,慢慢雕,下次回来再送给向嘉丞,谁知一等又是一年半。
向嘉丞戴过几天,然后就扔到床头柜的抽屉里了。一来,那玩意刻得手艺实在不怎么样;二来,向嘉丞又不是女孩子腻腻歪歪,俩大老爷们鼓捣点定情信物什么的也太肉麻了吧,知道有这份心就够了。所以,尽管向嘉丞家里出事时,他收拾东西也带走了这串手链,不过仍然扔在抽屉的角落里,都快忘得差不多了。
谁成想今天能在这种场合再见到这样熟悉的粗劣的手工制品?而且还是戴在马家大小姐的手腕上。马雨冰竟不觉得配不上她那身衣服,看样子一直就没摘下来过。不用问,里面肯定有故事,没准故事还不简单。
向嘉丞暗地里琢磨着该怎么“审问”袁一诺,唇边的笑容更深了,愈发显得俊雅迷人。
不可否认,左天就被这种笑容给迷住了,他的目光始终没能离开向嘉丞。最后终于忍不住
凑了过来。
此时宴会已经进行到一个阶段,气氛渐渐烘托出来,空气中飘荡着醉人的酒香和糕点甜美的气息,更多的则是来宾们的轻言笑语,和悠扬的乐曲。
向嘉丞应酬一阵,终于腾出功夫来休息一会,他端杯香槟来到敞开的阳台前。夜风清凉如水,吹散燥热和疲惫,令人为之一振。院子里的菊花开得正好,娇黄嫩紫,在路灯下摇曳多姿,朦胧优美,别有一番风致。
向嘉丞曲起双臂撑在阳台的栏杆上,身子很随意地俯下去。左天盯着他清瘦的侧影,走过去很有风度地问道:“可以谈谈了么?”
向嘉丞直起身,两人对视了一会,一个完全洞悉对方的心思,一个已然知道对方的洞悉,一时之间,竟谁也没开口。
过了一会,左天笑了一下,这一笑竟带着几分自嘲,他说:“嘉丞,我真的很喜欢你,也许你觉得有点唐突。”
向嘉丞垂下眼睑,他没去看左天,一只手撑在白色的阳台栏杆上,望着和灯光交相辉映的璀璨的星空,悠悠地问道:“你喜欢我什么呢?气度不凡?或者是,会做衣服?”他瞧了左天一眼,目光里透着隐约的讥讽。
这抹讥讽刺痛了左天,一颗真心摆出来人家根本不在意。他沉默片刻,说道:“我承认我对你还不够了解,不过我会尝试去了解,我希望你给我这个机会。”
向嘉丞轻轻吐出一口气:“你只喜欢这样的我,自信优雅,风度翩翩。但你知道我最失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么?你见过我愤怒得不可自控的样子么?你能想象我像个泼妇一样把人骂个狗血喷头然后痛哭失声么?”他凝视着左天,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你太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了,左天,这些都是假的。”他顿了顿,低声说,“有人见过,而且不嫌弃那样的我,所以……我绝不会离开他。”
可能向嘉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提起袁一诺时,眼睛有多么亮,仿佛流星划过漆黑的夜空,整个人都灵动了起来。左天没有错过,他陡然明白,向嘉丞所说的话,并不是为了拒绝他而找到的借口。也许,眼前这个人,正如他自己所说,展露在外人眼前的,只是自身的一个片面。
左天怦然心动,他忽然很想见见那样的向嘉丞,那样表露情绪的、随心所欲的向嘉丞,那样富于生气会大哭会大笑的向嘉丞,而不是此刻站在面前,永远挂着得体精致的面具。左天不禁失声低唤道:“嘉丞……”
“所以,对不起。”向嘉丞打断对方来不及说出口的话,断然说,却听不出有什么歉意,“我和他从小就在一起长大,他为我付出了很多,我不可能再有其他想法。”
左天想了想,放松下来,一耸肩:“于是,我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半点都没有。”向嘉丞坦然地面对他,眸光清澈,透着几分调侃。
“好吧。”左天举起酒杯,“还是朋友?”
“当然。”向嘉丞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我靠真不容易,总算解决掉一个大麻烦!
他毕竟还是不想得罪左天,这个圈子太闭塞了,有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影响到店里的生意,可又实在厌烦得要死。好吧,反正这小子在中国也待不了多长时间,以后尽量避免见面。向嘉丞暗中核计着,脸上却不露声色,对左天微一颌首,转身走回大厅。
向嘉丞没料到的是,他刚一离开,左天盯着他的背影,敛了唇边的笑容。他太少被人这样拒绝了,滋味很不好受,更何况他觉得自己是动了真心。左大少爷动真心,那是破天荒头一遭,以往的莺莺燕燕似乎都成了过眼云烟,消散不见。眼里就剩这么一个,人家还不领情。一腔热血被冷水当头一浇,冲了个透心凉。左天觉得自己就像个大笑话,失意和沮丧转成一股愤懑的浊气,噎在胸口,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他狠狠灌下杯里的酒,扯开脖子上紧箍着的领结。
向嘉丞在舞会里又晃了两圈,看看时间过得差不多了,便向马速夫妇和两个姐妹告辞。马雨冰仍是极为冷淡的样子,随意点点头;马雨涵却有些心不在焉,嘴上答应着向嘉丞,眼睛却不时瞄向舞池中间,神情有些落寞沮丧。
向嘉丞下意识地扫一眼,见房地产大亨吴志的儿子吴庭阳正在和一位正当妙龄的女子翩翩起舞。向嘉丞心头一转,立刻明白,心里不由暗笑,小丫头这是情窦初开芳心暗属了。
向嘉丞边往外走边拿出电话,上面竟有个袁一诺的未接来电,想来是刚才舞厅里没听见。向嘉丞拨回去,响了好几声那边才接,听着周围也是混乱不堪,有人嗷嗷地叫唤。袁一诺扯着嗓门嚷嚷,差点震破向嘉丞的耳膜:“嘉丞啊!啊,刚才我给你打电话啦你没接呀。”